第六章、 政治队长和满秀
作品名称:远去的洞庭湖 作者:徐克映 发布时间:2018-12-11 12:57:26 字数:3536
太阳像一个暗红色的铜盘,慢慢地沉进湖水里,湖水由霞红渐渐变成暗紫;湖边的芦苇、菖蒲也慢慢模糊起来。好奇心重的孩子们仍然围在大门口不想离去。满队长准备回家了,边走边对小孩子们说:“散了吧,回去吧。这么晚了还不回去,当心娘老子揪屁股啊。”小把戏们把他的话当耳边风,没人理睬。
“嘿嘿!小把戏都回去吃饭去!都是横眼睛竖鼻子的人,有什么好看的?”门外传来高门大嗓的吆喝,随着进来一个牛高马大的男人。这人头上缠着湖乡人喜欢的“马桶箍”白头巾,耳边飘着一缕流苏;上身穿已经褪色的军服,下面穿一条兰卡机布裤,腰间系条家机布腰围巾。后面跟着一个面容俊秀的妇女,两条粗辫子,白底兰花上衣,兰竹布裤子,二十七八岁模样。满老爷介绍:“这是政治队长岳春生,这是我们队妇女队长满秀。”
岳队长看了看男生,走近郭强,用拳头擂了擂他的肩,赞赏道:“好身胚子!娘的,要是当兵,准是特种兵的料,肯定比老子强!”随后对李韦良说,“嗯,你也不错,就是不太壮实,做几年功夫锻炼锻炼身板,就会像条骚牯子一样结实。”眼光随即转向女生。一个一个仔细打量,然后点点头说,“嗯,不错不错。欢迎你们,欢迎你们!”
刚想伸出手想和女生握手,满秀连忙斜插过来拦住道:“你又不是什么领导干部,摆么子臭架子。谁跟你握手呢?收起你那爪子。”随即转向下放学生们说,“你们还没吃饭吧?走,我帮你们做饭去。用稻草煮饭你们还没试过吧?我来教教你们。”说着把三个女生拉走了。
岳春生看着妹子们走开了,转向男生们,一本正经地说:“欢迎你们到这里劳动锻炼,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哦,我是当兵出身,不会讲乖面子话,一句话,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做农业功夫就要霸蛮。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你们要好好向贫下中农学习,改造思想......”他满嘴是时下的流行语,滔滔不绝。话语里显示出一个政治队长与众不同的水平。
岳队长的话语让人听起来怪不是滋味,特别别扭。湖乡话音里夹着一些忘腔走调的普通话,让人的皮肉一紧一紧的,像满身爬满蚂蝗,极其不自在。
周小早忍不住揶揄道;“岳队长不是本地人吧,说话与众不同啊。”岳春生没有听出小早话中有话,有点得意地说:“是本地人啊,不过在部队干了几年,习惯了习惯了,口标难改。”
郭强忍着笑说:“不知岳队长已经复员几年了?”
“大概……大概不到十年吧。”
“啊!”小早和郭强一同啊了一声,似乎是终于明白了。
岳春生察觉得气氛有点不对,连忙转向女生们说:“我晚上还要开会,这里有满秀队长帮助你们。”这次他很坚决地伸手和女生握别。女生们只好礼节性地伸手,岳队长异乎寻常的热情,握住每一个女生的手都久久不放地摇动。握到余可可的手时,更是握得紧紧地,眼睛盯着她白皙俊俏的脸不愿离开。
余可可那白嫩的手被那粗大有力的手抓住,动弹不得,没奈何只好任由他抓着。满秀走过来用力拧了一下他那粗黑的手臂,骂道:“走开走开!一身的牛屎臭,莫惹得学生妹子一身骚气。”
“嘿!你这个满鬼婆,不给我留一点面子。好歹我还是一队之长,给这些学生们上堂政治课还是必要的嘛......”
“去去去,莫在这里出丑,脚猪子鼻孔里插大葱假装大象。人家个个一肚子的文墨,打个屁都比你有文化。还要你上课?!”说着,连推带骂赶他出门。
满秀的直率和泼辣,看得知青们目瞪口呆。满秀笑着说:“这家伙爱装模作样,其实屁本事也没有,成天跟着广播报纸喊信呵,你们莫把他的话当真。”
满秀五官清秀,刘海齐眉。她不像有些女人腰间系条腰围巾,一件的确良衬衣把身段包裹得有凸有凹,很有女人韵致。满秀说:“走了这么远的路,一定饿了。头一次到乡下,不会用稻草煮饭吧,来,我帮你们。”说着忙碌起来。看来,队上为他们的到来做了充分的准备。箩筐里满满一筐大米,砧板、菜刀、饭碗、菜钵一应俱全;灶台边一堆新鲜的蔬菜,豆角、辣椒、丝瓜、茄子,看样子是各家凑拢来的,分量不少。灶围子是大块泥砖砌的,里面堆满成捆的稻草。
满秀手脚麻利,挑了一部分蔬菜,择摘齐整放进竹篮,对高个的郭强说:“红花伢子,你拿到湖边去洗干净,快去快回啊。”当地人把没有碰过女人的男孩称红花伢子。满秀看见郭强皮肤白净,身体壮硕,在这十里八乡实属罕见。因此,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大男孩。郭强领命,屁颠屁颠去了湖边。
满秀解开稻草捆,将稻草绾成一个个草把;然后淘米,刷锅洗碗,清洁灶台木桌。一切都是新添置的,从来没有用过,上面落了一层灰尘,必须仔细清洗。
郭强很快就回来了。余可可拦住他说:“这么快就洗完了?干不干净啊?”
满秀接过篮子笑道:“这些本来就是挺干净的菜,见水为净。”说着一阵“乒乒乓乓”,豆角成段、丝瓜切片、茄子切瓣,各自一堆。她把小早叫到灶围子边,对小早说:“你来学烧火,草把子不经烧,看准时间添草把,不要等烧完了再塞草,要及时添柴。”
周小早看着傻呆呆站在一边的李韦良,忍不住调侃说:“性交先生,你来烧火吧。多学点本事对你很有好处啊。”
满秀奇怪地说:“刚才满老爷不是说他姓李吗?怎么又姓交了呢?”
周小早扮着怪脸说:“这是他的小名,就像你们这里叫狗伢子、满妹子一个意思。”
说完他佯装正经地绷着脸。郭强却“哈哈”大笑,几个女生掩嘴窃笑。
李韦良红着脸生气地说:“周小早,你太过分了,这是侮辱人格。侮辱别人的人格就降低了自己人格,懂吗?太没有道德修养了!”
周小早看李韦良真生气了,陪着笑说:“开开玩笑别当真,别生气。好了,烧火去吧。”
满秀自然不明白下放学生笑闹的原由,看着气得满脸通红的李韦良说:“不就一个小名吗?看把你气成这样。气大伤身知道吗?好了好了烧火去吧,天快要黑了。”
生气归生气,李韦良还是听从满秀队长的吩咐,蹲到灶前烧火。他学着满秀队长的样子,把稻草挽成一团塞进灶膛,划着火柴。火慢慢烧起来,他担心稻草不耐烧,赶紧又填上一把,谁知刚刚燃烧得好好的火苗反而小了。他有些着急,把新添的稻草往灶膛里挤了挤,凑过去使劲吹;火没燃,却沾了满脸草灰,草灰醮着冒出的汗,把自己涂成了三花脸。此时,一股股浓烟从灶口滚滚而出,一时间满堂屋烟雾弥漫,熏得几个女生眼泪双流。
满秀一把将他拉开说:“你这个人真的有点蛮笨,里面的草没烧完,使劲塞有什么用?”她用搅火棍把灶膛扒空,火又燃烧起来。小早说:“还是我来吧,看来未来的画家先生需有好好向贫下中农学习。”
李韦良十分沮丧地站在一旁默默无语。他十分恼恨自己,看似简单的事情,做起来怎么这么难,真是太没用了。他觉得那几个女生都在用嘲笑的眼光看着自己,脸上一阵阵发烧。
小早上阵,火烧得很旺盛。稻草虽说不耐烧,火势却猛烈,不一会,丝瓜烧汤、豆角爆炒、茄子红烧,用甑钵盛好摆上木桌。然后将淘好的米倒进锅里。小早问:“辣椒怎么不抄啊?”满秀说:“等会等会。”
稻草火很旺,饭锅里“咕噜咕噜”一阵,水很快要干了。满秀看准时间揭开锅盖,将辣椒倒进锅里;同时对小早说,不要再塞草把了。灶里的余火就够了。
不一会,锅巴的香气飘散开来,屋子里飘满饭菜的浓浓香味。满秀揭开锅盖,辣椒熟了,由青绿变成青黄色。她把辣椒夹到甑钵里,放进盐,滴上几滴菜油,用筷子戳烂,看着就令人食欲大增。满秀说:“湖乡烧柴金贵,主要靠稻草。秋天收完棉花黄豆,棉杆豆杆耐烧,是最好的柴火;冬天也砍些芦苇贴补一点,秋天沟渠边的红芭根草老了,割回来晒干也是上等烧柴。平时煮饭炒菜尽量节省烧柴,要不,到了雨雪天气,家里没有烧柴,只有吃生米生菜了。”满秀队长边手脚不停地忙碌,边给这些城里来的年轻人传授生活经验。几个人恭恭敬敬的,就像听老师讲课。
看见锅里饭香了,郭强早就饿了,他操一个大甑钵,用锅铲操锅底铲下去,喷香的米饭和一块焦黄的锅巴装了满满一甑钵。他迫不及待地咬嚼锅巴,满嘴“嘎巴嘎巴”脆响。他几乎没有吃菜,连嚼带咽三扒两搅,一甑钵锅巴饭进了肚。他从来没有吃过这么香的饭,不仅香,柔软中还蕴含着甜丝丝的回味;特别是锅巴,香甜香脆,越嚼越香越嚼越有滋味。
其他人早已等待不及,一人一碗锅巴饭,就着几样诱人的蔬菜,吃得有滋有味。几个小时的泥泞路把中午那点饭食消耗尽了,也许是第一次吃稻草煮饭,第一次吃刚从谷壳里脱出来的新米;几个城里来的学生在他们陌生的新家的第一餐饭,吃得酣畅淋漓,又香又甜,肚子饱了,口里还想吃。以后他们吃过许许多多这样的饭菜,唯有这一次难以忘记,在以后的人生当中经常回味。人生总有一些那样的时刻,在某种特定的环境特定的时刻,经历也许并不特殊,但那些经历发生在人生的某个节点上,因此让人难以忘怀,让人长久回味。
当一锅饭完了,他们才记起为他们这餐饭忙碌的妇女队长满秀,还没有吃饭呢。余可可不好意思地说:“满秀队长,你还没吃饭吧?你看我们只顾自己,把你这个厨师给忘记了。”满秀笑道:“说你们城里人秀气,吃起来一点也不比乡下人差。一个个狼崽子似的。只要你们喜欢,我经常给你们做饭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