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牛粪茅屋

　　晚饭时分，一行人终于到了第五生产队他们自己的“家”——青年组。看得出来，这是一座新建的房子，格局和周围的农家茅舍差不多；只是没有经历烟熏火烤，少了一些时间的痕迹，这是一座落成不久的新房子。
　　房子用稻草盖顶，站在堂屋里抬头往上看，屋檩上不见木橼，芦苇杆密密地织成网状，用草绳紧紧缠在檩木上，用来替代橼，稻草一层一层有序地盖在芦苇织成的网上；一根根不到二尺长的稻草，竟然严丝合缝的盖住房顶，还能抵御风霜雨雪，不能不说是一桩巧夺天工的杰作；脚下的泥土地面整得平平展展，和外面坑坑洼洼的路面形成鲜明反差；四周墙壁呈墨绿色，虽不怎么平整，却光滑整洁；檐前的稻草修剪的整整齐齐，像少女额前的刘海。看得出盖房子的人们是花了一番功夫的。
　　房子一间正屋两偏厦。每间之间用有限的几条圆木间开，组建成墙壁主架。墙壁的用材很特别，草绳将芦苇杆茅蜡烛密密麻麻缠在主架木柱上面。茅蜡烛表面用一种无法辨认的东西涂抹着，构成墙壁，稍用点力气就晃动，不由得让人怀疑墙壁的牢固性。看着这个陌生的茅草房子，大家心里挺不是滋味。他们懵懵懂懂从热闹的城市来到荒凉的湖乡；从红砖瓦屋，一下置身茅草屋里，有太大的落差。每个人都有些恍惚，有些无所适从。屋顶是用稻草盖的，四周墙壁用材看上去令人心生疑惑，也令人担忧。那些涂抹在芦苇杆上的墨绿色东西是什么？泥巴不像泥巴，水泥不是水泥，手摸上去软软的略有弹性，闻上去还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膻腥气味。空荡荡的屋子弥漫着冷清与生疏，令人郁闷，令人忧心忡忡。屋子外面没有马路，没有汽车，没有喧哗的人流，只有寂静的田野，只有不远处苍茫的湖水与远天连接；天和地显得十分空旷，空旷得让人心里没着没落。
　　这个低矮的茅屋就是他们的家？这就是他们将要长久居住的地方？他们一个个眉头紧锁，神情凄惶。几个人几乎同时觉得，他们这是被人随手扔在一个荒郊野外无人搭理了，他们心里陡生悲凉。
　　郭强用手拍了拍墙壁，墙壁好像在晃动；摸摸墙面，涩涩的有些弹性，手感还算软和。他用探询的眼光看着满队长问：“队长，这是什么墙啊，好像不太结实？”
　　满队长说：“这是毛蜡烛墙，我们这里有的是芦苇，芦苇缠上稻草就成了毛蜡烛，上面糊上泥巴就成了墙壁。”周小早说：“这泥巴怎么带绿色呢？”
　　这时候好多小把戏们围在门外看热闹，一个鼻涕流到嘴边的孩子抢着回答：“泥巴里面掺了牛屎。”
　　余可可吓得退后几步，吃惊地叫道：“牛屎？这么说我们四周都是牛屎？我们被牛屎包围着？这……这……这怎么能住人啊？！”
　　满队长呵呵笑道：“别看不起牛屎啊，这东西在我们这里金贵哩。问问这些小把戏，有时候为捡一泡牛屎，跟在牛屁股后面赶里把路，等着牛屁股屙屎；还有的小家伙为一泡牛屎争得打架哩。”
　　王小灵年纪最小，奇怪地问道：“这臭哄哄的牛屎真的这么有用？”
　　那个流鼻涕的小把戏，手指捏住几乎要流到嘴边的鼻涕，手指用力一挤，挤出一抹绿鼻涕，随手涂抹在深绿色的墙壁上，墙壁上像爬着一条黄色的滑皮虫。小把戏抹掉鼻涕，头一昂说:“牛屎沤沊粪最好了，交给队上还能挣工分哩。”
　　李韦良听小把戏这样一说，心里感慨不已。这些令人嫌恶的牛屎，在这些孩子心里竟然那么重要，小小年纪就开始懂得为生活操心了；一点点大的人就惦记着挣工分，谋生，他心里不由涌起一股酸楚，同时傍有一种怜惜。他觉得墙上那条滑皮虫没那么恶心了。这一点点大的小孩，就开始为生存上心了，不容易啊。可以想象，这里的人们的生活有多艰难！
　　满队长见下放学生们迟迟疑疑地不动，笑着说：“别看这屋子不好看，住着蛮舒服的。你们看，屋顶上这么厚的稻草，太阳晒不着，风雨透不过；这墙壁内外两面用牛屎泥巴糊得严严实实，中间夹着芦苇杆子，夹层墙壁哩，比城里的红砖屋子住着还舒服，真正冬暖夏凉。”
　　李韦良苦笑道：“您这样一说，我们住的是别墅啦。我们的命运还不错嘛！下乡就住上别墅了，相当于十级高干的待遇呢。”郭强自嘲道：“是土别墅，乡村土别墅。贫下中农给我们盖了别墅，我们没有理由不扎根农村啊！”
　　小早道：“冬暖夏凉的别墅好是好，就是不知道牢固不牢固。你们看，这墙壁稍用点力气就摇晃。听说湖区经常发大风暴，万一哪天龙王发威发怒，把这个别墅给掀上天去，我们下乡知青就变成腾云驾雾的神仙了。”大家“哄”地一下笑起来。笑声夹着一些无奈。
　　余可可在公社就被指定为小组长，她只得站出来说话。她说，其实我们从轮船上下来，就知道是吃苦来了。一路走过来都是这样的房子，连公社集镇也看不到红砖瓦屋，何况这偏远湖边乡下。既来之则安之。这里生长的人世代都这么过的，我们慢慢适应吧。
　　李韦良苦笑道：“听老辈人说，人的命运在丢胞衣罐子那天就注定了的。上帝打发我们到这里来，也许是天意吧，这也许是我们这些人的命吧。”
　　已经这样了，荒天野地的没得选择。听他们这么一说，其他的人也觉得无奈，大家只好把被盖行李拿进房间。西头一间男生住，东头住女生。每个房间有三个单人木床，没有床板，铺上芦苇杆代替床板，芦苇杆上面垫一层蓬松的稻草，铺上被褥，软乎乎的感觉挺舒服；一张书桌是白木的，没上油漆；朝东南方向有一个木格窗，可以向里面揭开的，用一根草绳子吊起。房子建在废弃的堤上，地势较高，视野开阔，站在窗前，能看见碧绿的湖水，湖水浩浩淼淼一望无涯。湖边长满芦苇菖蒲，绿得十分娇艳。
　　正屋是厨房兼堂屋，靠里面有一个泥砖砌的柴灶，灶台圆弧型，抹得光滑溜溜的，从颜色看得出也是牛屎交泥抹的。
　　余可可问满队长：“为什么什么地方都用牛屎呢？做饭吃的灶台用牛屎，怎么说也让人心里觉得有点怪别扭啊。”
　　满队长摇摇头说：“怪只怪我们这里太穷，买不起水泥。不过，即使有水泥，没有红砖，水泥也没有用，泥砖上沾不稳水泥。其实，牛屎不比其他屎，你想，牛除了吃草，不吃其他东西。草里面的营养养壮了牛，消化不了的纤维渣子就是牛屎，说穿了就是一些草筋。草筋跟泥巴和在一起，结构特别好，粘性强，不开坼。因此，在我们这里水泥还不如牛屎好用。泥砖和芦苇的表面水泥附着不上去，用牛屎泥糊墙又结实又牢固。牛屎还有一个用场，禾场里泼上稀释的牛屎，干了以后，地面像铺了一层保护层，十分干净。晒稻谷，晒棉花，晒豆子等不会混进泥沙，吸湿性能比水泥要好。这也叫一物降一物吧。”
　　余可可感慨道：“难怪要提倡向劳动人民学习，这些知识是书本上学不到的。不起眼的牛屎，居然还派这么大的用场。”
　　几个女生刚开始不敢靠近墙壁，也不敢触摸灶台,听满队长这么一说，对牛屎也就不那么讨厌了。余可可大着胆子摸摸墙壁，摸摸灶台，感觉蛮光滑，蛮紧实的。她笑着说：“这应该说是货真价实的乡村别墅，纯天然的建筑。我们在风景秀丽的洞庭湖畔，住上冬暖夏凉的茅草‘别墅’也是另一种福气啊。”
　　郭强从这间屋寻到那间屋，纳闷道：“怎么不见厕所呢？拉屎撒尿怎么办啊！”
　　那个抹鼻涕的小把戏自告奋勇说：“我晓得，我带你去。”小把戏走出大门，往屋西头走。靠男宿舍的墙壁外面拐角处，搭了一个小偏厦。他走过去查看，偏厦只有两三平米大小，里面埋着一口大瓦缸，缸上面放两块木板；厕所门齐腰高，也是芦苇杆子编织的，上面同样用牛屎泥巴糊上。看着这个简陋的厕所，和这扇矮塌塌厕所门，郭强目瞪口呆。
　　王小灵过来看看厕所，苦着脸说：“这也叫厕所啊？！我可不敢在里面大小便。吓死人了。”
　　周小早也说：“莫说你们，我也不敢进去拉屎，没遮没拦的，屙不出来啊。”
　　余可可早就憋着一泡尿，在曹大婶家喝了一碗芝麻豆子茶，更是憋得难受。因为不好意思找厕所，忍下了；如今到家了，又听到小把戏指明了厕所位置，急急忙忙来到厕所前。当她走近厕所一看，整个人都傻了。厕所门仅齐腰部，人蹲在茅缸木板上，上半身肯定暴露无遗。她不敢进茅厕，一泡憋急了的尿生生强行忍着。
　　她站在厕所门外面，眼泪都快急出来了。李韦良也想上厕所，拐过屋角，猛地看到余可可站在厕所门口进退两难的样子；再看看那扇矮蹋蹋的厕所门，明白了她的心思。赶紧返回屋子里，拿出床单，走过去给她挂在厕所门前，权当着临时门帘。狭小的厕所被床单遮住，算是安全了。他讨好地笑着说：“幕布拉上了，放心进去吧。”余可可瞪着他说：“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离远点啊。”李韦良倒退几步停下来。余可可恼恨地说：“我让你走开点，听不懂吗？”李韦良说：“你这是不讲道理了。我们之间至少有三米了，而且还有床单拦着，不会有危险的。你快一点吧，我也急了，等着呢。”余可可哭笑不得，恨恨地说：“怕你了行吧！一看你就不安好心，惹不起总躲得起吧，你去你去，我不上了可以吧。”说着往外走。
　　李韦良扭头就跑，边跑边说：“你别走，先来后到，女仕优先，女仕优先！”余可可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有点忍俊不禁。她躲在床单后面，痛痛快快一泄干净，全身轻松。出来后，看见躲在转角处的李韦良，微曲双膝被尿憋得急不可耐的痛苦样子，忍住笑道：“男士，进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