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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禾妹子和她的母亲

作品名称:远去的洞庭湖      作者:徐克映      发布时间:2018-12-09 15:53:38      字数:4635

  曹大婶家是丰产大队的第一家农户。筋疲力尽的年轻人双脚离开泥泞道,一踏上曹大婶家硬实的阶矶,犹如艰难的泅水者终于找到了河岸,一个个蹬掉脚上的烂泥巴,迫不及待的一屁股座到曹大婶搬来的栆木椅子上,连喊累死了。
  曹大婶四十来岁,齐耳短发,兰花布夹袄,拦腰系条蓝布腰围巾,精精致致的一个人。她问满老爷:“这就是我们的下放学生啊?”
  “是的唦,这一个个细皮嫩肉的,在这里怎么会过得惯哟。”满老爷想起他们刚才走泥路时的情景,担忧地说。
  李韦良接过话说:“真没想到,洞庭湖区原来是这个样子。给我们开动员会的公社干部说,这里风景优美,湖里鲤鱼肥,田里稻谷香。没想到你们住的是矮塌塌茅草屋,路上尽是烂泥巴,连一条好路都没有。这样的地方,比我们想象中的洞庭湖差得太远了。”他紧锁眉头,忧心忡忡地叹了一口气。
  “我们这地方穷,比不得你们城里,没有一条像样的路,一下雨就这样,不过习惯了就好了。穷是穷,放心吧,就你们几个学生,我们还是养的起。我们有饭吃不会让你们饿肚子。”曹大婶快人快语声音响亮。
  余可可有些感动了,她说:“婶子,您这话我们听着舒服。不过,我们不是下来锻炼锻炼走过场的,我们要在这里扎根一辈子。说是要生根开花,就是说和你们一样,成为自食其力的农民。我离开家的时候,妈妈一百个不放心,担心我养不活自己。有您这话,心里就踏实多了。”
  郭强笑着说:“可可,你赶快认下这位干娘,将来没饭吃了就来找干娘。没有粮找干娘嘛。”
  周小早附和着说:“是啊是啊,认了干娘我们也好沾点便宜。”
  “我哪有这个福气哟,你们这些人只怕是前世的星宿下凡。我们这些作田的蛮人,哪能高攀得起你们这些城里的知识分子啊。”曹大婶笑了笑接着说,“扎根一辈子?屁话。从土改到如今,好多城里来的知识分子到我们乡下,多的一两年,少的几个月,都脚踩西瓜皮——溜了。你们将来还不是一样,待不了好久的。”
  周小早苦着脸说:“但愿能中您的吉言。可是,我们这次不一样。来的时候市里领导说,我们是下乡干革命,战天斗地、扎根农村、开花结果。您想想,扎根开花,还要结果,这不是要我们在这里生儿育女吗?”
  满老爷笑道:“说是这么说,政策也是活的。人的一辈子长得很呢,莫想那么多。保不准过两年政策一变,你们拍拍屁股就走了。”
  曹大婶紧跟着说:“满老爷说得不错,世上的事没有定数的。你们就当是来走亲戚,安心住下来。既然来了,就是我们的客人。”说着,眼光落到余可可身上,“哎哟,你看你看,这妹子水灵灵的,怎么沾了一身的泥巴呢!快把衣服换下来。”她帮余可可脱下外衣,打一盆水过来了。曹大婶一边帮于可可清洗,一边啧啧惊叹,“这双手又白又嫩的捏得出水来,做功夫太糟蹋了,这是一双绣花做文章的手啊。”曹大婶的丈夫是民办教师,因此很看重有文化的人。
  李韦良笑笑说:“我们是下来学习种田的,今后和你们一样翻泥巴晒太阳,到时候也会变成黑脚杆子;将来讨堂客盖个茅屋子安家,那时再白再嫩的皮肉也会成老苦瓜啰。”
  一番话说得大家哄笑起来。
  满老爷提醒说:“曹堂客,这些可是稀客呀,连茶也不晓得烧?”
  “哎哟,只顾说话,都忘记招待客人了。”她回头朝偏厦里喊,“禾妹子,快拿芝麻豆子来。”说着连忙涮锅,生火。随着“吱呀”一声,笨重的枣木房门开启,女儿禾妹子低眉顺眼羞羞答答从房间走出来。
  她端一只竹篾箩盘,里面大约装的是芝麻黄豆姜丝之类的东西。她偷偷瞄一眼下放学生,眼睛很大很明亮,只瞟过一眼,很快收回眼光,显出几分拘谨羞涩。她走近灶台,麻利地将黄豆倒进锅里,用锅铲翻炒。她翻炒的动作娴熟,十分有节奏感。李韦良甚至觉得她那挥动锅铲的手势,有点像指挥家一般优雅;而锅铲与铁锅的撞击和敲打、黄豆在锅里翻炒时发出的“丁丁当当”的声音,犹如一支好听的打击乐;再细看那禾妹子,微黑的脸庞上大眼睛忽闪忽闪,灵动的眼神时而向他们飘过来一下,很快又收了回去,垂下长长的睫毛,显得有点腼腆;身后那条长辫子随着手臂的动作而飘摇着,衬出腰肢的窈窕。额前的刘海有点长,时不时习惯性用嘴吹开——好美的画面!
  李韦良忽然心头一震,眼神发直,吃惊地看着禾妹子。他恍然觉得这个姑娘好像在哪里见过。他使劲地回忆,绞尽脑汁地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啊,他突然想起了几天前做的一个梦,梦境中一位姑娘笑吟吟向他走来。他们在丝瓜架下面遇见,架上开满金黄的丝瓜花,瓜架下吊着许多带蕾的丝瓜;姑娘落落大方地走到他跟前,明亮的眼睛里尽都是笑意,好像他们很熟悉。她走近他,帮他理了理衣领,掸掉肩膀上几瓣丝瓜花瓣,仅此而已。霎那,一种酥麻的甜丝丝感动像小蚂蚁爬满全身,他的心像一颗遇热的奶糖变得软软的,像要融化了。他还清楚地看见姑娘脖子上戴着一只银项圈,项圈上缠了一些红色毛线。当他醒过来,梦境中的场景还十分清晰,好像亲身经历过,历历在目,真是好生奇怪。平日也做过一些梦,醒来就忘记了模糊了。这个梦挺特别,醒过来以后,还清晰,还觉得温馨。
  眼前这个姑娘很像梦境中的那个人,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还发现,她的颈脖子上也有一个银项圈,巧的是项圈上也缠了红毛线。农村人给孩子戴个项圈,是图个吉祥平安,缠点红绳有辟邪的意思。他一直在城里长大,并不知道这些乡俗,也没见过戴这种项圈的人,怎么会在梦中出现这些呢?而且,眼前这个乡下姑娘跟梦里的人如此神似,真是令人匪夷所思。他进门的时候,好像看见门外有一些黄色的花,他心里一动,急步走出大门寻找,禾场靠田边果然有一个丝瓜架,架上开满黄色的花。他心里大大称奇。这一切和梦中的情景如此相似,难道只是巧合?世上真有这种巧合?他突然有一种把这个场景画下来的冲动,把梦中的那个场景用画笔描绘出来。把梦记录下来。
  屋子里飘满了黄豆芝麻的浓香。不一会一碗碗喷香的芝麻豆子茶摆上灶台。禾妹子依然低着头,垂着长长的睫毛,将窑坯碗盛的茶一碗碗递到知青们手上。
  禾妹子端着茶碗向他走来,他失神地看着她,他几乎相信她就是梦境中的那个人。她将茶碗递给他浅浅一笑说:“喝茶吧。”他有些慌乱地接碗,接碗时无意触到她的手指,如触电一般手一抖,茶碗“咣当”掉落地下,碗里的热茶溅到赤脚上,他痛得跳了起来。幸亏是泥地,碗安然无恙。他突然觉得羞愧了,怎么连碗都接不住呢,真没用。在家里,母亲总是责怪他做事毛手毛脚,他也想改改这个毛病,无奈一不小心就犯了。禾妹子有点奇怪地看看他,弯腰捡碗。他没头没脑地对她说:“我给你画幅画。”
  “画画?”禾妹子莫名其妙地问,“画什么?”
  他对她说:“你过来。”说着,不管不顾地拉起她的手说,“我想给你画幅画,你跟我来。”他把她拉到大门外面的丝瓜架下说,“你就站在这里,别动啊,很快的。”他从他那掉了漆的旧皮箱里拿出画板画纸,对着还没有回过神来的禾妹子,“刷刷刷”画起来。几个同伴用诧异的眼光看着李韦良,这个神神道道的家伙,这个冒冒失失的举动,让所有的人觉得不可理喻。互相还不认识呢,就扯着人家画像!是不是神经有毛病?
  周小早冲他说:“喂,李韦良,你脑壳没发烧吧?人家又没请你画,你这不是自作多情吗?会不会画啊?画不好不怕人家骂死你呀?”
  “去去去,莫打岔。”李韦良满脸兴奋,他完全沉浸在他自己意愿当中,拿铅笔的手出奇地利索。他做什么事情都是毛毛躁躁丢三落四的,只要一摊开画纸,思维就特别敏捷活跃,手也格外麻利。最多十来分钟,大致轮廓画完了。他笑嘻嘻地对禾妹子说:“你可以离开了。我再修饰一下。”说完回到屋子里,在枣木椅子上坐下来润色。梦里的场景和现实中的场景竟然合成了一幅画。
  余可可对李韦良这唐突的行为极为不满。就算有几下三脚猫功夫,显摆也要看场合呀。初来咋到还没有混出一点人缘,就急于显示自己,这个人神经是不是有点不正常。她对禾妹子说:“小姑娘,没吓着你把?这个人脑子有点问题,莫把他当真,别理他!”
  禾妹子被这个冒冒失失的下放学生这一阵摆布,弄得不知所措。回到屋里收拾完茶碗,在灶坎的泥砖上垫个草把子坐下,一声不吭地打量这些无拘无束的城里来的年轻人,心生羡慕。这几个开心活泼的同龄人,来自一个她不知的世界,他们一个个看上去那么光鲜、时髦。十八岁的姑娘感慨良多。十八岁在这里已是大龄姑娘了,湖乡妹子十五六岁就“压庚”,十七八岁就出嫁。禾妹子不然,她看不上队上那些“骚牯子”一样的后生。那些后生看到漂亮姑娘眼睛鼓得像灯笼泡,眼里直勾勾的两道光,仿佛要把花朵般的姑娘生吞活剥了。有一次经媒人做介绍,对象是邻队的一个青皮后生。两人一见面,话没说上几句,那后生就把鼻子伸到她颈根里使劲闻使劲嗅,连连说好香好香。犹如一只饿急了的狗,看见一块诱人的红烧肉,恨不得一口叼住。那人嘴里难闻的气味熏得她只想呕吐;还有一次,介绍人说后生仔是复原军人,邻大队的。她以为部队回来的人要好一点。一见面,那人就大言不惭地说,我是个粗人,只晓得三担牛屎六箢箕。好像三担牛屎就是他找堂客的资本,她抜腿就跑了。
  城里来的后生仔就是不一样。她在当地也算得上美貌人儿了,那几个人也偶尔看她一眼,眼神里就看不见邪气,只是友好的对视一下,礼貌地笑一笑;还有那几个女生,个个细皮嫩肉模样俊俏。尤其那个叫余可可的,简直就像画里面走出的人。这一比就出了差距,原来她觉得自己比起大队上的那些妹子,论长相论心气总要高出别人一头;可是比起城里来的下放妹子,自己就显出了一些土气了,就没那么自信了。
  禾妹子被那个下放学生拖到丝瓜架下画像时,让她好生的尴尬,她一时间不知所措。被他拖着向门外走的时候,她甚至有些恼火,本想发作。然而,那人的眼光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烁,电光火石一般灼了她一下。她不明白那是什么东西,却把她想抗拒的火苗掐灭了,她像只绵羊乖乖地跟他走。在他给她画画的十来分钟时间里,他的眼光有时像火,有时像水,不时飘过来,搅得她心烦意乱,手脚无处摆放。尽管不自在,身子却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挪不动脚,傻傻地站在那里任由他摆布。
  李韦良终于画完了,他把那幅画客客气气送到她面前说:“画的不好,请你指教。”随即咧嘴一笑,补充一句,“不过,还是画得可以的。”
  李韦良是用工笔画的技法,半身画像,妙龄少女身后,点缀几片丝瓜叶子和几朵花,笔法干净利索。禾妹子捧着画,眼睛溜圆。她也是初中毕业,小有文化,稍稍有点图画知识,看着手中的画,她怀疑是从那本画册上撕下来的,线条干净准确,不像用手工画出来的,像是印出来的。可是画里的人明明是自己。她看看他,又看看画,想象不出他是怎么画出来的。
  周小早看着一愣一愣的禾妹子,小心地接过画来端详了一会,呀呀叫道:“这个李韦良,看不出来啊!别看他说话傻宝一样的,画画还有一手吔,真的不错。”
  郭强、杜司晨、王小凌都围过来看,为李韦良的画技惊讶。唯独余可可喝着芝麻豆子茶,一脸的不屑。
  禾妹子此刻脸红得像熟透的虾子,搓着手不知所措。李韦良笑着说:“好好保存着。等将来我成了大画家,这幅画抵得一头猪的价钱呢。”
  曹大婶拿过画摇着说:“就这张纸值一头猪?脑壳有毛病了吧!”
  周小早叽笑道:“那也说不准,如果哪天他们李家祖宗坟山开坼,真的冒出个画家,这画说不定能买头牛呢!”
  郭强拿过画仔细看了看,递到杜司晨面前说:“笑归笑,这画还真的画得不错呢。”杜司晨点点头说:“的确画得不错,看不出李韦良还有这一手。”
  禾妹子捧着画跑进了房间。她在房间里细细地看自己的画像满心欢喜。那姓李的下放学生这么快就把自己画出来了,还画得那么好,这么有本事的人为什么来学作田呢?令禾妹子更加纳闷的是,那个姓李的下放学生眼睛里闪烁的那点东西是什么呢?神秘怪异缥缥缈缈的,令她有点心慌意乱,到底是什么?她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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