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兄弟情谊

　　礼拜五，李韦良从竹海景区采风回来，在美大的大门口，门卫老姜头拦住他的帕萨特；告诉他，刚才有一个老板模样的人找他，还留下了一个电话号码。说着，拿出一张纸条递给李韦良。李韦良一看，纸条上面的手机号码十分陌生，心里嘀咕：自己并没有什么老板朋友，是谁呢？自己一介教书匠，和商界不搭界，什么老板来找他？找他干什么？莫非是哪位附庸风雅的暴发户向他讨画？
　　自从在美大有了自己的美术工作室，又拿了几回奖，名气渐渐大起来，身价也日渐上涨。找他买画的、蹭画的人不在少数。他奉信缘分，无缘的人他懒得搭理。他将纸条揣进衣兜并没有十分在意。谁知老姜头追在后面叮嘱道，那人说是你的老朋友，叫你一定要回他电话。
　　回到宿舍，他掏出纸条看了看，犹豫了一下，还是拨通了那个陌生电话。他刚刚喂了一声，电话那头声音颤颤地问：“李哥吗？哥，李哥，我是小早啊！”
　　“小早？你是周小早？”李韦良吃惊地问道，“小早，你现在在哪里？”
　　“李哥，我、我、我在我爸原来的老屋里。”小早话语有些迟疑。
　　李韦良脑子里立即出现一个穿着褪了色的红背心，面容瘦削肤色黧黑的小伙子形象。他们是同一个知青组的伙伴。他聪明机灵胆子大，心眼十分活络。在洞庭湖腹地那个芦苇丛生水草滋生的地方，在那个风雨飘摇的茅屋子里，他们一起熬过了极其囧困的岁月，结成了逾越时间和空间铁杆情谊。那年在机场，王小灵告诉他，说周小早在广东做水产生意，听说还混得不错。这几年忙忙碌碌也没有取得联系，听到分别多年的兄弟就在眼前，李韦良心情激动起来，他大声说：“小早啊，真的是你这家伙吗？什么时间回来的？留电话也不留个名，害得我差点懒得回电话。你说你在你们家老屋里？你在哪里干什么？那房子还能住人吗？”
　　那头停顿了一下，然后轻轻叹口气说：“勉强能吧......”
　　“小早你怎么了？”李韦良从那一声叹气里嗅到了别一样的味道，担心地问，“小早你在老屋里干什么？你们老屋好几年都没住人了啊？”
　　小早说：“凑合吧。”说完又不易察觉轻叹了一口气。
　　李韦良觉得蹊跷，小早不是做水产生意的老板吗？回来不愿意住老爸和后妈家，好歹也得住宾馆吧，怎么住到那个破破烂烂的老房子里呢？另外，听他说话的语气不对劲，是不是有什么难言的隐情吗？李韦良的心一下揪紧了，不晓得这位患难兄弟如今究竟怎么了？他大声说：“你在老屋里等我，我马上过来。”
　　二十分钟以后，李韦良找到了资江边上那个木房子。当知青那阵子，他来过几次，小早的父亲搬走后房子一直空着，已经破烂不堪了。李韦良一见小早，一股热酥酥的东西梗在心里。自从那年青年组的房子被大雪压倒后，他们各奔东西，失联多年。几年的老板当下来，小早壮实了，个头也高了一点，黑色衬衣配一套咖啡色西服显得还算有点老板模样；不过从面容看显然有些颓废，眼神里有掩饰不住的失落和疲惫。李韦良看得出周小早一定是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他二话没说，把小早拖上他的帕萨特，径直开到学校附近一家商务宾馆。
　　登记时，小早拦住道：“李哥，别为我花这冤枉钱，我那老屋里能凑合。”
　　李韦良说：“小早你是我的兄弟，哥哥能看着你住在那样的破房子里吗？什么话我们住下来说。”
　　安顿下来，在李韦良再三追问下，周小早最终说出了他的倒霉事。
　　自从青年组房子倒塌以后，他去广东做水产生意，几年拼搏下来赚了不少钱；不但把洞庭湖乡下的茅房子翻盖了，让梅花和满老爷一家住上了砖瓦房，还帮城里的父亲买了集资房。慢慢地生意做得越发顺利，由零售改做批发，专做基围虾；后来拆资三百多万承包了一个虾场，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不料去年秋天一场十年不遇的台风，把虾场摧毁殆尽，几百万的投资变成了海水泡泡。周小早说话时虽然带着惋惜，面色却显得平静，比起当年那个红背心的莽撞小伙子，显然成熟多了。
　　李韦良皱着眉头听完，问小早：“这事梅花和他爸知道吗？”
　　“我不想告诉他们，告诉他们除了让他们担心没有任何意义。”
　　“接下去你有什么打算？”
　　小早说：“我想陪哥住两天，我们哥俩好好聊聊，再回乡下陪陪梅花。梅花给我生了一个女儿，一直没有时间陪她们，趁此机会回去住一段时间。李哥，这些年做生意真的累了，主要是心累。我想在乡下休息一段时间。等缓过劲来，再去广东。好在这些年在那边交了一些朋友，先帮他们打打工再说，反正我还不老，大不了白手起家重新干。”
　　李韦良拍拍小早说：“看来你这家伙一点也没有变，还是那牛肉筋性格，不屈不饶。想当年你那批走私电子表被没收，亏得一干二净，后来还是咸鱼是翻了身。哥喜欢你的性格。”
　　小早说：“我这人也许就是穷命，攒不住财。唉，眼看要发财了，一下子又变成了叫花子。看来，人坳不过命啊！”
　　李韦良摇摇头说：“什么穷命？当年在乡下那么苦那么穷，还不是照样过日子。比起那时候，现在的日子已经翻天覆地了。你脑筋灵泛又舍得吃苦，这就是老天爷给你的资本。”
　　小早苦笑道：“兄弟如今就剩下一根寡裤带了啊！韦良，如果你手头方便的话，借我两千块钱。我想，回去总得给岳父岳母买点见面礼吧，给梅花和你侄女带点吃的吧。我不想让他们看出我背时的样子。”
　　李韦良看着小早，老半天没有吭声。
　　小早见状，连忙说：“韦良，你千万别为难，不方便就算了。说着，为自己的唐突脸红起来。毕竟许多年没见面了，彼此有了距离，不像当年在青年组里了。这么多年不见，见面就向人家开口借钱，实在不妥。”
　　李韦良一声不响地离开房间。些许时间他又回来了，回来的时候，眼睛里有些湿润。他对小早说：“你看啊，哥这卡里有贰拾万块钱，你拿去做启动资金，哥哥也这有这点能力了。”
　　小早心里一热，眼泪差点喷出来了。这兄弟一点没变，当画家了，还是像当年那样热心肠。他连忙说：“要不得要不得，兄弟找你可不是来求助的啊!弟弟绝对不会要你这么多的钱，能借我两千块钱就好了。我来找哥哥，是为了我俩的情分。当年在乡下你对我的好我一直记得。那年我的电子表被工商没收，还被他们追捕，沦落到有家不敢回，在白莲湖边掏鳝鱼；是哥哥带着我去农场画画，帮我躲过了一劫，还给了我钱。还记得你给的那两百元吗？就凭那两百元，我在广州赚到了两百万。哥，今天我们不谈别的，我也不是来谢恩的，就是想你了，来见见你。卡你收起来，就借两千行了。”
　　李韦良摇摇头说：“小早，你还是那臭脾气，什么事都硬撑着。你就别在我面前硬装了，我知道你心里头难受。你的难受父亲面前不敢说，梅花面前不敢说，哥哥面前你就只管敞开心思。有事憋在心里会憋出毛病的，在我面前就别端着了。卡你拿着，算借给你的。在外面闯荡，手里有点钱胆子也壮些。”
　　小早“噌”地站起来说：“再提钱我这就走！哥是看不起兄弟了。哥，说实话，当年那么苦的日子都熬过来了，现在我也不会轻易认输。相信我，都会过去的。”说着拎起包就走。
　　李韦良拦住道：“好好好，不提钱了，你这脾气越来越拧了。”
　　吃饭的时候，李韦良问起郭强和杜司晨两人的情况，小早说：“我也很久没有见过他们了，听梅花讲，他俩在县城，杜司晨还是教书，郭强好像在体委当教练。李哥，禾妹子的事你知道吗？”
　　李韦良黯然点点头说：“我去找过她......小早，你碰到过小灵吗？听说她调到广州军区去了。”
　　小早说：“我一直忙生意，哪有时间闲逛啊！再去广州，我一定要去看看她。李哥，你怎么不问可可呢？”
　　李韦良沉吟好久，闷闷地道：“你也知道，那是我心里的一块伤疤，我不敢去碰触啊。但愿她好好的，但愿她幸福......小早，有时候我真想见见她，却又不敢，心里总是愧得慌；不知道她老公对她好不好？有孩子了没有？她妈妈还好不好？”
　　小早笑道：“你看你看，你还是很惦念她。其实人的交集靠的是缘分，没有谁对谁错。缘来了机遇就来了，缘尽了机会就去了。你也不要苛责自己了。去年过年时梅花告诉我，她去县城办事杜司晨告诉她，余可可回城后分在文化局，后来被省里一个什么单位要走了。凭可可的才气和能力，肯定混得不会太差。李哥，你如今不是还单着吗，何不去找找她？万一她也单着呢？”
　　李韦良笑道：“都什么年纪了啊，如果我不去外国治疗脑伤，我和禾妹子的儿子能打酱油了。余可可那样好的条件，追她的人还不排着队呢；退一万步讲，她真的单着，我有什么脸面去找她？小早，这也许是命吧。现在不是有一首歌叫《只要你过得比我好》吗，真的，只要她过得比我好，我就心安了。”
　　小早说：“其实我们大家都知道，可可心里只有你一个人。要不然吴小秋追了她那么些年，待她和她妈妈那么诚心实意，她都委婉拒绝了，可见她的心另有所属。我知道你心里也一直放不下可可，何不努力一把呢。”
　　李韦良摇头叹息：“缘分啊，看来我李韦良今生没有那个福气了，小早啊，想起过去的那些日子，心里老是酸酸的，有许多的后悔、懊恼，有许多的无奈。总觉得那时候是那么的不懂事，有些事本可以不留遗憾的......”
　　两人在宾馆里住了两天，足足聊了两个通宵。临走，他把一个卷得很紧粘得很牢固的牛皮纸卷，慎重其事交给小早说：“兄弟，哥这画挺值钱的，千万别送人。你把它带在身边，实在过不去了需要钱的时候，就把它卖了吧。不要舍不得，卖了回来哥再给你画。千万别弄丢了，说不定能需要它帮你呢。”
　　小早看见李韦良认真的样子，也认真回道：“你现在是知名画家了，这幅画我一定随身带着，我会好好保存的，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出手。”
　　星期天一大早，送走周小早，李韦良想起和李丽的约会，便驱车去省城。离省城就两个小时车程，车到半道不巧半遇上修路，一百多辆车堵成长蛇阵。卡了几个小时，紧赶慢赶赶到出版社，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李韦良心急火燎找到出版社宿舍区。
　　他按照门号找到李丽的宿舍，依照约定敲了三下门。李丽说宿舍里还有一个同室，贸然推门进去说不定会打扰人家；再说，女孩子在家比较随性，万一人家衣衫不整，撞见了岂不尴尬。敲三下李丽就知道是找她的，就会出来迎接。他轻轻在木门上敲了三下，可是里面没有动静；他又敲三下，这次敲得重了一点，声音也比较响。门迟迟疑疑地开启，开启不多的门缝隙露出半张脸。半张脸上架着眼镜，显然不是李丽。门开了一半又合上了。
　　李韦良迟疑了一下，掏出李丽写给他的地址核对了一遍，确认地址无误后，对着栗红色的木门又敲了三下，门终于迟迟疑疑打开了。开门的一瞬，李韦良脑子顿时一阵空白，眼睛瞪得溜圆，脸上的肌肉僵硬地绷紧，身子还不由自主地倒退几步，脸颊肌肉抽搐了几下，惊呆了。他万万没有想到，给他开门的人，竟然是和他热恋了两年多、后来被禾妹子截了道的同组知青余可可。
　　他半天还缓不过神来，原来和李丽惺惺相惜蜗居一室的女编辑原来是余可可？原来余可可还挤身大龄剩女行列！原来司马夫人说的像要上杀场一样不肯来相亲的人就是余可可！李韦良对什么人什么事都可以宠辱不惊，唯有在余可可面前心虚气短。他像一只中了铅弹的野鸭子，呆呆地杵在门外动弹不得。
　　余可可也惊讶万分，她做梦也没有想到，消失了多年的李韦良会突然出现在她的门外。她紧盯着他看了许久许久，确认眼前这呆若木鸡的人真的是李韦良时，她叹了一口气，如一只漏气的皮球，软软地倚着门框，一点力气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