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落入虎口（其二）

　　“你后悔吗？”洛卿问小禾。
　　“什么后悔吗？”
　　“来伊拉克找那个小女孩。”
　　“事情还没结束呢！”
　　“你还抱有幻想吗？我们出不去了！”
　　“还没到最后一刻。”
　　“我也希望如此，但那不现实。”
　　“我还有很多事没做呢。”
　　“你还要做什么？”
　　“有一个女孩叫杨云净，她是世界上最纯洁、最善良、最美丽的女孩，等我回去就娶了她。”
　　当“最美丽”这三个字从小禾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洛卿皱了皱眉。
　　“人家愿意嫁给你吗？”
　　“嗯，我们都说好了。”
　　“还有一件事。”小禾继续说，“宴平安泰孤儿院的孩子们还在桥洞子里住着，我得给他们找个好地方。”
　　“我听说过这件事。”洛卿说道，“既然你有这两件事没做，那你真的不该来伊拉克，万一你回不去了，他们怎么办？”
　　“你以为我比你傻！”小禾笑道，“来之前我买了一份保险，保额有八十万！够他们用的了。”
　　即使他死在伊拉克，受益人也拿不到这八十万，任何保险都不可能给死于战争或暴乱的人赔付。云净心里明白，小禾一定没有仔细阅读保险合同条例。她本来要说出来，怕他灰心，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
　　“你厉害！”她只说了这么一句。
　　“那你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说来听听。”
　　“我呀，我就是想继续扩大我们的协会，希望能帮助更多的人。”
　　“你这么了不起！自己小命都保不住了，还想着帮别人。”
　　洛卿翻了个白眼，说道：“早知道就不跟你说了！”
　　这时，一名监狱看守打开牢房门，一个蒙着面端着步枪的恐怖分子走进来，站到两人面前。小禾先前抱有的万一希望和乐观态度瞬间消逝，死亡已不可避免，可笑他刚刚还假装不放在心上呢！他的腿颤抖得厉害，差点儿从床上摔下来，心里发慌，几乎喘不过气。“云净啊云净。”他在心里大喊，“我再也见不到你了。”柳洛卿倒很坦然，虽然这些天她一直在担惊受怕中度过，但当灾难真的来临，也不过如此而已！
　　恐怖分子把枪立起来，以极轻蔑的语气问道：“Whodiefirst?”（谁先死？）
　　“Ido.”（我先。）
　　小禾突然站起来大声喊出这两个单词，不但把洛卿吓了一跳也把他自己吓了一跳。那一瞬间，是哪里来的勇气让他直面死亡？毕竟前一秒，他还吓得发抖。
　　“谁要你逞英雄？”
　　洛卿也站起来，伸手在蒙面人的脸上打了一巴掌，骂道：“Killme,coward.”（杀了我！懦夫。）
　　蒙面人气得大喊：“Youtwo,dietogether!”（你们两个一起死。）
　　蒙面人喊完把他们两个带出监狱。两个人走在前面，蒙面人端着枪在后面紧跟着。监狱外面有几个恐怖分子正在闲聊，时不时放声大笑。几排东西走向的公寓楼之间，有人在粉刷墙壁，有人在晾晒衣物，有人站在楼上窗前观察外面的情形。训练场上有几个人正在进行射击训练，武器库外面有五六个全副武装的恐怖分子来回走动。
　　再往前是宽阔的停车场，恐怖分子的装甲车、火炮、越野车全都停在这里，有几个人正躺在装甲车上抽烟，还有几个在车旁敲敲打打。接下来是几排极长的马厩，给马厩添草的人没有穿军装，他们猜测可能是被恐怖分子奴役的平民。
　　这一路上没有一个人在意他们，就在他们快要走出营地的时候，一个到马厩牵马的恐怖分子叫住了他们。蒙面人回答了他提出的几个问题。阿拉伯语小禾一句也不懂，洛卿却把每一句都听了去。恐怖分子先问蒙面人要把犯人带去哪里执行枪决，蒙面人的回答是Alimo广场；恐怖分子又问为什么要同时枪毙两个人，蒙面人回答两人都该死。恐怖分子让蒙面人说出姓名，蒙面人支支吾吾，想了半天才说出一个名字。恐怖分子要求蒙面人摘下头套，蒙面人没有照做。恐怖分子端起机枪对准蒙面人让他放下武器，蒙面人只是站着不动。恐怖分子朝他们脚下连开数枪，命令他们全部趴下。蒙面人突然转身，持枪还击，他明明瞄准了恐怖分子，然而子弹不是射向远高于恐怖分子的头顶，就是射向偏离恐怖分子相当一段距离的身侧。恐怖分子借机窜进马厩，与此同时，又有几名恐怖分子闻声赶来，将枪口对准这三个人。
　　恐怖分子摘下蒙面人的面具，洛卿大吃一惊，他竟然是中国人。小禾感受到的惊愕比洛卿要强烈一百倍，这个中国人是小黑孩叶真！恐怖分子把叶真毒打了一顿，然后把他们三个重新关进监狱。
　　小禾跟洛卿刚刚受了些惊吓，但心里较之前并没有更加失落，至少他们不用今天就去见阎王。不过，他们为叶真的被捕感到遗憾和歉疚，很明显，他是来救他们的。叶真把他们两个痛骂了一顿，两个人坐在那里一声不吭，本来想慰问一下他的伤情，现在也不敢了。
　　“我从来没见过你们这么笨的人！不是人，简直是猪。”叶真歇斯底里地数落他们，“不知道这里被恐怖分子占领了吗？为什么还要来？来就来了吧，为什么不加倍小心？连虫子都知道隐藏自己，你们的脑袋是空的吗？你们想死只管死就是了，为什么要连累别人？我知道你们被绑架了，能袖手旁观吗？”
　　“你是怎么知道我们被抓的？”小禾说得很小声，洛卿用胳膊碰了碰他，叫他不要说话。
　　可这句话还是被叶真听到了，他指着小禾的鼻子喊道：“你刚来的时候我是怎么交代你的？你还好意思说！我在恐怖分子占领区伪装了三年，从来没有被发现过，都是因为你们这两个笨蛋！我听说有两个中国人被抓了，当时我就怀疑里面有你，一打听，一个是医生，另一个是来伊拉克找人的，八九不离十就是你了。”
　　叶真睁大眼睛瞪着他们两个，继续说道：“那天我亲眼看到一个俄罗斯人被枪决，于是就想出这个馊主意赌一把，运气好的话也许能救你们出去。我打扮得跟那天枪毙俄罗斯人的恐怖分子一样，监狱的看守果然信了，让我把你们带了出去，就快走出营地了，哎……都是你们这两个蠢货！”
　　叶真的火气花了一天的时间就全然消逝了，因为他发现这里是极佳的采访地点，受访对象恐怖分子已替他进行了严格的筛选，凡是能进到监狱里的人，每一个都足够写一篇专题。洛卿和小禾看得出来他对“记者”这一职业是多么痴迷！没有人比他更配得上这两个字表达的身份。叶真自己也认识到这一点，可他无法自拔，寻找新闻带给他的诱惑力无与伦比。
　　每到领饭的时候他就像个放哨的贼一样四处张望，寻找理想的采访人。小禾跟洛卿每一次都试图劝阻他，这也许会为他招来灾祸。他能够体会两人的用心并对此表示感激，不过听取意见这种愚蠢的事还是不做为妙。因为这样的行为，他被站在走廊内和放饭厅里的看守警告过多次，有几回他们甚至把枪口对准了他，但他依旧乐此不疲，只是比以前谨慎一些，动作和声音也更隐蔽。
　　不久之后，他几乎对这所监狱内一半的“犯人”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能够讲得出发生在他们身上的精彩而又奇特的故事。一个白人送给他一只钢笔，入狱时恐怖分子的疏忽使它得以继续留在主人身上。叶真如获至宝，他正担心会忘记那些故事呢！他把所有值得记录的故事都写在衬衣里侧，由于墨水有限，他不得不简单记录。每天晚上，他都滔滔不绝地跟洛卿和小禾讲述他记录的故事，直到他们捂着耳朵睡去。
　　有一次小禾竟然主动跟叶真打听起一个人，这让他兴奋异常！一个才华横溢却不被赏识的演说家终于有了第一个听众。
　　“你问的是谁？”叶真珍惜这次机会，“长什么样？”
　　“从长相上看分不清是哪国人。”
　　“他说什么话？”
　　“他说过话，但我听不懂。”
　　“是教徒打扮吗？”
　　“像，可仔细看又不像。”
　　“多大年纪？”
　　“不年轻，也不老。”
　　“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了，为什么问他？”
　　“因为所有人都一脸愁容，只有他面带微笑。”
　　“人们都称他W先生，至于他是哪里人，信不信教，年纪多大，我不清楚。可我知道他是一个好人，我亲眼见到他把自己领的饭分给大个子布莱尔，而后者曾一拳把他的鼻子打出血。跟他住同一个房间的‘狱友’就是在他的开导下才放弃自杀。他还鼓励那些陷入绝望的被捕者，用他的笑容让他们感到希望并未完全失掉。他也是为数不多的乐意接受我问话的人之一，从他的话里我能听出他的真诚、热忱、乐观还有聪明跟机敏。”
　　小禾对这个答案相当满意，后来，每当无聊的时候他都会找他咨询一番，了解几个自己感兴趣的人，慢慢地，洛卿也加入这个行列。叶真成了最幸福的人，他在这里的听众比在外面的读者还多。这更让他对继续寻找新闻充满了动力，他观察得更仔细，询问起来也更具体，一些像苍蝇腿一样微小的事在他眼里简直比大象的鼻子还要显眼。
　　比如有一次一个胖女人打饭的时候跟放饭的老头小声而又谨慎地说了几句话，连紧盯着“犯人”的看守都没有在意，叶真却表现出像海盗见到宝藏时一样的兴趣。在他看来，很少有人跟放饭的人交谈，这个胖女人更是没有过。他承认有人做过这样的事，但他们坦然的动作和神色完全不能引起别人的怀疑。
　　“Excuseme,Ma'am.”（打扰一下，夫人。）
　　叶真从后面叫她，她停下了脚步。
　　“Whatdidyousaytotheoldman?”（你跟那个老头说了什么？）
　　叶真说得声音不大，怕惊扰了她的秘密。胖女人没有回头，继续朝前走。叶真以为她听不懂英文于是用阿拉伯语问了同样的问题，见她依旧没有反应又用库尔德语问了一遍。
　　女人很快就要拐进走廊，叶真上前碰了碰她的胳膊，她猛然回过头瞪了他一眼，叶真仿佛看到一双狼的眼睛，吓得连连后退。可他越发觉得这个女人身上有故事，于是再次上前。
　　胖女人突然把叶真拉进走廊内，将他摁在墙上，恶狠狠地骂道：“Gofuckyourself.”（去死！）
　　“Justtellmetheconversation.Isweartokeepyoursecret.”（把你们的谈话内容告诉我，我发誓保守秘密。）
　　“Leaveordie.”（要么离开，要么死。）
　　女人眼中射出灼人的目光。
　　“Stayandgettheanswer.”叶真嬉笑着回应。（留下来，还得得到答案。）
　　他们的怪异行为引起了守卫者的注意，有两个原本在长廊内巡视的守卫端着步枪跑过来。
　　“Whatareyoufuckingdoing?dogs.”（你们他妈的在干什么？老狗们。）
　　胖女人松开叶真，他注意到她冷酷的表情中闪过一丝担忧。
　　“Easy,man,nothinghappened.”叶真举起双手。（放轻松，兄弟，什么事都没发生。）
　　“Yourroomisnothere,whatareyoucomingfor?”（你的房间不在这里，你来干什么？）
　　“Ijustwanttoaskherhowtogetfat.”（我只是想问问她怎么才能长胖。）
　　“Goback.”（回去。）
　　守卫用枪杆指了指走廊出口的位置。
　　“Lookatmyscrawnyarmsandshrunkenabdomen.DearLord,havepityonme.”（看看我枯瘦如柴的胳膊和瘪瘪的肚子，亲爱的主啊，可怜可怜我吧。）
　　“Go-fucking-back.”（滚回去。）
　　守卫举起步枪，要用枪托砸叶真的脑袋。叶真弯腰跑了出去，回到自己的房间。
　　没过几天，叶真又对一个新来的大胡子男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人们听恐怖分子称呼他为One-leggedBa（独腿老巴），这是因为他瘸腿的缘故。人们对他的好奇缘于他受到的独一无二的待遇，好像他不是来坐牢的，而是来度假的。恐怖分子限制了他的自由，不让他走出监狱，但除此之外，他们满足他所有的要求。他的饭食都是单独准备的，很多人闻到过饭盒里散发出的香味。他独自住一间牢房，牢房里配有电视、空调和洗澡间。他每天换一身衣服，喷香水，打领结，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有一次，他们还把一个妖娆妩媚的女人送进他的房间。
　　叶真花了三天时间跟他交上了朋友。第一天他夸赞他的衣着和香水，对他的品味给出极高的评价，大胡子从他身边经过，连看都没看他；第二天他对他背后令恐怖分子都惧怕的权势表示惊讶和羡慕，大胡子趾高气昂地笑了笑；第三天他十分肯定地告诉大胡子，不久以后他就会重获自由，大胡子邀请他共进午餐。他们很快打得火热，大胡子经常把他的饭菜分给他，小禾和洛卿也跟着沾了几次光。他偶尔邀请叶真到他的房间观看棒球赛，叶真得以再次享受洗澡的感觉。
　　叶真了解到，这个大胡子独腿老巴是地下军火商，常年为这群恐怖分子提供军火。这一次交易时因为钱货不抵双方发生争执，大胡子的手下误开手枪，伤了一名恐怖分子。恐怖分子一怒之下击毙了他的手下并把他抓了起来。但恐怖分子忌惮他的势力，也担心在军火交易方面失信，因此虽限制他的自由，却在吃穿住用上奉若上宾；且观望事态发展，再做下一步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