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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落入虎口(其一)

作品名称:女孩小艾米      作者:鲁南山      发布时间:2018-11-30 21:41:10      字数:4773

  一位老人从暗处蹒跚走来,男孩和男孩的“叔叔”连忙上前迎接。待到老人走到跟前时,小禾着实吃了一大惊,这位老人竟是他刚来伊拉克时遇到的Nasum。他心中叫苦不迭,难道他落在了恐怖分子手中?
  从老人的表情上不难看出,他看到小禾也很惊讶,他说道:“Oh,It’syou,myoldfriend,myoldpunched-mefriend,andyourname……”(哦,原来是你,我的老朋友——曾经打了我一拳的老朋友,你的名字是……)
  “Kinglong.”小禾提醒老人。(金龙。)
  老人“呵呵”笑了两声,接着说道:“IheardOsamabroughtaChinesemanhere,butIcouldn'ttellitwasyou.”(我听说Osama带回来一个中国人,没想到竟然是你。)
  小禾朝男孩看了一眼,男孩躲开了小禾的目光。
  “DidyouseeAmieornot?Tellmethetruth.”(你到底见没见过小艾米,说实话。)
  到了现在这种地步,他的命运已经交给上天,可他对于找寻小艾米的事依然没有死心。
  “Ididn’t,butIdonow.”(以前确实不知道,不过现在知道了。)
  老人脸上露出阴险的笑容。
  “Youreallykidnappedthem?”(你们真的绑架了那些人?)
  这时候,又有三名穿着灰色军装的男子走了过来,老人、男孩和男孩的“叔叔”即刻垂首立在一边。三名男子中间的那一个是头领,其他人脸上挂着恭敬的神色,说话行动都极为谨慎。
  几个人用当地语言交流了一阵之后,头领跟小禾说道:“you,Chinese?”(你,中国人?)
  小禾点了点头。
  “AnotherChinesecomes.”(又来一个中国人。)
  这句话说得声音不大,小禾没有听清,但看到了他脸上得意的神色。
  “China,alotofmoney.”(中国,很多钱。)
  “ButIampoor,sir.”(但是我个人很穷,先生。)
  头领向身边的两个人说了句话,那两个人便把小禾带走了。他先被带到一间狭长的走廊内。走廊的北面是一间大厅,与走廊一般长,但宽敞得多,两者之间隔着铁网。透过铁网小禾可以看到厅内的布局,大厅北面是一排排南北方向的走廊,走廊两侧分布着一个个小房间。
  后来小禾才知道,这间狭长走廊是初来监狱者被挑拣的地方,来自不同国家、民族或者宗教的“犯人”被区分开来,然后关押进大厅北面一排排的小房间里。大厅则作“犯人”领饭和特殊情况下监管者训话之用。
  此时走廊里有二十几个人,他是最后一个进来的。这些人里有一个俄罗斯人,小禾极为确信,因为他长得像斯大林。有四五个大概是美国人或者欧洲人,又或者两者兼有,他们全都长得一个样,上帝也分辨不出来。其余的都长着本地人的面孔,有一个伊拉克妇女格外引人注目,她偏胖的体型让她具有吸引别人关注的先天优势;另外,她冷峻、从容和憎恨一切的目光也让人印象深刻。
  这些人被三三两两地带离走廊,看来恐怖分子懂得先来后到的道理,他是最后一个被带走的。在押送者跟监狱的管理人员说了几句话之后,小禾被带到一间小房间的门口,他随身携带的所有东西,除了衣服之外,全部被人夺走。
  门开了,小禾被推了进去,“哐啷”一声,门关死的声音吓得他一哆嗦。房间西面挨着墙并排安放着五张小床,南面摆着一个小桌子,东北角有一间厕所——由两片木板围成,天花板上吊着一个小灯泡。
  最先映入小禾眼帘的是一个蜷缩在西北角床上的女人;她穿着天蓝色衬衣和白色裤子,凌乱的头发显示着她的绝望和悲伤。她坐在床上,两臂揽着屈起的双膝,头埋进臂膀,额头顶着膝盖,赤着脚。墙上挂着她的灰色长外套,袜子和鞋子居然在床下摆放得整整齐齐。
  刺耳的关门声没能引起她的兴趣,小禾盯着她看了半分钟,猜想着她的模样、遭遇和心情。他见女人的身子微微颤动了几下,便把墙上挂着的衣服取下来,轻轻披在她身上,算是跟她打个招呼。
  衣服触到女人身体的时候,女人的反应出奇地大,挥动手臂将衣服挡开,身子向后退到墙角。女人抬头的一瞬,房间内的空气凝结,看到对方面容的两个人僵住了,接着,女人惊叫一声,小禾也张大了嘴巴。
  “你……你……”小禾话都说不到一块了,“柳医生,是你吗?”
  他说完话向前迈了一步,探着身子想要再确认一遍。
  “艾小禾!”柳洛卿睁大眼睛,“你怎么会来这里?”
  两人并没有忘记从前的过节,惊讶过后,它们全都冒了出来。起初柳洛卿看到艾小禾的时候觉得心理受到了抚慰——在这令人窒息的孤独、恐惧和绝望中,见到任何非敌对的人都能感到兴奋和欣喜,更何况他是一个中国人,是自己的同胞。在凶残歹毒的施暴者面前,她知道自己无法依赖任何人,但独自一人将会缺少直面它的勇气,这是人的特质。想到这里,她的满面愁容上少去了一丝阴云。可她随后记起了他做的那些事,她自己也感到奇怪,生死攸关的时候,那些不值一提的小事怎么会涌上心头呢?她觉得眼前这个人可恶极了,由于他曾经的那些不好的行为,她把在此地承受的所有委屈、压抑以及对不久之后极有可能会降临的更糟糕的厄运的担心,转化为怨气全都加在他身上;这个人越看越讨厌,简直比监狱的看守更令人气愤!
  她如今的霉运一定是他造成的!于是她瞪着他,眼中射出怒火,想要把他一口吃掉;又过了一段时间,她的心态平和了许多,这也许是发泄之后必有的结果,眼前这个人不再那么招她痛恨,可怜这个念头的出现掩盖了不少痛恨的成分!他像自己一样被困囹圄,如果她为自己哀叹,那他不也同样值得同情吗?这也是一个可怜虫啊!她又突然意识到方才的那些胡思乱想让她暂时忘却了绝望的滋味,从她被抓到监狱,这还是第一次!于是她又回到思绪最开始的时候,这个人的出现的确减轻了自己受到的煎熬。她的面貌也从狰狞恢复如初。
  艾小禾自然也记得那些事,但它们只在心头隐隐晃动,没有对他的想法或心境产生影响。他此时只关心两件事,第一,她是怎么来这里的?第二,他们能不能逃走?
  她一直发呆,由于时间过长,小禾还以为她被关押得精神出了问题。他想坐下来,屁股刚碰着她的床沿,被她一脚踢了个趔趄,差点没摔倒。
  “你干什么?”小禾气恼地问。
  “别坐我的床,我讨厌你!”
  “为什么呀?”
  “为什么?因为你是个死骗子!”
  “我……那时候……”
  “你骗我的钱,骗我说没见过偷我钱包的贼,骗我说你女儿快死了!”
  “最后那一次我没有骗你!柳医生。”
  小禾又想起女儿,悲从中来。
  “哼!你这样的人也配有女儿吗?死骗子!”
  “柳洛卿!”小禾生气了,“我还没说你呢,你这个坏女人!”
  “我怎么是坏女人了?”
  “因为你,陈炳被判了两年;因为你,秦望和杜峰逃亡异乡。”
  “那是他们罪有应得!”
  “因为你,我的女儿临走之前没能看到她最喜欢的唐朝公主!”
  “可你是在偷盗!这能怪我吗?”
  “反正你是坏女人!”
  “你是死骗子!”
  “坏女人!”
  “死骗子!”
  “坏女人!”
  “死骗子!”
  
  这两个成年人居然在危机四伏的监狱里耍起小孩子的把戏,他们记不清最终是谁胜利了,只觉得事后对方瞪着眼睛气喘吁吁的模样很可笑。小禾躺到最南面的床上,用被子蒙住头。
  “嗨!你来伊拉克干什么?”小禾很奇怪,她刚才还跟他势不两立,现在怎么跟他说起话来了?
  “不想告诉你,说了你又不信!”他蒙着头说道。
  “说说看!”
  “你先说。”
  “你先说,我先问的。”
  小禾从被子里钻出来,盘腿坐在床上,说道:“我来找小艾米。”
  “小艾米是谁?”
  “我女儿。”
  “你骗人!”
  “你看!我就说你不相信吧!”
  “可你刚才不是说,你女儿已经……已经……”
  “是,我女儿小艾米永远离开了,可你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另一个小艾米吗?”
  柳洛卿疑惑地望着小禾,说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有一个叫Amie的伊拉克小女孩不仅名字跟小艾米相同,眼睛也几乎一模一样。你知道吗?她失去了父亲,我失去了女儿,这意味着什么?一定是天堂里的小艾米怕我思念她才让我知道这个消息的。”
  “我明白了,你是来找Amie的。”
  在小禾的讲述过程中,柳洛卿一直抱有怀疑的态度,毕竟这件事听上去的确令人匪夷所思。不过她也清楚,在当下这样的情境,他实在没有说谎的必要。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他还不是一个糟糕透顶的人,至少在扮演父亲这个角色的时候,他是值得尊敬的。那她当时在好月街不信他的话,导致他挨了一顿打,害得小艾米没能最后看上一眼心爱的玩具,现在想来,有些对他不住了。
  “那你找到她了吗?”
  “没有!我听说她在拉马迪。”
  “所以你来拉马迪找她,被恐怖分子抓住了?”
  “不是,我是被一个孩子骗来的。”
  “孩子?你可真笨!”
  “你聪明!你怎么被抓来的?”
  “哼!”
  “快告诉我!”
  “不说!”
  “你别耍赖!刚才我们说好了的。”
  “谁跟你说好了?我只是说你先说!我又没说你说完了我说。”
  “太无耻了你!爱说不说。”小禾又躺倒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
  “你快出来吧!我说,我说。”
  小禾遂又钻出来,面对她坐着。
  “你知道和平国际救援协会吗?”
  “知道啊!我第一次骗你的时候,你们不就是在小区里发东西嘛!”
  “你还提!”
  “这一次我跟你们坐一趟飞机来的。”
  “是吗?我没见到你。”
  “我也没见到你,我觉得你们当中有些人是混蛋。”
  “你胡说什么呢!”
  “扯远了,你接着说。”
  “我们来伊拉克之后听说拉马迪的医院人满为患,不能及时救治在骚乱和冲突中受伤的平民。你知道,我是医生。我们跟国际红会和人道救援会成立了一个医疗小组,和平国际有五名成员参加,我是其中之一。在我们到达拉马迪的第一天,我们的住处就遭到恐怖分子的攻击,我和一名俄罗斯女医生没能逃走,被他们抓住了。”
  “他们抓我们有什么用呢?”
  “你是不是傻?当然是为了勒索或者要挟。”
  像这样的谈话,只要两个人保持清醒,就一直在进行,这是他们克服恐惧保持乐观的方法。对于洛卿来说,极度悲观的阶段已经过去,与其担忧到生不如死还不如坦然等待未知的命运,她跟小禾开玩笑说,她体会到了屠宰场里待宰的猪的心情;而对于小禾,他的担忧并不比洛卿少,只是他没有经历独自一人承受绝望的过程,但他并不认为眼下的状况糟糕透顶,毕竟他不可能遭受比女儿离世更残酷的打击,他还想着他们能逃出去呢!他也跟洛卿开玩笑说,屠宰场里也许会有一只特立独行的猪。
  在这里,没有人把“犯人”当人看,有些人连自己都不把自己当人。“犯人们”不能洗澡,不能刷牙,不能换洗衣服,不能到室外晒太阳,他们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在恰当的时机脑袋挨上一枪。被释放也不是不可能,只要上帝从云层中看到他们,不过绝大多数时间,上帝都在睡觉。
  每天早上十点钟和下午五点钟的两次吃饭时间是他们唯一能够参与的“集体活动”。他们需要在大厅里排队领饭,尽管他们被禁止交谈和随意走动,但这并不能完全阻止他们了解各类信息和关注他人状况。
  “犯人们”彼此之间会偷偷地交流,有时候小声嘀咕,有时候在空气中划几个字或符号,有时候仅凭一些手势和表情有人就能猜到对方想要表达的意思。他们谈论最多的就是恐怖分子用什么方式杀害了哪些人,这些人在临死前有什么样的反应,留下了什么遗言,做出哪些反抗或者干脆逆来顺受。哪一个国家被绑架的人最多,谁在一进入监狱的时候就崩溃到发狂而被当场杀死,一个女人因为不堪凌辱在狱中自杀而亡,像这样的话题永远不会断绝。当然,前后几天饭食质量的变化——尽管它们算不上食物,但也有好坏之分;打饭的人由一个驼背的老妇换成脱发的老头;一只在墙上爬行的壁虎或者落在天窗外的雀鸟,这些也会引起他们的兴致。
  柳洛卿每次都要跟她的俄罗斯朋友聊上几句,有一次她告诉洛卿恐怖分子以他们为人质录制了勒索视频,两天之后,她跟小禾就遇到了同样的事。暴力的逼迫使人毫无尊严,只有人这种动物才会如此对待同类。有一天打饭的时候,她的俄罗斯朋友身边少了同伴,她告诉洛卿,那个人刚刚被处决了。几天之后,她的俄罗斯朋友也遭遇不幸,在打完饭往回走的时候,他们看到一个蒙着面手持步枪的恐怖分子押着她从大厅南侧走廊出去了,第二天他们就证实了先前已经近乎确定的猜测。洛卿跟小禾都明白,这种事很快就会发生在他们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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