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第738--745天
1958年6月1日星期日晴(第739)
早晨,我们去北陵宣传总路线。我们打着昨天写好的横幅,腰鼓出动,把印好传单撒出去,拿着少奇的工作报告作宣传。
北陵公园,人群闹闹嚷嚷的。湖上扁舟竞渡、船棹交错。演出的节目中,有小演唱、二人转、快板、民歌。民歌由潘英喜朗诵。人人精神振奋、斗志昂扬,天才得到了充分地发挥。
如果一天是在劳动和斗争中度过的,并且使自己丰富起来,又为想到明天的情景而神情焕发,我就是幸福的。
十一时,与梁旭昌、赵洪利去铁西工人文化宫看“沈阳技术革命展览会”。在菜市街下车,花六分钱坐电车到保工街,中间经过建设大路。
午后三时,我由铁西坐车,到大舅那里去。我找到伟政里1号,大门掩着。我从门缝伸进两个手指,把门栓拉开,经过前廊,走过砖铺的甬道,见紫漆刷的门虚掩着,推开门;向左一看,透过薄薄的窗帘,看见大舅躺在沙发上,闭目养神。我轻敲了六下门。
“谁呀?”
我进了屋,说:“大舅睡觉呢?”
大舅笑着说:“没睡觉。”
大舅给我倒水,问:“从学校里来的吗?”
“不是。我们学院到铁西工人文化宫去参观技术革新展览会。随后过来的。”
大舅问:“有什么展览品:”
我扼要地向老人介绍了一下。他听了以后,说:“哦,这个春天够我生活好几年的呢。”
我说:“我也从来没见过呀!”
老人向我说明了朴素生活的道理。我想,只有你的灵魂高尚起来,你才能在生活中发现诗意的东西。我对舅舅为人的了解,是愈来愈深刻了。
老人穿着布鞋,鞋的前脸还打着补丁。蓝布裤子,白粗布衬衫,衣领有些脏了。我听他讲话的时候,目光从不离开他的眼睛。那眼睛又常常注视着窗外的一个目标。到了对事物做出论断的时候,严肃的目光忽然落在你的脸上,使我觉得我的灵魂,也随着他目光的指引,进入了一个崇高的境界,从而感觉到了惭愧。因为在一个理想的境界中,我的灵魂应该是纯洁的。我下意识地低下头来,又迅速地抬起头来,而老人因为微笑,目光变得那样和善,眉宇间、眼角上,几条皱纹舒展开来,我又被一种幸福感所环绕。我想到,任何困难都不能阻挡我前进,迅速地改变自己,飞快地投入斗争。
这个下午谈得很多,大约三个钟头。老人把一只脚放在椅子边上,一只手搭在桌沿上,一只手扶着椅背。我说:“大舅,你累了,坐在沙发上休息一会儿吧!”
他说:“我不累。你方才进来的时候,我正补裤子呢。裤腿撕开了一道缝,缝了又撕了。这会儿找块布补上。”
“大舅会补吗?没补完我给你补吧,我也学会了。”
“补完了。学学好啊。我在牡丹江工作的时候,一年三双布鞋,四双袜子。那时是供给制,一个月给一千元津贴,洗洗澡,补补穿戴,剪剪头,就用了。那时烫澡也贱。这些活不干行吗?”
老人雪白的胡须抖了一下,左手轻轻向前一挥,又扶着椅子慢慢摩挲。
我问:“大舅的体格很好吧?”
老人头向前一振。说:“他妈的,今年春儿差点死了!”
“啊呀!什么病?”
“头迷糊,说起胡话来。我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活,一气躺了七天!”
“血压高吗?”
“正常。”
“那为什么?”
“医生说是劳累了,大概是那几天交心会忙了些。说起来,我这病也有些年了。民国十七年,我到沈阳来考工矿主任,大热天,我走到小铺去点了两个冰淇淋,花了一毛钱。吃完了,就不知道头有多大了,看《盛京日报》上的字,有苹果那么大。回家以后病了半个月。以后在家种地,走在路上就迷糊了,蹲在地上了。还有一回,在凤城参加什么庆祝大会,回来也病了两三天。再就是这回。看我将来还是要死在这个病上:中风不语。所以我那天告诉院长:等我死了,不用告诉家里,我的宿舍有一张书桌,书桌中间的抽屉里有一个黑色的本子。”老人说着,把那个本子拿出来给我看。本子用鞋带绑着。我说:“大舅,你别这样想,你的身体不是还很硬实吗?还能参加劳动。”
“那可说不上。”他说,“斯大林不是在工作的时候死的吗?可是,还是要活着,为党工作。这不,天天喝补脑汁,天天练太极拳,种点花草。那天到农业社去干活,别人回来觉得大腿痛,我没有。天天晚上八点钟就睡着了。可就是醒得早,到后晌还是得睡点。心里清静。”
大舅又笑了笑。我把他的遗嘱抄了下来,我心里痛苦着,而大舅却是这样乐观地谈到死。他的一生,是扎扎实实的,忠心耿耿的。回忆之中,只是些以自己的劳动而使别人幸福的事情,平平常常,也就因为这样,他赢得了别人的尊敬。
“大舅,让我大舅母到这儿来住不好吗?”
“她不干啊!”大舅说,“来了以后,她自己做饭吧,她记性不好,出门买菜,回来就找不着家了。要是雇保姆,一个月连吃带住就得50元,侍候两个人。有这些钱干什么不好?那年她来了,嫌孤单得慌。我忙忙碌碌的,她也看不上。她说:‘你服你的务吧,我可得回家去!’他妈的,回去更好,省得过节的时候,我还得给她站排买肉。”
我说:“这么大年纪了,不在一起,也不大好。”
“那管什么?革命队伍就是个大家庭。她在家里呢,身边守着孙男弟女一大群,吃菜园子里有,鸡鸭蛋天天拣。”
我换了个话题,问道:“大舅交心了吗?”
大舅说:“交了四十多条。大家给我提的不多,有什么话,我平时都说了。会里有些人说我:‘王老就是乐意批评人,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可是,我说你们工作不好,是不是真的就好?不是还有点可取之处吗?再者,我提得不对了,你们也可以批评,批评错了,也没关系,想必是我认为它不对才提的!
“共产党的政策,我从来不反对。没有共产党,我早就完蛋了。共产党是穷人的党,天下的穷人最多。前些日子,会里有人提出私人办学,因为这不是在党的统一领导之下,我们也觉得不对。那就撤消了。
“无产阶级革命,是个历史的必然。那个辩证法讲的,必然性和偶然性的关系,革命就是个必然,偶然性,就是哪个地场出点小缺点。改改就行了。劳动人民,一辈子就是为人民服务。我的祖辈是木匠,净给人家干活,给人家扣挂车,投个犁杖,盖间房子。自己盖房子,自己捞不着住;投一副犁杖争三角钱,我们拿这三角钱,吃不上一天的饱饭。地主拿了这张犁,种了地,打了粮,换了钱,放了高利贷。所以,那个资产阶级,他必须靠无产阶级,无产阶级不跟他干,他就完了。无产阶级要反抗,你捂也捂不住,全世界都这样。以前,中国这块肉都烂了,现在一跃,成了东方巨龙,别的国家看了,他能不眼红吗?他们要跟咱们干。咱们光脚不怕穿鞋的。在革命中,我们丢掉的只有一个穷!
“别说共产党不好,那共产主义是一下子就成个玩艺儿了吗?得大家努力。群众是智慧的源泉,干好了,大家都享福,谁也漏不了谁;搞建设,就是为了提高生活水平、文化、娱乐,人人为我,我为人人。安民山有个老潘太太,五保户,大家来养活她。社会主义国家之间,互相帮助。我们要什么,人家就给什么。以前帝国主义掠夺了我们的原料,回去加了加工,回头来就加价卖给我们,多要钱。社会主义也是必然的,必须走这一步。所以共产主义理想就是要坚定。
“要好好学习,特别是毛泽东思想,把古今的东西都钻透了,又发展了一步。”
“我现在觉得,我知道的东西太少了。”我说。
大舅说:“还是小学生嘛!学习的时候,原则性要坚持,方法要灵活。俄国革命,用暴力的方法,把资本家撵跑了,把东西夺过来。我们为什么不这样?我们用和平过渡的方法,能行。民族资产阶级要发展,受帝国主义的压迫,人家也瞧不起他;他革命也是为了自己,他帮无产阶级干了一气。可是,这个阶级我还是得消灭它。无产阶级领导了革命,还叫我们受压迫,我们不干。我们采用了赎买政策,没收了生产资料,给它利息,改造他们。你懂得发财之道,这也有好处,合营之后,给你差使,以前你为了个人发财,现在要为大伙发财,这不是很好吗?
“土地革命也是这样。我们把土地国有,一下子拿过来不行吗?那老百姓找不到养老地了,谁也不干活了。你让他高兴一下,他渐渐知道,用一把镢头刨不过来二亩地,养匹马,把你的粮食吃光了,当不了还得穷。用合作社组织起来好。现在修水库,少活十年也干,这是自然的。
“反右斗争,像毛主席说的,用和风细雨的方法,把是是非非给你摆出来,说得你理屈词穷,说得你只能掉眼泪。到了共产主义,东西多了,还会有嫌多的时候呢。”
最后,大舅问我:“用钱吗?我八号开响。”
我说:“不用啊。二哥每个月给我十元多,你看我穿得不是挺好吗?”
“好啊,学习嘛,就得艰苦点儿。”
从大舅那里归来以后,在饭厅前遇到张淑贤。她也去她舅家了。她向我说了些女生的情况。
吕去霞爱打扮。她的腿细,大家劝她最好不要穿裙子。她说:“不要紧啊,我穿长裙子,把腿盖起来。在高中的时候,我的腿缠上绷带。你看我的腰多粗啊,张淑贤土里土气的,我要是找对象啊,一定要找一个没家口的。”
我向她介绍小组的思想情况,并说明我只所以给人造成“自大”的印象,主要是由于腼腆……
1958年6月2日星期一阴(第740天)
第十二次针灸。午后下雨,归来时,正在讨论刘少奇的报告。小张给干部工作提了些意见。
晚饭后,小书店结账。隋德宏和马云飞寄卖时弄丢几本(可能是卖了没上账,因为现款多出四元多)。
我让小张给我提意见。他说,他最反对卑视。所以,当会上大中用眼睛瞥他的时候,这次话没谈完。他的这种思想发展下去,可能走到与组织对立的极端上去。
在书店里,我、小张与老马吵起来。七本列宁文集,定价四元,宿玉堂四角钱卖掉了一本,在结账的当天,发现4月24日应是马才彬值班。当今天查起这本书的时候,我说:“那不就是老马搞的!”
“你怎么知道就是我搞的?”老马板着铁青的脸,话里含着敌意。后来一查,发现宿玉堂是我的小组的。
“你这是干什么?”老马把售货日记往桌子上一扔,“倒底是谁搞的错?黑锅让我背呀?你们究竟凭什么?”
我说:“你何必这样激动呢?咱们都是为了工作不是吗?”
“你们是从工作出发吗?我激动,你没激动嘛。你身为站长(本来他是站长),组里发生的事情,你不知道吗?”他把那张日记单撕下来,说,“一定得弄个水落石出!”
“你把单子拿来。你要是在单子上画出个数目,我吃不了还得兜着!”
我、蒋文思、张焕廷拿了三本工作报告,到北陵电影院去卖。小张说:“老马有点气,今天午后班级没有到第三门诊去透视(学院进行全面地思想检查),他认为班里对他所属的工作不重视。”
在电影院里卖书,挺愉快。
1958年6月3日星期二晴(第741天)
早操检查,班里有四名缺席
今后一定要严格起来,不批评、爱面子,也是个人主义。
起床的时候小马说:“外面要下雨了!”
小赵说:“啊,外面下雨你就不用做早操了!”
小马又倒在床上,说:“你让不让人说话了?”
小赵说“你有充分活着的权利!”
午间第13次针灸。回来的时候,大家开会献策。我说:“要用搞运动的方法搞学习,可以使学习有计划地进行,集中智慧,发挥独立思考。可以通过对运动的认识,和运动暴露出来的问题进行批判,体现又红专的精神。”
晚上,把大家献出的计策抄在小字报的红纸上。
1958年6月4日星期三晴(第742天)
午后选勤工俭学的积极分子,共四名:蒋文思、贾继英、深津纯子、于东波。
午饭的时候,看见季振安趴在桌子上。我走过去问他:“怎么了?”
“上上课,心跳得厉害,头迷糊。”
饭后,扶他到卫生所,他才告诉我,他和女朋友由可心吵架了。我去短训中文二班去找李兴汉问过了。由可心在班里很活跃,魏春郊是他们班文娱委员。据小赵说,这人曾因为恋爱跟别人借了许多钱,由可心常与他在一起。季振安告诉由可心说:“你身边有这样一个人,自己注意点儿;常在一起散步,只有三个月的学习时间,别浪费了。”前几天,桂秋突然病了,他们班里同学扬言,是让季振安气的。昨晚,她在操场上对季振安说:“你顶不是人啦!”
“我怎么的了?”
“你为什么对魏春郊谈起我们的事情?反正,这说明我们之间已经有了隔阂!”
接着,他们就吵起来了,让中文系总支书记于国凡看见了。由可心反倒笑起来了,说:“以后就好了。”
午后,季振安把由可心找到了178寝室,我回来写关于小书店展览的材料,打了热水来,准备给委振安倒点。一推门,见他只穿着背心坐在床上,抽泣着,而由可心却坦然的样子,在剔指甲。我关门退出来。自己暗想:“五尺男子,让女人弄得涕流百行,真难理解。”躲进176寝室。
过了一阵子,季振安到176寝室来,说:“我要请假,把她送回家。”
我问:“她自己想回去吗?”
“没有。出了什么错儿我负不了责任。”他说。
“你这不是掩耳盗铃吗?”我说,“她现在对你忠诚不?”
“她什么话也不讲,我们说说话就僵了。她说,今后我们就算拉倒。”
“以前你们吵过架吗?”
“吵过也没像这次这样,什么话,当面一说就好,过后就不是她了。有话不说,攒着,一起向你开火。”
我说:“应当考虑到,你们的争吵,除却性格上的原因,是否以前就有造成争吵的因素,应当全面考虑她的家庭影响和社会关系,你跟她争吵,只助长她和另一个人和好。”
“现在她什么话也不对我说。她常和他们班的男同学一起散步,班里批评她,于书记说了她。她对我说:‘这回好了,你得了理了!’她会想到我瞧不起她。”
大中说:“你一定得沉住气。爱情只是生活的一部分,不是全部,千万别迁就她的缺点。我看,你政治上还没挂起帅来。”
季振安笑了,说:“我过去跟退学的于成涛谈过这些事情。”
大中说:“有什么话多跟组织和同学们讲,别在心里闷着。爱情没有一个共同的理想是不行的。”
我说:“慷慨一下,要有断绝的准备,但不能让她看出这点来。我们都看见,你对她特别关心,她有病了,你又送水又送饭,你病了,她却不常来看看。应当有共产主义风格,敢想敢做。如果你不振作起来,在这个时候,你一下会被甩得很远。”
最后,我们献了一策:让我们班的女同学劝劝左桂秋。
走出176室,同学们都散会回来。洪利看见季振安穿的白条衬衣很单薄,把自己的衬衣脱下来递给他。“我们处理这个问题太早了。”季振安说。
我说:“那可不一定。你看大中,不是处理得很好吗?”
大中说:“的确。我那时刚刚有关系,家里还不知道呢,我就跟组织谈了。政治挂帅了。”
晚上,我叫潘常静去找由可心,她也是从鞍山来的。出来的时候,她说,他们开会去了,没找到。
“先缓两天。她现在也很糊涂,会不会想你们利用计策呢?”潘常静说。
“唉!我现在是一个乞求者了。”季振安说。
“那有什么?我们都年轻。”我说。
“不要紧。你对她那样好,不信她不会感动。”
别人也听说桂秋别处还有朋友,不止一个。
1958年6月5日星期四晴(第743天)
我和季振安一起去吃早饭。由可心把一个鸭蛋塞给季振安。他们的事,就像小孩合泥玩一样。振安说,正是她这样孩子气,才害怕她接受坏影响。
午后,听昌图县鸶鹭乡党委刘忠书记的报告。艰苦的生活,很有意义。我准备好了:接受劳动的考验。
午饭时,王作昌问起订《新教师报》的事情。午后看纪录片:中央领导参加劳动。我想到,即使把整个生命都献出来,也不能说自己没有辜负这个时代。
晚上,制订个人规划。
1958年6月6日星期五晴(第744天)
上午做个人规划。
我近来被一种思想苦恼着。短训班中文一班有个姑娘,是从安东来的。来的那天,我去迎接,和她握手问好,以后又在饭厅里碰到过几次,互相问了一些学习的情况。我对她的注意,是从初中开始的。我很想给她写封信,表示我对她的爱慕。我的这种想法,显然是与跃进的时代不相称的。而且我在想:这是不是个人主义?我想到了种种的后果:她拒绝我的话,在我身上的暮气还未完全消除时候,打击是会很大的;如果她不拒绝我,我们会有共同的基础吗?她不久就要毕业,靠什么建立共同的感情呢?
我的人生观没巩固,那就算了吧。订好规划,在目前是最重要的事情了。
午间第15次针灸。目前,早晨胃不十分痛,午后如果午睡了,就痛得厉害,晚饭后也不大痛,到晚上又痛起来。这是过去没有的。别人说我没精神。
从医院回来的时候,校门前放了一块小黑板,上面写着“院内正拍反右派电影”。抬头一看,白楼前满墙都贴着向党进攻的大字报,扇形广场上正在开会,是斗争张百生的场面。辽宁艺术剧院的演员扮演张百生,一脸凶相,嘴角向下,鼻翼旁有两道下弯的沟纹。
台下有人质问:“张百生。你为什么说肃反搞错了?”
“张百生”答道:“有根据。”
“你胡说!你立场反动!”群众被激怒了,高呼口号。可惜有笑场的,试了三次才成功。
然后,又到前院拍大帅煽动同学到报社抗议的场面。这个面黑的人,戴着黑边眼镜,站在水磨石的台上喊道:“同学们,我们要响应党中央鸣放的号召,支持中央鸣放的精神,我们要大胆地鸣放啊,反对《辽宁日报》纪明文章的断章取义,我们要去抗议!”他双脚摆弄一个架式,张牙舞爪,跳到地上,被无数群众包围起来,操场上卷起了一阵灰尘,呼号、嘈杂,拳头在空中竖飞横舞。有人把校门关起来,接着人群里呼喊:“反对闹事!”“青年近卫军”社团的战士们站在门柱上,扯起一条横幅,红布贴着白纸黑字:
“有理坐下来辩论!”
晚饭后,全院的共青团员们到实验中学礼堂开会,听关于方志敏同志遗著的报告。先朗诵方志敏同志的作品。杨俊超书记作报告。然后上演苏联电影《美丽的一天》。我面前展开了过去、现在、将来的图景。我的个人打算又赶跑了。
王作昌朗诵《死前的话》,十分成功。方志敏同志的形像仿佛真的出现在我们的面前。他把全文都背下来,挥舞着钢铁般的拳头。烈士的伟大精神感动了在场的每一个团员,那忠贞不屈、视死如归的灵魂、对革命热烈的期望、百倍的信心;对过去错误沉痛地悔恨,感染着共青团员。共青团员们不由自主地站起来,跟扩音器一起,高唱《国际歌》。是的,我们生活在幸福之中,共青团员们懂得肩负着多么伟大的责任。
我是跟大中一起去的。他跟我谈了许多心里话。他反对虚夸和骄傲。实际上他是骄傲的。因为他的所谓谦虚,是矫作的。他有时想不通:为什么自己的工作有时不能让人理解?还受到组织的批评?有时他想:好好工作吧,慢慢他们会了解我的。这会使他脱离群众,脱离组织。
“我就不相信,群众会解放他们自己。”他说。
1958年6月7日星期六晴(第745天)
上午上课。困得很。生活不规律的时候,胃痛就重一些。上午胃又痛了。
午后继续订个人规划。我只订出了两部分:对过去思想情况的估计和今后跃进的方向。大中叫我念一下。念完了,大家对我的规划提了一些意见。李耀才说:“盖如翔对自己的认识基本是正确的,但没有找出社会和历史的根源。对过去的生活道路和创作思想有透彻地分析。”
赵洪利说:“我不同意你的意见。写根源,那是搞臭个人主义的事情,如果在规划里也写这个,我们还交给组织一份检查个人主义的材料干什么?”
“应当从本质上估计自己。对现象要作具体分析。如果把规划和搞臭个人主义割裂开来,跃进是没有基础的。”李耀才坚持他的意见。
小赵说话的时候,右手在桌了前上下比划,合着语言的节奏挥动着,使话语更加尖锐有力,那逻辑的力量像一阵风,把华而不实的克里空的建筑摧垮了。李耀才的语言恰如这样一个建筑,常有“劣根性”、“现象”、“本质”之类的概念,在肥大的舌头上翻弄着,在嘴唇的里外进进出出。
大中指出:规划应当是心情舒畅的,“别规划以后自己以后还是觉得憋屈的慌”。我觉得不好受。这话是对大家说的,好像给别人造成这样一种印象:我是悲观的。早饭的时候,他对我说:“以前我以为,女同学对小孙不会有什么意见,最多也不过觉得他很消沉。却不曾想:她们很讨厌他,有时他对她们分外殷勤,手里拿一张歌片也来炫耀:‘这是深津给我的。’谈到要和纯子一起演唱,现出得意的样子。”又说,“魏元奎找王桂莲打听张淑贤的事情,女生们都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正往嘴里送饭,说到这里,皱着眉,做了一个嘲笑的鬼脸。这件事,说明他对我的信任。但作为干部看人的态度,一是对这事的本身,一是对其他两个人,能看出他的涵养高低。
大中指出:我的规划头一部分,应指出暮气产生的规律是什么,把握这个,能帮助自己更快地铲除它、防止它。我想,这很重要。当我的暮气一出现的时候,什么干劲呀,信仰呀,都一起垮台了。那时不恨别的,只恨自己,恨自己没能在苦海里游上来,只好消极地对待人生了,甚至想到死。
幻想的欲望破灭的时候,暮气就像乌云一样地聚拢过来,一是退稿,一是爱情,一是受歧视,一是遇到困难,总之,是对个人的患得患失,而且是那样的具体,把王国里的宫殿雕得很美丽。我还不善于在意识广阔的海洋上,展开大宇宙的雄伟图画。我想摧毁这个王国,而实际上却在保护它。
资产阶级眼光短浅,它的知识分子也是这样,我们自然是这样。想要写文章,东摘西抄,穷思极虑,得到一点成绩,就沾沾自喜。本来就是空虚,当它失败受挫伤的时候,就更不知道它的灵魂还存在着;实际上,它所达到的暂时目的即使很小,也并不轻松,因为知识这东西,对于投机取巧的人来说,最有法子对付它。防洪要筑起坚固的长堤,而想留漏洞敷衍求安的人,势必要被洪水吞没。我给空想的小说支起个架子,材料缺得很,却硬的直脖子扛着,最后是架子倒了,我也倒了。知识、经历、技巧,我都没有,总想写,我不就是上面说的那种人吗?
说是要有长远打算,不是指知识积累得更多,而是政治挂帅更重要。这是一生最长远、没有暂时希望的破灭吹过来的臭风,从而摆脱了自卑感的低级趣味,成为真正的乐观主义者,所以我在规划里写上了每个假期不再去创作,而是去劳动锻炼。
年级要安排我们到农场去劳动了。作昌和大中不让我去。我向他们说明了去劳动的理由:1.我的针灸快到20次(一个疗程)了;2.劳动对胃病大有益处;3.在家里固然也可以改造思想,但不如和集体在一起前进得更快。
“决定了,不让他们三个去(我、蒋文思、郭铢)。”大中果断地说。
“你根据什么?”我有点火气。
“每天你的胃都在痛。”
“我的胃不痛了。”我有点赌气。
蒋文思也要求去劳动。我说:“你可不能去。你晚上咳嗽,怕影响别人,还到外面去咳,做操时都捂着肚子。你为什么要攀着我呢?”
王大中还是坚持,说:“你们都不能去!”于东波咧着大嘴,笑着对我说:“我说真个的,劳动时,晌午要在地里吃饭,你能扛了吗?”
“野地里吃饭,我小时候就有这个习惯了。”我说。
“你就是那样得的病,所以现在不能让你去。”他说。
我把丁国文拉过来,说:“你说句好话吧!帮我说说情!”他果然替我说了话:“让他去吧!”
妥,他们终于答应让我去农场劳动了。作昌撂下一句话:“去了,有病可没人管你!”
我说:“谁用你管!”
蒋文思慢慢腾腾地冒出来一句:“我看哪,你两天就得跑回来!”
我说:“你可不要嫉妒啊!”
晚上,在教室里继续写规划。就我一个人。外面风声混着蛙声,树叶飒飒地响着。夜有点凉。
这一天是愉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