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步步凶险（其二）

　　小禾注意到一个灰黑色的圆盘形东西从男孩肥大的外衣下面露出，掉到地上。这东西直径约莫二十公分，朝上这面正中心刻着十字图案，侧面连着一个铁环。
　　“那是一个地雷。”小禾没有见过实物，但图片还是见过的，“难道这个孩子也像刚来时遇到的那个老头一样……”他来不及多想，拔腿就跑，因为紧张和恐惧脚下一滑，趴在地上。
　　男孩喊道：“Don'tbenervous,sir.It’sphoney.”（不要紧张，先生，那是假的。）
　　小禾爬将起来，还是有点儿不敢靠近。男孩拾起“地雷”，用手敲了敲，说道：“Listen,itisplastic,justamodelofAD200landmine.”（听，是塑料的，不过是AD200地雷的模型而已。）
　　“Iamsorrytoscareyou.”（很抱歉吓到你。）
　　在男孩解释并道歉之后，小禾再次走到男孩身边坐下来；向他讲述了刚来伊拉克时遇到的“炸弹老人”的事，并为自己的鲁莽致歉。
　　男孩说道：“Sir,youtalktomeforwardly,fewpeopledothis.IwillgivemymostpreciouspossessiontheAD200landminetoyou.Igotitfrommybrother.”（先生，你肯主动跟我说话，很少有人这么做。我要把我最珍贵的东西——“AD200地雷”——送给你，这是我哥哥给我的。）
　　男孩见小禾面露犹豫，补充道：“Don'trefuseit,I'llbesad,sir.”（不要拒绝，我会伤心的，先生。）
　　小禾不忍拒绝，接受了礼物。他觉得应该回赠点什么，于是打开背包翻腾起来。那件印有小女孩头像的衣服露出一角，男孩看到了画像上女孩的眼睛，于是问道：“Sir,what’sthat?”（先生，那是什么？）
　　“It’sanIraqigirlthatI’mlookingfor.”（这是我正在寻找的伊拉克小女孩。）
　　小禾拿出那件外套让男孩看。
　　“So,sheandyou……”男孩问。（那么，她和你……）
　　“Shewillbemydaughter.”（她将会成为我的女儿。）
　　“Youknowwheresheis?”（你知道她在哪儿吗？）
　　“No,notyet.”（现在还不知道。）
　　“Youaregoingtoknowitsoon.”（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Perhaps,Icouldn'tbesolucky.”（我也许没有这么好的运气。）
　　“Youdo,sir,becauseIhaveseenthegirlwhosenameisAmie.”（你有，先生。因为我曾见过这个小女孩，她的名字叫艾米。）
　　这句话让小禾快要沉到谷底的精神头一下蹦到了山顶，他忽地站起来，问道：“Whereisshe?”（她在哪？）
　　“SheandhercompanionscameherefromTalAfarthatwasoccupiedbyterrorists.IgavemylunchfoodstothemandmetAmie,sheoncestoodheretowatchafootballgamewithmejustlikeyou.Aftertendayshere,theymadetheirwayintoBaghdad.”（她和她的同伴们从被恐怖分子占领了的泰勒阿费尔来到这里，我把我的午饭送给了他们，然后我结识了艾米，她曾像你一样站在这儿跟我一起观看一场足球赛。在这儿待了十天之后，他们启程赶往巴格达。）
　　听到Baghdad这个单词之后，小禾跌足叹息，遗憾万分。根据男孩回忆的时间，他到达巴格达的那一天，他们已朝目的地走了两天。
　　“AmietoldmetheywouldpassthroughSamarra,DujailandAlTajibeforetheyarrivedinBaghdad.Ithinkyoumaygoalongthisroute.”（艾米告诉我他们去往巴格达的路途中会经过萨麦拉、杜贾尔和阿尔塔吉，我觉得你可以沿着这条路线走。）
　　小禾再次踏上征程，在此之前，他找到一个稳妥的地方将男孩赠送给他的“地雷”藏起来，那是一条隐蔽的位于一处水沟崖壁上的缝隙。小禾不能随身带着它，万一被人误会恐怕要惹是非，可是扔掉又辜负男孩的一番心意，于是想出这个办法；等找到小艾米回国的时候，他会把它取出来。
　　现在，他不敢确定那些逃难者已经到达巴格达还是仍在路途中，按照他们行进的路线，他先去了萨迈拉。在那里，他遇到一位国际红会成员，他告诉小禾那些来自泰勒阿费尔的逃难者早已离开。于是杜贾尔成为他的下一个目的地。
　　在杜贾尔他听到了一些不好的消息，幸好这些消息的来源不怎么可靠，而且他觉得他也不可能这么倒霉！“一批不久前逃离恐怖组织魔爪的难民刚到此地便再次遭遇恐怖分子并被掳走带至拉马迪——这座城市在一个星期以前被恐怖分子占领。恐怖分子痛恨背叛者甚于抵抗者，这些可怜的无辜百姓，将会受到残忍报复。”这些从餐馆、商场和大街上听来的消息小禾不敢贸然相信，但心中不免惶然。如何获取确切的信息？在小禾思索这个问题的时候，他的眼前出现一座清真寺。领拜师或者阿訇也许会告诉他真相！带着这种期望，小禾进入寺内。他不知道这一天是什么日子，寺内大殿外的空场上挤满了人，全都跪在地上，向前弓着腰。小禾觉得自己是个异类，同时也是闯入者，即刻抽身要走，几个站在空场左右两端走廊中的参观者让小禾停下脚步。
　　他要绕到前边去，于是沿着人群尾端向右进入走廊。一切都沉浸在肃穆中，连参观者也屏声宁息，小禾蹑手捏脚，生怕弄出一点儿动静。不远处跪在人群中的一个男孩让小禾多看了几眼，别人都在虔诚地祈祷，他却左瞧又看，一会儿挠挠头，一会儿抓抓脚脖子。这孩子的年龄跟他在AlMahzam遇到的男孩相仿，身形也差不多，一种亲切感油然而生。
　　小禾正在分神，突然听到有人大喊一声，听上去像是“卡菲尔”，接着大概有十几个人手持长刀冲进寺内。正在做礼拜的人极少数意识到危险的降临，眨眼间，最外沿的信徒已经倒下几十个。人们很快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开始逃窜。可寺内人数众多，此时又陷入慌乱，分散效果极差，短短几分钟之内，空场之上尸体纵横，血流满地。有的人挤向门口，有的跑入大殿和周围的房间；有的翻墙而出，更多的人还在恐惧中四处寻找生的出路。
　　作为参观者的小禾能够清楚地看到场上发生的一切，所以他是最早观察到暴乱发生的人之一。寺门口是不能去的，那是袭击者偏重的地方；院墙也翻不出去，他的身材不适合完成这个动作。前方几十米外的偏门也是糟糕的选择，大量的人涌向那里，短时间内丝毫难动，只能任人宰割。还是待在原地吧，小禾躲在高大粗壮的大理石柱子后面，蹲下来，低着头，使下巴顶着膝盖好让自己尽可能不显眼。他观察着暴乱的动态，试图找到机会从门口或者偏门逃走。很多人在慌乱和惊恐中从他身边经过，跑向离走廊几步之外的院墙，但没有人发现他，或许发现了也无暇看上一眼。相比于大门和偏门处的人群，这些零零散散的人根本无法引起行凶者的兴趣，就像见到一块肥肉的狼不会在意一块骨头一样，所以小禾暂时是安全的。
　　他现在吓得瑟瑟发抖，后背渗出的冷汗浸透了衣服，可还是忍不住抬头看一眼现场的状况。有几个人正从离他几米远的地方朝走廊这边奔逃，其中一个就是刚刚吸引了他注意力的小男孩。一个施暴者紧跟在他们后面，穷追不舍，他的目标不是男孩，因为他的刀接连三次砍向男孩左边的男子，并且有一刀砍中了他的左臂。男子受伤大叫，可他顾不上疼痛，逃命才是最重要的。男孩意识到身边的人受伤，竟有一瞬间试图停下脚步，扭头观察那人伤情，幸好他没有忘记身后的危险，此时此刻，停顿将是致命的。
　　于是他向左伸手想要扶那人一把，左侧那人看到男孩的动作，刹那间脑中闪现一个能使自己活命的方法，并且即刻付诸实施。他借势抓住男孩的胳膊，将男孩拉近自己，然后在快速的奔跑中将男孩向后推去。这一下猝不及防，男孩向后倒去，正撞在施暴者怀中。施暴者也没有预料到会发生这种事，两个人同时摔倒在地，他手中的刀甩了出去，落在右侧两米远的地方。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发生在小禾所在走廊的边沿，推人男子得逞之后迅速跨过走廊，朝围墙跑去。
　　男孩深陷恐惧和惊慌当中，第一下坐起重又摔倒。暴徒疯狂的状态并未衰歇，连滚带爬，眼看右手就要握住大刀。男孩摔倒之时，小禾没来得及多想，一下窜了出去。他本打算先拉起男孩，见暴徒伸手拿刀，心想若是不加阻止恐怕还得被他追杀，因此踢了一脚刀把。暴徒没能握住，又向前爬了一步，可始终不如站着的小禾动作快，刀子被他拾起扔到廊顶。暴徒怒目圆睁瞪着小禾，小禾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他要撕碎他的欲望。暴徒扑了上来，掐住小禾的脖子。小禾拼命反抗，奈何力气没他大，气焰也没他盛，完全处于下风，对对方几乎造不成什么伤害；他自己却喘不上气，伸出舌头，马上要翻白眼。幸好男孩冲上来抱住暴徒的腿，在他的大腿上狠狠地咬了一口。暴徒大叫一声，泄了力气，小禾跟男孩协作将他摔倒在地，三人扭打在一起。
　　由于暴徒的冲击，人群朝周围逃开，空场中央很快就没了人。一位身穿白袍、头戴白巾的老人不知是什么时候站在空场中央的，他的眼前躺着同胞的尸体，脚下踩着同胞的血，周围回荡着同胞的惨叫。起初他并没有引起暴徒的注意，他们不会为了区区一个老者而放弃砍杀更多人的机会。
　　老人左右手中各握着一块大石头，用他能发出的最大的声音喊了句什么，然后将右手中的石头砸向一个暴徒，并击中他的头部。暴徒瞬间满脸鲜血，疯狂朝老人奔来。老人并没有打算闪躲，将左手中的石头递到右手，然后抛向另一个暴徒，打在了他的脊背上。石头出手的那一刻，老人的后脑被暴徒的长刀击中，倒在地上，即刻毙命。
　　不知是老人喊出的话语祛除了人们的惊恐，还是老人的行动消释了人们的胆怯，他们意识到，反抗不是不可能！暴徒只有十几人，而他们有几百人，先前居然任人宰割，实在是奇耻大辱！若是早些从恐惧和畏缩中觉醒，那几十位同胞或许不会枉死！此时小禾与男孩正在与一名暴徒厮打。看到没有？反抗吧！已经有人这么做了。
　　还是有人在继续逃命，但更多人加入到反抗者的行列中。有一些人从苗圃中捡起石块和瓦片扔向暴徒，有一些人从大殿和其它房间内举着木棍、铁片、砍刀和椅凳冲出来围攻暴徒；还有一些人赤手空拳故意引逗暴徒，从而给包抄者制造进攻机会。
　　十几名暴徒最终被制服了，有三个被当场打死，其余的被警方带走。幸好小禾没有受重伤，只是脖子上、身上伤了几处皮肉，出了一点儿血。这种血腥的场合还是趁早离开为妙，他快速走出清真寺，头都没敢回。
　　“Excuseme,sir,pleasestayforawhile.”（不好意思，先生，请稍等一下。）
　　小禾听到有人喊他，回头发现竟是与他一起对付暴徒的那个伊拉克小男孩。
　　“AreyouChinese?”男孩跑过来问。（你是中国人吗？）
　　“Yes.”小禾点了点头。（是的。）
　　“Verygood,IlikeChinese.”（很好，我喜欢中国人。）男孩说道，“Thanksforsavingmylife.”（谢谢你救了我的命。）
　　“Yousavedmetoo.”（你也救了我。）
　　“Youwould’tputyourselfindangerifyoudidn’thelpme.”（如果不是为了帮我，你也不会将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
　　“Fortunately,weareallright.”（很幸运，我们两个都没事。）
　　“Sir,whereareyougoing?”（先生，你要去哪里？）
　　“Idon’tknow.”（不知道。）
　　经历了这场残忍杀戮，小禾心情很沮丧，看上去心不在焉。
　　“Doyouwanttogowithme,sir?”（你要跟我一起走吗？）
　　“Gowhere?”（去哪？）
　　“AlFallujah.”（费卢杰）
　　小禾拿出地图来看了看，费卢杰与拉马迪相距只有四五十公里，不如跟这个孩子一同前行，到时候去拉马迪碰碰运气。虽然那里已经被恐怖组织占领，但只要有万一找到小艾米的机会，他都要去试一试。他接受了男孩的邀请。
　　一路之上，小禾不怎么说话，仅有的几次谈话让他知道男孩的名字叫Osama。他一直在为找不到小艾米而忧心，现在他差不多逛了大半个伊拉克，每个地方都有她踪迹的线索，可就是寻她不得，这是一种痛苦的煎熬。还好女儿的身影时时出现在眼前，叫他不至于彻底绝望。男孩不知道他为何常常对着空气点头，那是他在向女儿做出承诺。
　　小禾跟着这个男孩，多半时候坐大巴车，坐过一次三轮车，有一段路程还搭了一辆大货车。最后一段距离有一个人开着一辆白色皮卡来接他们，男孩说那是他叔叔。
　　小禾睡着了，到达目的地的时候男孩叫醒了他。小禾迷迷糊糊跟着他们进了一间很大的房子，看上去像是仓库。小禾不小心碰到了货架，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先砸到下一级货架，然后摔在地上。清脆的撞击声让小禾清醒过来，他定睛一看，不禁下了一跳——那是一架M16步枪。
　　小禾抬头观察周围的情况，顿时魂飞魄散，满屋子一排排的货架上全是步枪、机枪、手雷、地雷、炸弹等各式各样的武器。“天哪！”小禾心里大喊，“这里是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