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宝的生日 二十一、浪子回头
作品名称:一只面具的江湖 作者:木一爻 发布时间:2018-11-28 23:27:15 字数:4161
二十、宝的生日
十月二十六,是宝的生日。前两天,父亲韩怀俭便给小六打电话吩咐:买五斤“红双喜”水果糖,五斤花生、五斤瓜子、三条“迎宾”烟。生肉、熟肉都不用买,家里要杀那头干是吃不长肉的猪。
猪长得慢也是猪。小六的记忆中,家里养的两只猪都是临年过节卖了买盐油酱醋,或是扯块布给大丫二丫们做件新衣。小六多是穿姐姐们穿小了的。二姐那年腊月出嫁,赶上过年了,家里宰过一头猪,三分之二的猪肉卖了钱,只留三分之一用来给二姐办婚宴。玉米和小麦蒸的“二合面”馒头,白菜、土豆、粉条,大锅杂烩菜里星星点点的肉末,那是二姐的婚礼。
今非昔比,在父亲心中,一个小宝的分量抵得上她六姐妹了。小六提着大包小包东西乘早班车回到鱼水村,上午八点还差几分,在院子里捏着半截肉粉色猪肠灌粉面的父亲韩怀俭翻了翻眼皮怪迟了。
还早,能来得及。韩晋平接过小六手中的零碎转身张罗去了。韩晋平是第一个回村务农的大学生,跟韩怀俭学傩舞表演,他个子高挺,眉毛浓黑,年轻的脸上没有风吹日晒的痕迹,不像个村里娃。才月余没见,宝长大了不少,二奶奶给宝做了鸡蛋面片汤,面片揪得碎碎的,韩怀俭拿只烟绿色小碗盛了,喂宝。丫们小的时候,他可是从来没给她们喂过饭。而且家里养鸡,下的蛋卖了钱维持日用,丫们小时候连蛋壳都吃不到。看小六近前,二爷爷让叫六姑。
六都。宝咬字不清,顽皮地看了小六一眼,黑眼珠子在深陷的眼窝里发亮,跌跌撞撞地跑了,他故意闹着玩,吃口饭,躲着离开几步,父亲眉眼含笑追过去,又吃,再躲。如此几次三番,宝摇头不吃了,剩下的放在红色保温杯中,还够宝吃次,保温杯是小六得的奖品,母亲当稀罕物舍不得用。父亲和母亲的早饭是惯常的小米稠粥,酸菜煮土豆片。这不知是早饭还是中饭,父亲的梦中,早就预知了会有个儿子的,小六看着跑来跑去的宝心想:他的家当是要传给儿子的。前段韩厚普和小六提过面具“真品”,小六有了个坚定不移的想法,那就是,那只面具一定还在父亲手里。以他的精细,他的固执,他的坚定,怎么会轻易把祖传的瑰宝交出去呢?!父亲该是打了障眼法,烧了个赝品。小六突然想起,在她小的时候,村里的裱糊匠韩贴只常常借家里的那只面具,依模着制作,用不同材料不同方法做了若干次,没有一只像的。父亲是不是从那些面具中随便要了一只代替烧了?
众人多在忙碌,其实真正忙碌的只是一大一小两厨师,他们系着油脏得看不清颜色的围裙,两双四只手不停地运作,小酥肉、酱梅肉、粉蒸肉、油豆腐、烩菜,花馍喜糕带着诱人的香味,盘盘碟碟端上桌……更多的众人三三两两抽烟,嗑瓜子,扯些不着边际的八卦。
一位干瘦得风能吹倒,嘴角有两道深深法令纹的半老妇人低声说:这些吃的、喝的多是他家小六张罗的。女儿有本事,一个就够了,养了儿子有什么用?
小六不是去找过他儿子?没音信?头上包着花头巾,头巾一角垂在脑后的中年妇人道。
听说儿子被炸药炸伤了腿,不能走动。
二奶奶好脾性。不是自己生的,认了。还那样对他好。
不好了还能怎样。她说,只要老头子高兴,多活几年比什么都强。
韩怀俭那老头子,这几年身子骨不行了,咳嗽、气紧的,认了亲孙子精神头又足了。小六在众人的窃窃私语中,忙里偷闲作势找东西,去磨房、地窖、扣箱底、帽盒里角角落落翻了个遍,哪都没面具的影子。
父亲到底把它藏哪了?
2
生日宴开始前,韩怀俭抱了宝和几位族人去“韩氏祠堂”跪拜先祖,宝的脖子里戴了福禄喜字样的银锁,蓝花中式夹袄外面套个件黄腰黑肚马夹,宝平时不戴帽子的,现在一顶橘黄色无檐帽套在他头上,像孙猴子被加了紧箍咒,宝摇着脑袋用手去抓帽子想摘掉。
韩怀俭哄他说:听话,别动。
宝的头摇得像拨浪鼓,帽子掉到了地上。
韩怀俭捡起来吹了吹土,复戴在宝的头上,并阴了脸喝道:不许闹!
宝从来没有见过爷爷这般严肃。稍微怔了怔,继而眼珠子一转,咯咯笑了。宝不会用更复杂的语言和这个世界交流。哭和笑是他的武器,不高兴了哭,高兴了笑,很简单。彼刻,宝笑,不是因为高兴,而是用来回应爷爷的严肃。
爷爷抱起宝,宝不抓帽子了,一双手托着韩怀俭的脑袋,坐在他的肩膀上,扛去了祠堂。祠堂重新修好,没刻家谱时,小六去过一次,在鱼水村村口,“一根两杆”的“鸳鸯槐”斜后方,就着一道土梁建造,前面有从桃花沟发源的小河水,算是应了靠山面水的风水了。踏着三十多个石阶上去,推开两扇本木色大门,分左右栽两棵小苹果树,正对面又有几个台阶,墙上砌了两方青石板,分别刻“韩氏家谱”和“鱼水村傩舞传承谱系”。两边立着石碑,上面刻了修祠堂募捐者名录。
从祠堂拜祖回到家,韩怀俭眉开眼笑乐得合不拢嘴,告诉大家:宝不愧是韩家的正宗血脉,让跪就跪,让磕头就磕头。可认真了,一下也没闹。同去的几位族人也应和说:是怪了,你说他小小的毛孩子,懂什么。
宝听明白了众人是在表扬他,又是抱二爷爷韩怀俭的腿,又是往二奶奶怀里撒娇,欢喜得不得了。
那天离开村里时,一个念头浮上脑际,小六突然想:“真品”面具会不会藏在祠堂呢?
出嫁的女子是不能随便进祠堂的,还是等韩厚普不忙了,连“拨浪鼓”难题一起交给他,让他判断处理吧。
二十一、浪子回头
1
“中孚”武馆的队员们多半是北城本地人,他们在十几岁的时候显示出自己的艺术或武术特长被招进了武馆。职员中只有横着走的王二、眼窝深陷的许立强和虾腰林东玉,加上已故丈夫陈三娃四个人是从少管所出来的。陈三娃是北城本地人,王二、许立强和林东玉分别是古城和山东人。后两人虽然都是山东人,但不是一个乡村的,他们是去了少管所后才混熟的。家里的相册中有张四人合影,全剃着光头,穿同一色的毛蓝衣服,剃了光头的陈三娃,眉骨显得突出,神情依旧和儿时那般英俊冷峻,他比他们高出多半头,王二个子最低。四人一同进去的,陈三娃比他们早出来九个月,缘故是在受管制教育期间,他被每个月去探望他的父亲感化了,陈沐民每次见到儿子不多言,只是默默垂泪,眼睛哭红了像兔子。他从来没责怪过陈三娃,只检讨自己无能窝囊,连辆自行车也给儿子买不起,对不起早逝的三娃他妈。想起因病离开了自己的生母,陈三娃内心深处一种叫良知的东西被唤醒了,不管前因和后果,他被关进那样的地方就是愧对天地愧对父母。陈三娃积极做好事,助人,提前几个月被开释。
出了少管所后,陈三娃在社会上奔波了几年,砖厂当小工,开小卖部,建设高速公路时在工地上做工,不怕吃苦受累,脚后跟磨得脱了皮只当那脚是别人的。和他相处过的人多佩服他的硬骨头,国家出台了经济体制改革、对外开放的系列政策后,陈三娃多方考察,决定成立“中孚”武馆,把他小时候跟二爷爷韩怀俭后来成为他岳父大人的师傅学的舞(武)艺派上用场,也算是发挥特长。
陈三娃特别钟爱“傩”表演,挣了钱,稍有点积蓄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城里最好的裁缝,做了一身表演服装,有些像传统戏剧里武生穿的,上衣,黑色对襟衫,白扣结十八道;黑色马裤,白色腰边,穿时将裤腰在腹前交叉叠起,用腰带系紧;腰带做工也有讲究,红布缝成双层,两端缀有三尺多长的缨穗,一寸宽。外加一件战裙,用紫红色丝绒面料,肩头绣银白色鱼鳞。四角绣白色勾云图案。一套行头大几百元,在当时算奢侈品了。
身形偏文弱的陈三娃穿起宽大的黑色武士服,身披战裙,戴上头顶长角,额头宽大,眼珠子暴突,青面獠牙,张着血盆大口的面具往地上一站,威风八面,骨子里的英雄气概被抖了出来。面具是他托一个做舞台设计的艺人做的,小时候,陈三娃见过村里的裱糊匠韩贴只神情贯注制作面具的全过程,他们学着他的做法,多次试验后终于做成了。面部不如裱糊匠制作的饱满,气势不输。
2
“一个好汉三个帮”。武馆命名为“中孚”,是请懂数理的林东玉看的。林东玉写信给陈三娃讲,“中孚”两字总笔画数十一,在古法数理解析中有草木逢春、枝叶沾露、稳健着实、必得人望的寓意。“中孚”取自《周易》卦象,含义是心诚意恳。启示为人处事推心置腹、恪守诚信,才能达致事业和人生更高的境界。林东玉信中表示,如果三哥需要,他愿意和他一起共创事业。求之不得,陈三娃沿着这思路,从外地招来王二、许立强几个共同创业。人们常说一起扛过枪的一起住过监的关系铁,指的是战友和狱友。少管所被他们说成了监狱,倒是平添了几分豪气。如今,王二、许立强都娶妻生子,在北城安了家。唯林东玉还是单身一人,他这人有些怪,当初住少管所不是因为打架斗殴耍流氓,而是因为跟爷爷搞迷信活动。
没有男女关系之前,小六曾张罗着要给林东玉介绍个歌舞团的舞蹈演员,他眉头一皱拒绝说,别。我心中有数。不能成家,成家太麻烦了。
成家能有什么麻烦?小六初次听到这怪论,圆眼睛张得像铃铛盯怪物般盯着林东玉。
林东玉漫不经心的解释说,你看那些有了家的人又得买菜又得接送小孩子上学费多少时间。大概见小六没有认同的表示,他接着用看破红尘的淡漠说道:人生短暂,时间要用来做更有价值的事。
更有价值的事?难道还有比成家立业更有价值的事了?小六嗤之以鼻:这种不懂生活的人,活着图个啥了?
“中孚”武馆原先是一片荒郊野地,占地面积大。在办公楼后面盖了十几间平房,用作职工宿舍和客房,小六晚上不回家时,住在东边第二间,挨过去依次是美丽,职工食堂。林东玉紧挨着食堂,占去了两间,两间屋中间安了隔门可以串通的,一间放床和书桌、简易书架;另间放仰卧起坐器件、哑铃、拉力器,还有一只不知什么年代的弹弓,那弹弓用原始的树木杈和麻绳做成,看上去简单粗笨,大得像射猛虎才用得上。“中孚”设有大型的器件室,林东玉几乎不去。
自从那天晚上在林东玉的房间看到丈夫的“拨浪鼓”手柄,并且和他平时基本上不示人的“兽骨”放在一起,武馆应该是除了陈三娃和小六夫妇,没有谁见到过林东玉卜卦。林东玉有时纯粹得像个没有社会经验的中学生,有时神秘如天外来客。加上他那套不成家怕买菜带孩子拖累的说辞,小六觉得又不解又被这不解吸引。看到丈夫的遗物出现在他屋里后,小六当时没有声张却疑窦重重起来。联想到当初丈夫心脏病突发倒在酒店地上,是林东玉发现的,是他叫了救护车,小六得到消息赶去医院时,丈夫陈三娃身上的热气已经散尽,他那般生命力强的人,竟连一句遗言也没留下猝然就去了。
记得刚开武馆时,有黑道上的家伙就着比技击功夫找陈三娃挑衅,他以静制动,三四个人近不了身,其中有个人下了个“黑虎掏心”的阴招,陈三娃轻轻来个“扑风扫地”,那人飞起来掉进了几丈远处的水缸里。这么气势足的生命怎么就从人世间消失了呢?这中间会不会有什么蹊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