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步步凶险（其一）

　　现在轮到老人的儿子了，小禾被告知黑色皮包里装的是一件婚礼礼服。他曾答应儿子在婚礼那天亲自为他穿上，但他违背了自己的承诺。现在，老人的儿子正在一间豪华住宅里举行派对，在小禾按照老人的嘱咐跟门口的守卫说了几句话之后，他被领进院内。
　　引路人离开之后，小禾并没有按照他的指引进入房间，而是迅速返回大门口，左右瞧了瞧两名守卫，出门而去。老人原本等在这座住宅的东面，看到小禾走来迎了上去。
　　两人之间只剩一步的距离，小禾突然挥出右拳，猛地击在老人脸上。小禾瘦小，力气不大，但这一拳用尽全力。老人毕竟上了年纪，受不住，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在给他的“女儿”送礼物的时候，小禾就有所怀疑，那个女人的反应不像是生气而像是真的不明所以，老人是在迷惑自己。当地的混乱局面让小禾不得不多疑，叶真的嘱咐也时刻让他战战兢兢。他无法打开皮包，但一件礼服不至于那么重，摸起来也给人怪异的感觉。外来人的无知使他被人利用，可救他的也是初来乍到才会保持的机警。他既然心下怀疑，越想越不对劲，不敢再往前多走一步，折返回来看到老人的时候，老人正在摆弄一件类似遥控器的东西，他不能给老人机会，于是趁他不备拼力打了他一拳。
　　随后，叶真通过小禾传送的图片确认了老人所持的就是MH89炸弹的遥控器。这种炸弹是当地恐怖分子最常用的武器之一。小禾吓出一身冷汗，倘若当时的反应再迟钝几分钟，他现在早已粉身碎骨了。他此时深切地感受到，和平和安宁是多么珍贵，所有制造纷乱、挑起事端和发动战争的人都该受到诅咒。
　　小禾不想多惹是非，悄悄离开了。他不想把时间花费在处理炸弹上，于是找到一片林子把炸弹和遥控器埋了起来，然后重新踏上寻人之路。经过这次教训，他不敢再穿那件印有Amie头像的外套，免得再次被人利用，将它收起来放进背包内。
　　现在他又失去了方向，好在从泰勒阿费尔逃走的难民数量不少，在伊拉克国内也得到一些关注，这是小禾在见人就问的战术中总结的经验。但知道他们去向的人却并不多，毕竟很多人自身难保，无暇顾及别人。要找那一群人尚且如此困难，更不用说单单找那一个几乎不可能有人在意的小女孩了。
　　他失败的次数太多，精神几乎麻木，渐渐地连气馁和失望的感觉都忘记了。可偶尔一两次接近成功带给他的刺激还是足够强烈，让他充满希望。这一天临近中午，小禾坐在路边的石墩子上抱着一个馕啃，一辆警车停在离他十几米远的地方，五个警察下了车，朝他这边走来。
　　最中间的警察开口跟他说话，小禾听不懂，站起身来。警察接连朝他做了几个动作，小禾还是没有明白他们的意思，走近了几步，五名警察全都叫嚷起来。小禾觉得自己双手抱着馕的样子不好看，扔了又舍不得，于是将背包取下来想要将馕放进去。几名警察突然端起手枪对准小禾，嘴里还在不停地喊着什么。
　　小禾害怕极了，他连他们的意思都没弄懂，要是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打死也太冤枉了；所以看到警察的动作之后，他连忙举起双手，作投降状。不远处一栋房子的门外站着的一个人朝小禾大喊：“Hey,youunderstandEnglish?Theyaskyoutothrowyourknapsacktothem.”（嘿，你懂英语吗？他们让你把背包扔过去。）
　　小禾听了连忙把背包扔给警察，远处说话的人慢慢靠近，边走边用阿拉伯语跟那几个警察交流。警察又朝小禾喊了一句，小禾看了看走到他跟前的年轻人，年轻人解释道：“Handsup.”（举起手来。）
　　小禾无奈地说道：“Ihave.”（已经举起来了呀。）
　　“Turnaroundanddon’tmove.”（转身，不要动。）
　　小禾照做了，两名警察上前将他的身上仔仔细细搜了个遍，在确认他没有携带任何武器之后，警察们收起枪，将背包还给他。然后又盘问了一些诸如他来自哪里、为什么来这里等等此类的问题，警察的意思通过年轻人传达给小禾：“Iftheymadesurethatyouweredangerousjustnow,theywouldhaveshottedyou.”（如果刚才他们确定你是危险分子的话，已经开枪射击你了。）
　　年轻人刚说完话，一条大个头黄狗从草丛里窜出来，跑到马路上，几名警察迅速掏出手枪，一起朝着黄狗连续射击。黄狗中弹倒地，挣扎了两下便不再动弹了。一名警察朝年轻人说了句话，年轻人跟小禾说道：“Yousee,thedogwasdangerous.”（你看，那条狗是危险分子。）
　　小禾吓得魂飞魄散，他哪里见过真枪实弹的场面？在这里哪怕说错一句话都有可能付出生命的代价。可是，他不明白，那样一条远离他们而去的狗会造成怎样的威胁呢？
　　“Leavefromthisroad.”（离开这条路。）是警察发出的最后命令。
　　在好心的伊拉克年轻人带小禾离开之后，小禾问道：“Whathappened?Whydidtheyfriskmeandshotthedog?”（发生什么事了？他们为什么搜我的身？为什么射杀那条狗？）
　　“Letmetellyou.AnimportantpersonwillarriveinTelolalbajsoonandhewillgothroughthisroad.”（我告诉你，有一个重要人物很快要来Telolalbaj，他会经过这条路。）
　　“So,citizenswereforbadefromgettingthere.”（所以市民禁止到那里去。）
　　“Yeah,sincethreedaysago.”（是的，从三天前开始的。）
　　“Andthedog?”（那条狗呢？）
　　“Notevenanant!”（一只蚂蚁也不行！）
　　“Oh,it'sthesameeverywhere.”（哦，看来哪个地方都一样。）
　　“WhyamInobody?Whoknows!”（谁让咱是无名小卒呢，鬼才知道！）
　　“But,whothehellisgoingtobehere?”（但是，到底是谁来这里？）
　　“Animportantperson,Ihavetoldyou.”（一个重要的人，我不是告诉你了吗？）
　　“Okay,whydoeshecomehere?”（好吧，他为什么来这里？）
　　小禾的这句话似乎让年轻人想起什么，他拍了拍脑袋，提高嗓音：“Bytheway,yousaidyoucameheretolookfortherefugeeswhoranawayfromTalAfar,hecomeshereforthemtoo.”（对了，你说你来这里找从泰勒斯费尔逃走的难民，他也是为他们来的。）
　　小禾激动大叫：“That'sgreat,mayImeetMr.Important?”（太棒了，我能见到“重要”先生吗？）
　　“It’simpossible,youknow,eventhereligiousarmedgroupcalledShieldOfJusticeparticipatesinprotection,butyoumayobtainusefulinformationbylisteningtohisspeech.”（不可能，要知道连大名鼎鼎的宗教武装组织正义之盾都参与保护他呢。不过，你也许可以从他的演讲中获得有用的信息。）
　　好心的年轻人将这个重要消息告知于他，然后在地图上圈出演讲地点，写明演讲时间。小禾感激不尽，他想不明白，老天爷为什么要让生活有善良子民的国度战火纷飞呢？
　　这位先生果然是一个重要人物，听他演讲的人居然这么多！小禾被挤在人群最外围，还好他讲的是英语，毕竟观众席上有为数不少的外国来宾。他的确是为了那些逃离恐怖分子占领区的难民而来。通过他的演讲小禾得知，伊拉克政府已经在当地设立十几个难民救助点，从泰勒阿费尔逃离的难民大部分都已被救助点收留，有一小部分人失去联系，根据目前的情报，极有可能逃往AlMahzam。
　　这些难民救助点成为小禾的目标，他一个一个寻访下来仍未发现Amie的踪迹，他怀疑她便是那一小部分失去联系的难民之一。七天寻访无果之后，他动身前往AlMahzam。
　　他面临的形势似乎明朗起来，不用再像刚来时那样无的放矢。AlMahzam政府妥善安置了从北方流亡而来的难民。不过，他的运气好像差了一点，那些难民有一些愿意跟小禾交谈，当中有几个曾经见过他要寻找的小女孩，可没人能说清她现在到底在哪里。
　　小禾感觉心力交瘁，可他不能停下脚步，小艾米正在天上躲在云后盯着他呢，当初是她给他暗示，现在他怎么敢偷懒？小禾抬头看看天，对着天空摆摆手，勒紧背包，继续前行。
　　一处宽阔平坦的空场供小禾暂时驻脚歇息，空场北面是一片林子，南面有几座破旧的房屋，房屋中间扎着几个军绿色帐篷；空场的东面正对着小禾的地方有一面极长的低矮的土墙，小禾看不到它的尽头，但还没有一个普通成年人的肩膀高。
　　有一群人正在空场上踢球，双方的球门都由两块石头组成，地面上的尘土借着人们跑动时的摩擦飞扬到空中。这里没有裁判，只有一个观众——算上小禾的话是两个。
　　这些球员当中有十几个军人，统一的迷彩军装昭示着他们的身份，其他人则是当地的孩子和青年。小禾走到那唯一的观众面前——一个文静内敛的伊拉克男孩。他坐在一块被两侧的石头垫高的石板上，一件外套搭在下身，皮肤黝黑，头上贴着一层薄薄的卷发；双眼大而有神，看到小禾走来，嘴角上扬。
　　小禾还以微笑，坐在他身边，面对着那些踢球的人。男孩笑道：“Hello,sir.”
　　“YouspeakEnglish？”（你说英语吗？）
　　“Nicetomeetyou,sir.”（很高兴见到你，先生。）
　　小禾向他问好，然后问道：“Whoarethesesoldiers?”（那些士兵是什么人？）
　　“TheyallbelongtotheInternationalUnitedArmywhichconsistsofAmericans,Britishers,Frenchmenandsoon.”（他们隶属于由美国人、英国人和法国人等组成的国际联合军。）
　　“Whydon’tyouplaywiththem?”（你为什么不和他们一起踢？）
　　“Ican’t,sir,yousee.”（我做不到，先生，你看。）
　　男孩说完掀开搭在下身的外套，小禾大吃一惊，原来这个男孩没有双腿。心中油然升起的惋惜和同情使他说不出一句话，男孩反而咧开嘴笑了，他说道：“It’sOK,sir,IlostmylegsduringthewarinIraq.”（没关系，先生，我在伊拉克战中失去了双腿。）
　　“Fuckthewar.”小禾愤愤地说道。（去他妈的战争。）
　　“Ifeelluckytobecomparedwiththosewholosttheirlives.”（和那些失去了生命的人相比，我还是幸运的。）
　　“Hey.”小禾看到一个不知是来自美国还是英国的高大士兵朝他跑过来。
　　“Yes,sir.”（是的，先生。）
　　“YouareChinese?”（你是中国人？）
　　“yeah.”小禾点点头。
　　“IhaveaChinesefriendwhoisareporter.Playwithus,comeon.”（我有一个中国朋友，他是记者。快过来跟我们一起踢。）
　　小禾不敢拒绝，场边摆放着的一排各式各样的武器让他心生恐惧。上场之后也不知道跟谁一伙儿，混战之中，见球就踢，他自认为具有的高超球技完全没有派上用场。
　　突然一声枪响让小禾即刻抱头蹲在地上，一名士兵将他拉起来，朝他摇了摇手指，示意叫他继续踢球。小禾以为自己听错了，可片刻之后，又接连传来四五声枪响。小禾找到了枪声的来源，在低矮土墙的东侧，有两伙人分别从北面和南面迅速靠近，此时距离五六十米。每一伙大概六七十人，前面一排的人拿着盾牌，后面的人有的端着枪，有的举着刀，有的擎着棍棒。枪声一直没有停歇，小禾亲眼看到五六个人倒了下去。
　　参与踢球的伊拉克孩子和年轻人全都站在原地，看着越来越近的两伙人，一名士兵得以连过五人，然后将球打入球门。进球之后，他喊道：“Whatareyoudoing?Keepmoving,man!That’snotcool!”（你们在干什么呀？动起来！这样可不好。）
　　所有的士兵都因为当地人的停止而懊恼，他们显然没尽兴呢。一位士兵大喊：“Theywon'thurtyou,youarewithusaround,don’tworry.”（他们不会伤害你们的，有我们在，不用担心。）
　　可这些伊拉克人担心的并不是这个，但没有人敢违逆他们的心意，看到他们的神色，听到他们的抱怨之后不得不重新动起来。现在，那两伙人混战在一起，骂声、惨叫声、枪声、刀棍碰撞声；还有这边士兵们的吆喝声、加油声、惋惜声以及皮球与地面的撞击声一齐涌入小禾的耳中，让他对这个奇特的世界感到迷惑。
　　小禾好像听到场边的伊拉克男孩叫自己，将脚下的皮球踢出去，跑到他跟前，问道：“Whatdidyousay?”（你说什么？）
　　“Canyouhelpme?”（你能帮我吗？）
　　“It’smypleasure.”（很乐意。）
　　小禾应他的请求，把他背到那名邀请自己踢球的士兵面前，他觉得那一次邀请使他们有了交情。士兵看到男孩，问道：“WhatcanIdoforyou？”（我能为你做什么？）
　　男孩说道：“Officer,thosepeoplefromthetworacesfightagain,youcanstopthemandsavetheirlives!”（长官，那两个族的人又打起来了，你能阻止他们并且救下他们的命。）
　　士兵说道：“Ican’t,sweety.”（我做不到，宝贝。）
　　“Justfireashotintothesky,theywillstop.”（只要朝天空开一枪，他们就会停下来。）
　　“No,that’snotmyjob.”（不，那不是我该做的事。）
　　“Please,Officer,IwouldkneeltoyouifIhadlegs.”（求求你，长官，如果我有双腿的话，我会向你下跪。）
　　“TheUnitedNationssendsusheretofightagainstterroristorganizationsandrescuethecivilianspersecutedbythem.SoIcandonothingforracialdispute.I’msorry.”（联合国派我们来对抗恐怖组织，拯救那些被他们迫害的平民，所以对于种族纷争我们无能为力，对不起。）
　　士兵就这样简单地拒绝了男孩的请求，在这场足球比赛结束的时候，矮墙东面的两伙人也结束混战，死伤者被同伴们带离现场。士兵们带着武器离开了，场上的伊拉克人也很快散尽。小禾再次走到男孩跟前，那双大眼睛里满是哀伤，他因为刚才没能为他说上一句话而内疚。
　　“I'msosorryIcouldn'thelpyou.”（很抱歉没能帮到你。）
　　“Youareaverykindman,sir.”（你是个好人，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