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假以焚烧 十七、惊然发现

　　十六、假以焚烧
　　小六，你在武馆吗？
　　在呵。
　　我马上过去。韩厚普电话约了。十几分钟后，他骑辆邮电绿自行车去到了“中孚”武馆。斯时，他已从南头镇派出所调到北城公安局刑警大队工作，刚交接完毕，尚没有进入工作状态。这是他第二次去“中孚”武馆，距上次已隔了近三年时间，近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不过眨眼间，一切已物是人非。上次，是怀疑陈三娃和“真品”面具被移花接木有关，被他藏在小学校库房的面具历经波折意外地找到了。却是那只“高仿品”。当年二爷爷真的看走了眼，焚烧了真品面具？
　　韩厚普不相信，满腹疑惑不知和谁叙说，他心思繁杂进了武馆大门，劈眼便发现了些微的变化，从院门到楼宇间陈三娃移栽的两排荆棘还在，只是办公楼前立了个一人多高的屏风，屏风上刻了仙鹤飞翔的图案，院子里平添了一些生气。跨进楼门，小六已迎在楼梯口，笑着招呼：我说嘛，大早就听一只喜鹊“喳喳”叫，没想到是石头哥来了。坐的公交？
　　骑自行车。我调到公安局了。
　　什么时候？怎没听说？小六眉毛扬起，神情中满是欣喜和兴奋。
　　前天才报到的。说着话，两人已进了小六办公室。原先三娃用过的办公用品书柜、笔筒似乎依样放着，只是门后多了个木质挂衣架，衣架上挂着一件蓝色、一件白色女式上衣。小六忙让座、泡茶。嘴不停地道：这下好了。星期天过来给馆里的年轻人上上课。
　　上什么课。韩厚普一时跟不上小六的思维活泛。
　　讲武术。讲法律知识。讲什么都行。我们这儿的馆员文化不高，有的连初中都没毕业，素质低了。
　　我们可是初中都没毕业了。韩厚普端起茶杯喝了口水，有些烫。
　　和他们不同。你和三娃爱看书，没断过学习。你瞧瞧三娃书柜里这么多书，我都看不进去。小六用手指了指座椅后面靠墙的两只书柜。
　　三娃读了不少书。我上次过来还拿了他两本读书笔记呢。什么五行八卦，拳术拳理，记得那么多，笔记本在家放着，忘了带。韩厚普挠了挠头。
　　你留着做个纪念吧。小六不假思索爽快地应道。
　　谢了。韩厚普不想顺这话题往下谈，又喝了口茶，把吸到嘴边的茶叶抹子吐到脚底下放垃圾的纸盒里。抬头凝视着小六好看的圆眼睛，缓言道：我还是放不下那只“面具”。当年从你爸手里接过来，外面包着旧衣服，我都没打开看，直接裹在雨衣里藏到学校库房的木柜底下。木柜是老式的，有三米多长，要踮起脚伸长胳膊才能够到边底的角落，我在上面堆了破棉絮，又搁了一叠旧书刊，以为不会有人去翻，没想到王庆丰和小学女教师在库房干过那龌龊事，两人在对面的茅厕眼睁睁看着我进库房藏了东西，我前脚离开他们后脚进去搜出来，放了个树木墩子充数。
　　女的叫王乔艺，比王庆丰年轻十岁也不止吧？图个啥？小六插嘴。
　　女人心，比海深。韩厚普道，面具没出库房门转到王乔艺手中。她外面还套了塑料袋放回她奶奶住过的黑窑里，再没人动过。这么多年我绞尽脑汁东找西找就差掘地三尺了，没想到找出个假的来。不能说“假”，那也是只祖传的高仿品。你爸说看走了眼，拿错了。
　　小六目不转睛看着韩厚普，若有所思。
　　你说，你爸会把高仿品给我，留下真品烧了？韩厚普追着问。
　　不会。他不会看错！小六用手抚了抚鬓边的短发，他闭起眼摸也能摸得出真假，怎么会弄错呢。
　　我也是这么想的。以前我们出去表演，一般场合，二爷爷都用高仿品，寺庙开光或是黄帝的生日，才请“真品”出来。韩厚普连续喝了几口茶。
　　小六提起竹皮暖壶给他添了水，接口道：问题是，真的在哪了？我爸一定藏着了。等我回去探探。
　　怎么探？
　　先问问他，要是不说我在家里找找。
　　这也正是韩厚普的意思。他告辞时，小六问：你全家都搬城里了？嫂子呢，去哪上班？
　　她两还在村里，公安局正盖着宿舍。有个一年半载分了宿舍再说。
　　一尘上学还是城里方便，要不你们先搬来武馆住。我让人把库房腾出来整理好。小六一脸热忱。
　　不用麻烦了。一下子都走了，我妈也不习惯。韩厚普推托道。
　　迟早得习惯。就这样说定了，我回头就让人收拾，被褥、洗涮用具我都准备好。你什么也不用带，肩膀上带张嘴来就是了。在我们食堂吃饭，很方便的。小六不由分说，自作主张。
　　真的不用。
　　客气个啥？太见外了。小六有些着恼。
　　韩厚普只好先答应下来，进武馆时他没见到那些狗们，以为小六不喜欢养狗，易主了。离开时，黄的、黑的大大小小七八只狗不知从哪冒了出来目送他。
　　得乐。记住，这是你三哥的朋友。小六冲着一只黄毛闪金的半大狗说。那只狗从狗群中跑到韩厚普近前，追着他的裤腿闻了半天。
　　
　　十七、惊然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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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觉体内有只绵软的虫子蠕动，小六先是微微皱了一下眉，随着节奏的加快，身体深处一些平时不曾注意的因子或曰细胞被激活了，它们如某种暗夜突然来袭的电波，带动整个人呼吸急促，脸热心燥像骤然间被注入了兴奋剂，对这种快感降临时的本能反应，小六有些惶恐，有些厌恶自己。她是那类看上去大大咧咧不拘小节的女子，对原则问题却异常敏感。疑心是在身体的风暴过后无意间看到一只“拨浪鼓”手柄开始的，斯时林东玉梳理有型的青年发型有些零乱，鬓角似乎微微汗湿了，平时微皱的眉头松懈而舒展着，神情尚没有恢复平日的严肃淡漠。应该是内急了，他侧转身直接从床上跳到了地下，套了条黑色绒裤，伸开和身体比例不协调的长胳膊穿了件灰蓝色卡其布外套，边动作潦草地用手抚了抚头发边半虾着腰拉开风门出去解手，门轴在拉开又闭紧时发出轻微的“吱咛”声，尔后万籁俱静。
　　小六抬起胳膊看了看那只亮闪闪的“西铁城”手表，指针指向夜晚九点，表是新婚时，丈夫陈三娃送的礼物。丈夫可是从来没给她买过东西，手表是唯一的一次，还是一哥们从上海走私回来提醒他的，要结婚了给嫂子买块手表吧，他便买了。
　　小六习惯性地把分针拨快三分钟。彼刻，小六心想着快点穿好衣服回到自己的住处去，“中孚”武馆办公楼后面盖了排平房，作为职工宿舍。她和林东玉的寝室中间连食堂数上隔了四个门，可以说是一步之遥了。小六揉了揉有些鼓胀的小腹，生了女儿后做了绝育手术，肚脐眼下面有个豆大的疤痕，手触发硬，像光滑的丝绸面料上打了块细布补丁，有些遗憾呵。
　　下午，北城文化馆副馆长魏宗信和两位同事作为先行队伍来到“中孚”武馆，观摩“中孚”傩舞表演。隔日，上级领导和专家要来武馆看汇报演出。北城电视台一位姓华的小个子记者随同，他头发稀疏门牙不齐一脸眯眯笑意，见到小六，下巴一扬乐得合不拢嘴招呼：六姐，这当了馆长，认不得我们了。
　　哪里，哪里。小六不置可否打了个哈哈。浑然不觉中，离开市声喧嚣到武馆接任快一年了。原先的陌生人成了熟人，原先的熟人快要陌生了。小六拍了拍华记者的肩膀郑重其事地邀请道：等你有时间召集兄弟们过来聚聚，我这里的门可是常开着。
　　好，六姐咱说定了。华记者并不见外。在小六还是北城歌舞团的演员时，两人就非常熟了，见面常开些不痛不痒的玩笑。小六知道华记者的妻子在印刷厂上班，个子和他一样不高。夫妻俩有三个孩子，分别叫大毛、二毛和小毛。二毛眉毛间有个豆大的痣。华记者背着笨重的摄像机和架子准备拍全程录像资料，傩舞因其“稀珍、古老、独特”要上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下发的红头文件要求“非遗”项目的传承历史至少要追溯至百年，“中孚”武馆创立还不过十二年，抹了灰泥的围墙每隔三年就重新粉刷一次看不出陈旧，武馆门前两只昂然蹲立的石狮子没有在风霜中历练出岁月痕迹，用手摸上去还能感觉到雕刻时的纹路。
　　但自从年过七旬的老艺人韩怀俭因为食欲不振，吃饭比瘦猫还少，别人说他气色不好，他自己也觉得差了且脚和小腿都有些肿胀，去医院做检查被查出肝脏上长了东西，中医开了二十服养肝护肝的草药，叮嘱他以后千万别再喝一口酒了。不让喝酒这不就是要命吗？简直比要命还难受了。韩怀俭不顾家人的劝诫找来木匠给自己准备了一副薄木棺材，棺面上刻了松柏图纹。并吩咐一年四时头上包块花白格子毛巾，说话中气不足显得娇声娇气的老伴尽快给他做身葬老衣服，布料不用讲究，黑标布就成。
　　老伴儿比韩怀俭年轻七岁，听到病情已吓得背地里抹了几次眼泪，这回让做葬老衣服心里更觉难受，挨个儿给大丫、二丫、三丫……小人们诉苦，韩怀俭夫妇共生了八个女儿，除了七宝生下来和父亲韩怀俭的属相犯冲被送进戏园子学戏再没和家里联系过，其他的丫头们轮番上阵威逼利诱，韩怀俭嫌她们吵得烦嘴上应承着，从此滴酒不沾了。他写好了一、二、三条内容不详的遗嘱，可没过几天照例一日三餐以酒伴饭准备随时去见马克思。直到叫宝的小孙子认祖归宗，韩怀俭才戒掉烟酒爱惜起生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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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得照管宝，看着他长大成人。你妈没文化，见识不行。不久前，父亲韩怀俭叫回几个丫们开了个家庭会，全体同意把那只失而复得的黑鬼脸高仿品面具——祖传的“高仿品”传给老六、艺名小六的女儿。无形中，小六就是傩舞第九代传承人了。
　　打小，小六便不顾傩舞表演“传男不传女”的祖训，在自家磨房偷偷模仿后来成为她丈夫的陈三娃一招一式学舞（武）艺，她缠着他，那么小的时候就春心荡漾了。小六童子功扎实，身段柔软不乏劲道，不管跳的是什么舞，腰腿扭动间效果就出来了。像傩舞中的“挽半叶”、“倒卷帘”几个高难动作，她做得灵巧洒脱出类拔萃；还因为她曾经是北城歌舞团的骨干演员，往台上一站，举手投足有种神灵附体的魅惑力和感染力，迷倒粉丝一片。这不，一行人中，有位大脑门，门牙掉了一颗的宣传干事见到小六，两眼放光，苍蝇叮蜜糖般跟在她左右。小六眼角余光扫过并不在意，她把申报“非遗”项目看作为家乡争脸面的大事，已经一个多月了每天督促指点排练。演员们练得腰酸腿困，暗自叫苦。陈三娃在世时，“中孚”武馆重赢利，他们的主打节目《追击》《东方红》都是借了传统傩的外形，加进许多拳术技击动作，以娱乐观众为出发点。双人打斗，悬空倒立，显露身手，眨眼间空中翻个跟头从台上飞到了台下……
　　小六继任馆长后，把重点转移到文化传承上，在融合传统傩舞基础动作上新编了以“春祈、秋报”为主题的《丰华曲》，武舞结合，刚柔并济。特邀她父亲韩怀俭住馆指导，韩怀俭一生的心血都倾注在“傩舞”上，对阵列、道具、表演艺术，举手投足都有自己的见解和领悟，韩怀俭认真看过新排的节目后，提出既然表演用的是傩面具，服装要保留传统式样，特别是乐器中的大鼓、大锣、大镲是传统的民间打击乐，“鼓舞士气”“鸣金收兵”等成语典故都说明了伴奏的重要。
　　艺术指导林东玉心领神会，配齐了所缺的大锣。韩怀俭摸着胡子刮得精光、有些上翘的下巴赞说，还是年轻人行，有想法有创新。传统的原神原貌加上现代元素傩文化会不一样。可你们用的缨子质量太次了，古时候全是水牛毛做的，抖起来像火焰喷飞。现在用羊毛牛毛代替，风吹过一团乱糟糟效果差远了。林东玉记在心里，托人从外地捎回半打水牛毛做成缨子，下垂感强，阳光下闪着炫目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