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小六寻亲 十五、接任
作品名称:一只面具的江湖 作者:木一爻 发布时间:2018-11-25 18:57:24 字数:7768
十四、小六寻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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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羊皮制的酒壶,悬挂在衣架上,形状是倒立的羊头,左右两边弯起半截羊角,鼓凸的壶面上印着穿橘黄色长袍、系紫红腰带,头上裹着绯红色头巾的年轻女子,女子背个胖娃娃,娃娃穿翠绿色上衣,下身包紫色、撒满黄色星星的襁褓,小脑袋歪在女子的脖颈上,黑亮的眼睛朝地上看,地上有三只羔羊抬头围着女子手里的奶壶,它们脚下一片盈盈绿草。
小六摘下早已空了的酒壶端详了一番复挂回原处,另有一只年代久远的陶埙,两者都是父亲韩怀俭年轻时在域外交流学习过的见证。小六深谙父亲急于认亲生儿子的迫切心愿,她自己也想尽快弄明真相。大丫、二丫、五丫家里的几个丫姐姐都没出过远门,就数小六少小离家,走南闯北见过世面。
不久前,那只被韩厚普藏起来失而复得的面具,虽然不是“真品”,但也祖传了数百年的,父亲韩怀俭把它传给了小六。一年前,父亲肝脏上被查出长了东西,医生嘱他戒烟戒酒,父亲嘴上说烟酒不沾那不是要命吗?医生的话不能不信也不可全听。父亲韩怀俭准备了棺木,写下遗嘱,一天二两酒照喝。父亲自幼喜欢习武,十六岁任“爱社”傩舞剧团团长后,培养了三十余名骨干队员。五十年代初期,去域外交流学习走了多半年,学了个新编“小洪拳”套路,其中有个高难度腾空旋转一百八十度动作,回到鱼水村后,父亲一直想把学到的套路和傩舞表演结合在一起,弘扬传承民族文艺。
父亲韩怀俭为“爱社”傩舞倾注了多半生心血,他做梦都想要有个儿子能“子承父业”。拿着那只灰黑色,明面上刻有几片淡竹叶的陶埙,小六坐了三天两夜的火车,一路思绪纷乱去到域外,那里的天蓝得清澈,那里的树低矮得不像树,那里的牛群慢悠悠散行在路上。旷野里人烟稀疏,见到的人都比较奇怪,举止形容看不出实际年龄,不是脸庞精瘦双目炯炯就是两腮突出眼窝深陷,他们木然地看着小六,小六个子比一般女人高,淡眉圆眼,嘴唇稍厚,头上别只自制的七星瓢虫红发夹,所到之处特别引人注目,她收敛起平日的张扬见了男人称阿哥,见了女人称阿妹并自我介绍是阿祥的女儿。
临行前,父亲说他在域外有个别名叫阿祥。提到阿祥,立刻围上几个头戴各色方巾年龄模糊的女人,目光意味不明齐齐看向小六,小六刹那间像被施了魔法,面带微笑竭力辨听七嘴八舌的苍老声音:你是问黑眼睛的阿祥,他长着一对招风耳。
阿祥武功高,能倒着走上墙。
阿祥喜欢漂亮妹子。
他卖跌打药,就是春药。
不是。卖药的不是阿祥。你搞错了。
给他介绍女娃,他嫌人家露的红裤腰。
…………
那你们知道阿祥的儿子吗?他和默英的儿子。小六见缝插针很有礼貌地申明主题。
那边。有女人伸手指了指。她们簇拥着小六走到一株挂满经梵的垂柳下,一位光脑袋,穿亮蓝衣服的老者半蹲在树底,手里举只尺把长的竹制烟杆吸烟,那几个女人用小六听不懂的语言说了些什么,老者眼神中闪过一丝探询的光,从头到脚打量了小六一番,立起身来把长烟杆交到一位穿黑长袍,面孔和长袍差不多颜色的老妇人手上,摸了摸寸把长的花胡子示意小六跟他走。老者迈着八字腿走得慢慢腾腾,小六小着步子跟到一间散发出檀香味的房子里,劈眼见一只狐狸黄老猫盘卧在三层铁灶台的顶层,小六暗自一惊,她准备出发的那天早上接到母亲的电话,母亲告诉小六,猫死了。
猫和宝抓只毛线球闹着玩,猫爪划了宝的脸,右脸颊靠近耳朵旁一条细线般的红划痕,根本不碍事。你父亲揪起猫尾巴隔着院墙扔了出去,猫再没回来,一定是被他摔死了。母亲语带哭腔,小六安慰了几句。小六说,你去了门外不是没找到猫的尸体吗?猫被摔疼跑了,过些时候忘了疼就回了,母亲信了止住了悲声。
小六听人说过,去了域外千万不能轻视猫。域外的人把猫视为十二生肖之外的气,可眼前这猫和被父亲扔出墙外的猫有何瓜葛?小六有些狐疑,猫眼圆睁看着她,视线对上的那刻儿,猫脑袋半转到屋子深处,那里有一对年轻的女子,看模样是姐妹,姐姐端坐在一张暗色木桌后面,白皙、细长的手指分开搁在桌面上,眼珠子一动也不动地盯着小六看了半天,尔后,眼帘一垂,双手交叉往袖笼中一插,老者示意小六有什么疑惑尽可问。小六如坠云里雾中,完全摸不着头脑,听到猫“喵”地叫了一声,从铁灶台上慢悠悠走下来,又跳到木桌上,挨着姐姐的一只胳膊尾巴卷到身底下卧好,猫眼在她身上转了几转,她才梦魇般说,我想见阿祥和默音的儿子。
姐妹互换了一下眼色,姐姐一只苍白的手轻捻着猫耳朵,说出一串小六听不懂的咒语,妹妹告诉小六:你要找的人就在隔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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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一道门就是隔壁了,破败的扁屋,屋檐上搭了荒草,柴扉门旁,触目惊心地放着一只日晒雨淋陈旧了的木轮椅,三只大小不同毛色迥异的黑狗,在院子里跑过。小六不怕狗,她是大大咧咧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可小六怕毛毛虫,那种在地上蠕动的小虫子让她头皮发麻。彼刻,地上并没有毛毛虫,但小六的头皮莫名的有些发麻。她用手扯了扯衣襟,试探着跨进门槛,一股难闻的混杂着烟草、尿臊的气味扑鼻,她由不得皱了皱眉。定睛看去,有些塌陷下去的炕洞里,堆满烂棉絮、瓦块、砖石,一位身材伛偻,头发和胡子分不清的男人躺在那里……听到响动,男人似乎转了一下脑袋,又似乎根本没动。隔着污浊的空气望过去,甚至不知道他是死了还是活着,他会是自己一母同胞的弟弟?那样宁死不屈的父亲会有这般不堪的儿子?据说亲子鉴定有根毛发就行,可父亲韩怀俭怕现代科学靠不住,他只相信古老的“滴血认子”,再三嘱小六抽管血回去。小六请教过一位医生朋友,怎样对准手臂上的血管猛插下去,缓慢抽血,末了用棉球按紧,抽血用的医具装在随身的帆布挎包里。但彼刻,小六的手脚似乎被什么东西束缚住了,她不想靠近那男人。
就在她立在破败的房子中间,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一位穿苍绿色长袍的中年妇人推门进来,背后跟着那位亮蓝衣衫的老者,老者双手合掌做了个祈福的动作。妇人看着小六,用生涩的汉语说,听说阿祥的女儿来了,急忙从牧场赶了回来。妇人很瘦的身形掩在长袍中,梳着好多条辫子的脑袋力不胜支,裸露的皮肤黄中带黑。额头上几条深深的皱纹,看上去比母亲老相,比父亲也老相。她就是默音,和父亲有过肌肤之亲的女人。
一向伶牙俐齿的小六不知该说些什么。那刻儿,她突然有种放下一切的空,不管躺在砖瓦杂物堆中的男人和他们家有没有血缘关系,她都不想验证了。自从丈夫陈三娃突然离世后,小六常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喜怒无常的。从域外回到鱼水村,她和父亲说:我没抽血,他身上干瘪得恐怕抽不出血来了。他两腮有些突,鬓边发际高,一看就是父亲的儿子。宝肯定是您孙子了。
那,你没和他说宝在这里。让他放心?父亲韩怀俭显然想听到更多的情况。
估计他活不了几天了,他和进了棺材没什么两样。小六知道这样说很残酷,但为了打断父亲的念想,只能残酷。
父亲脸色暗沉,长舒出一口气,他担心别人不承认宝,笑话他想儿子想疯了,捡了个野孩子。小六这般说了,丫们都认可,便理直气壮了。
十五、接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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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定辞去北城歌舞团的工作,接管丈夫留下来的资金,是个黄叶凋零的深秋早上,那之前,小六电话征求过韩厚普的意见,她语气诚恳问:石头哥,你说我能不能干得了?三娃留下的摊子总得自家人监管。
我看行。歌舞团养小不养老。“中孚”有一帮兄弟扶持,你掌控个大局就好。韩厚普了解小六敢想敢干、男子一样的泼辣性格。
有什么困难你可得帮我。
一定。韩厚普支持,小六增添了底气,她先和“中孚”武馆副馆长兼艺术总监林东玉透露了自己的意愿。去武馆的前天,又电话说明:明天我过去,麻烦林馆长通知全体馆员上午九点在会议室集中。话筒那边,传来“嘶嘶”的停顿声,可能林东玉没想到小六这么快就去接任丈夫的事业吧,和一伙热衷武艺打打杀杀的人共事?小六也曾犹豫过,终于做了决定,心里却惶恐这样那样的节外生枝。毕竟,丈夫离世后,林东玉主持“武馆”工作快两年了,武馆的人都叫他“林教头”,听他安排工作。突然去个女人指手画脚,他能心甘吗?直到那边答:好吧,好的。明早我在门口等您。小六绷着的心才松下来。是呵,“中孚”武馆是丈夫一手创办的,妻承夫业,天经地义。不过要开始全新的生活了,小六还是心有忐忑躺在床上一夜辗转反侧,想起过去的种种,虽然她生性张扬,不怕抛头露面,但大事小情都是丈夫陈三娃撑着,家里家外他都是小六的主心骨。丈夫突然去了,她茫然地站在生活的前台,缺少了幕后指挥,举手投足便没了目标和方向。次日大早,她像小学生刚上学那样兴奋和不安,穿了身藏青蓝套装,翻出一叶玫红色衬领,庄重合体的套装也是仰仗了丈夫见义勇为所得的。
陈三娃某次去省城参加武友交流会回到北城,背着剑袋下了火车,瞥眼见有个初中生模样的男孩爬火车掉下来,碰伤了脑袋,胳膊肘渗出了鲜血,他二话没说扛起人,飞步送到医院包扎。男孩的母亲在织布厂上班,事后千恩万谢硬送了厂里发的两米藏青蓝织呢,陈三娃身材高挺做一身套装需用二米四。小六就送到裁缝店让给自己做了,列宁服收了腰线,缀双排同色纽扣,大翻圆领,领子大穿起来显精神。小六爱不释手,叠齐整放在衣箱里,出席重要场合才舍得穿。她对着镜子把一头天然微曲的短发梳理得光滑闪亮,线条分明的嘴唇上涂了层无色润唇膏,在头顶偏右别了只丝绒做的两朵小梅花红发夹,熟识小六的人都知道,式样各样的红发夹是她的标志性饰物,换个人戴那种不伦不类的发夹或许会显得别扭和唐突,可小六因为自信,戴在头顶上精气神就不一样了。丈夫留下的五成新黑色“飞鸽牌”自行车,铃铛歪了,车链子往下掉。也许该换辆女式的,但小六怕浪费,她挺胸抬头骑着车一路见人影树影飘飘忽忽并不往心里去。不一会儿来到武馆,自行车停放在外面的车棚,扯了扯衣襟调整出一副舍我其谁的表情,推开“中孚”武馆厚重的木质大门,八九只大小不同毛色各异的狗应声而至,它们没有狂吠,只是碎跑着齐齐一下子到了眼前,狗眼齐齐看向她,小六知道这些狗们是丈夫的遗物之一,但当一只身材硕大的黑狗猛然跳起来,厚实的狗爪子猝不及防搭上了她的肩,小六还是忍不住打了个激灵,狗鼻子呼出的热气从她的脖颈升腾到脸腮……小六身子僵住,不敢妄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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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风下来!没有看到林东玉怎么突兀地出现在眼前,他一身黑衣,面无表情,沉声断喝。叫胡风的狗偏了偏狗脑袋,差点亲吻到小六的脸颊,尔后静静地缩回了狗爪,一双三角狗眼睁得溜圆,小六肩头一松,瞬间卸下了千斤重担。
去往办公室的青砖小路两旁,栽了半人多高的荆棘,这也是丈夫陈三娃的怪癖,小六想。
林东玉貌似不经意地介绍了那些狗们,它们分别叫如来、得乐、南极、羽、弥纶、大黄、小吝和胡英。狗名听上去怪怪的,应该不是丈夫起的吧?小六闻听到过晚上武馆的人下班了,一群狗追随着林东玉在院内戏耍的情景,或者他在训练它们?反正狗们围着他前奔后突窜起跳下的比和丈夫更合得来。丈夫陈三娃说过:别瞧林东玉表面上有些冷漠,骨子里可是个仁慈的家伙。他是吗?小六心里揣摩。那些狗们跟着跑了几步陆续散去了,唯一只灰白毛色,尾巴尖上有撮黑毛,黑眼睛的一直跟到楼门前,可能是察觉到小六转头看了两次,林东玉掸着手指补充说:“这是三哥从内蒙古带回来的,叫‘得乐’”。“中孚”武馆的队员大部分比陈三娃小,称他“三哥”,小六便是好多人的三嫂了。
得乐,得乐嘛。小六低声重复,不明白狗取了这么个名字,用意为何。“汪汪”,狗耳真灵了,得乐似乎听到了小六的点叫,应声蹲在楼门前的石阶上,狗眼顺着他们进入门槛的方向不动了。办公场所是一座北城当时并不多见的灰砖小二楼,一楼是陈列室、装备室、器械室。二楼是办公室和会议室,会议室正中央墙上挂着红底黄字标语“不逞强,不发飚,不以势压人,不凌弱胜强”。丈夫陈三娃在世时,每周一次召集员工在会议室学习,学技法,学武(舞)姿,学礼仪。当初少年陈三娃刚上初中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光天化日之下骑走别人的自行车,车主紧追不放,他返身抡起一巴掌打穿了人家的耳膜,因故意伤害罪被判刑进了少管所。陈三娃人聪明但文化底子薄,受管教期间,他曾编了顺口溜《念母歌》“十月怀胎身受苦,三载乳育慈母爱;生儿育女把心操,耗尽心力育幼苗;生养大恩比天高,舐犊情深似海洋;乌鸦反哺传佳话,羔羊吃奶先跪母;长大成人做栋梁,子孝妻贤传家宝”,被教导员表扬。小六从小就爱慕陈三娃长相俊朗,学习成绩好,有心劲儿,又怜惜他自幼失去母爱的孤苦,欣赏他历经坎坷依然坚韧不拔的毅力。但他爱自己吗?两人结为夫妻,甚而有了一儿一女之后,陈三娃嘴上从来没谈过“爱”。
接任丈夫的事业去到“中孚”武馆那天,小六先碰到了七八只看门狗,又被介绍认识了武馆包括门卫老丁在内的三十七名员工,印象深刻的是会计美丽,“中孚”武馆除了下设的武术班招收部分女学生,“傩舞”表演队是清一色的男性,男人堆中出现个女的,原本显眼。那女的又有几分姿色,简直是鹤立鸡群了,虽然美丽穿的衣服和他们一样,是黑斜纹布做的队服,但翻出的白领是用线钩编的,一眼就能看出特别。美丽女红好,熟识了以后,她钩织了红的、白的,红白相间的几条不同花纹的领子送小六。彼时,年轻女子时兴在衣领上缝条线编的替换。林东玉没介绍美丽姓什么,只说,这是美丽,武馆会计。小六一眼扫过去,发现白领衬出美丽的俏模样,也衬出她的肤色黛黑。美丽身材精瘦,瓜子脸儿单皮大眼,五官精致,嘴唇有点薄而唇色泛白,唯一双耳朵大而不当,是典型的招风耳。她眼皮上撩时,眼神闪烁出一丝漠然。
小六顾不上细究美丽的淡漠缘何而来,她坐在会议室主桌位置上,环顾四周,“中孚”武馆的队员十五六岁就干上了这个行当,十多年过去了,当初的小年轻人长大成二十六七、三十不到的样子,脸上一副久经风雨、满不在乎的表情,他们熟悉行业的规矩,表演时习惯了怎么耍噱头,怎么在观众的掌声中争取最大利益。“中孚”武馆没有他们不行,他们是武馆的灵魂和核心;他们脱离了武馆出去单枪匹马造不成气候也不行,武馆是他们的躯壳和门面。小六深谙其中唇齿相依的关系,所以,在林东玉介绍了她的身份并宣布“中孚”以后由她主持大局之后,底下窃窃私语了一阵,又恢复了安静。小六才不慌不忙的清了一下嗓子,嗓音稍显沙哑地和众人说:希望大家一如既往同心协力,把“中孚”的事业做强壮大,公司分工和以前一样,不变;规章制度和以前一样,不变。福利待遇,暂时不变,干得好了,有奖。简短说明了几句,她缓缓站起身冲他们深鞠个躬表示感谢也表示拜托。她太知道这些人了,没有谁会愿意听一个女人的夸夸其谈豪言壮语。想要在这里扎根,她得拿出实际行动来,干些实事,提高武馆的社会影响或是提高他们的工资待遇。
当初丈夫陈三娃把投资公路机械积攒的资金全用来修建这个武馆,批地点,找人画建筑设计图,召集同道,培养主力队员,她被他的激情和魄力打动,挺着隆起的小腹和丈夫一起没明没黑的谋划,跑建材市场,为每一分钱讨价还价。一切就绪走上轨道后,小六十月怀胎生了儿子,丈夫陈三娃苦心经营了几年后渐渐抽离“中孚”的业务,常出去学习交流和南来北往的同道们切磋技艺。他有更高的理想,要用数十年时间把“中孚”打造成全省乃至全国“华山论剑”基地。他曾说过,人这一辈子要有野心,你的野心有多大,人生舞台就有多大。他怀揣自己的野心不断努力寻找更大的舞台,武馆的内务全交给了林东玉打理。陈三娃信任他,馆员们也都听他的,背后称他“林教头”。林东玉善出谋划策,陈三娃善开拓局面,两人性格互补相得益彰。两人都住过少管所,是难友,都喜欢看些杂七杂八的书,常一起对练。还有,都喜欢穿黑圆口布鞋配白袜子。只是外表上,丈夫陈三娃长身玉立眉清目秀是英俊小生;林东玉瘦削苍白,有些虾腰,像舞台上哈眉溜须精于算计的账房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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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六好几次问起林东玉,三娃又不是没喝过酒,斤儿八两都不在话下,怎么突然被送进医院的?
好几次,林东玉都眨着长三角形的薄皮眼用平缓到听不出任何情感的语调讲:那天有位北城在外地工作的官员回来给老人做周年祭祀,有不少人去捧场。请了“中孚”武馆助兴。“中孚”名头响了,像这种私人宴会一般不去。那位官员几次三番给三哥打电话相邀,推托不掉,去了。中午,三哥喝了酒,不算太多。下午还和几位同道切磋武艺,练推手。晚饭的时候,走了不少人,官员硬让三哥留下来,林东玉作陪。三哥他说中午喝多了,头有些晕,晚上不喝了。众人也就没劝酒,只让他多吃点东西,他应着。花生米、醋熘白、葱头炒肉片、酱鸡块几盘小菜端上桌,三哥没有像平常那样狼吞虎咽,“狼吞虎咽”这个说法小六非常认同,丈夫陈三娃在世时,每见可口的饭菜,总会有掩饰不住的一副馋相,吃着碗里的,眼睛不时瞟着锅里,不论主食是什么,端起碗多是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吃到满头冒汗,像怕谁抢了似的,和他俊朗的外表很不相称。小六多次说过要他慢点,进食太快对身体不好。陈三娃点头应和,依然故我。可能是小时候半饥半饱饿出来的毛病吧?
那晚,三哥一反常态。林东玉惋惜地告诉小六: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面片汤放在他面前,三哥好半天不动。有人提醒他,趁热吃吧。三哥拿只勺子勉强吃下半碗。平时,他都是用筷子划拉。“划拉”这个说法小六也认同,吃起来快。听林东玉接着说:散席后,我们说要回武馆的,走出酒店门,三哥说去服务台打个电话,我在门外等好一会儿不见出来,返回去一看,他倒在柜台一角,靠着倒下去的,像坐着打瞌睡。我扶他沉得起不来,忙叫了“120”,送到医院以为没事,可医生说诊断不清得请省里的专家来会诊,接着下了病危通知才告诉的弟兄们。谁都没想到三哥再没醒过来……
事实上,林东玉和丈夫陈三娃同年生,他比他的生日还大几个月呢,“三哥”在林东玉那里只是个昵称,没有实质性的意义。
猝不及防没有了丈夫,小六一直不相信是真的。社会上有不少人私下里不是叫他陈(成)精,陈(成)怪嘛,都成“精怪”了,怎么会死?据说,他出娘胎时,三斤四两,生肖虎,瘦得像猫,三天了不会哭,年长的族人说有邪魔附身,请父亲韩怀俭——人称二爷爷戴傩面具驱过邪魔,他才活过来。人们常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丈夫并没享过什么福,怎么能说走就走了呢?
直到林东玉哭丧着脸,和小六商量要砍掉门前的一颗小柳树做“引魂幡幡”。林东玉说,这样三哥的魂儿就能找到回家的路了。柳树是儿子陈达上小学一年级时丈夫陈三娃和他共同栽的,柳树长儿子也长,才长了两年根部比小孩的胳膊还细呢就要被砍掉了,不过小六还是同意了。
葬礼后,两室一厅的家,墙中央多了个黑色相框。相框中的陈三娃穿茶色中山装,衣领露一圈细细的白边儿,眉骨稍高、浓眉、宽额头,神情俊朗且冷酷,左胸前的衣袋有些凸起,那里装的是他姥爷送他的“拨浪鼓”手柄。小学时,样子丑陋的“拨浪鼓”带在书包里,某天被老师搜出来,一个大男生藏着那么个两岁孩童的玩意儿——被当作贪玩不学习的证物要扔到垃圾堆,在同学们的哄笑声中,陈三娃急眼了涨着脸上去抢夺,“拨浪鼓”掉在了地上滚出去老远,不知哪个同学一脚踏上去踩坏了鼓身,留下个木质手柄。作为同班同学,小六曾目睹过陈三娃的窘态,还有他眼神中的悲愤和绝望。手柄顶端镶颗碧绿色的玉珠子。姥爷说过珠子是乾隆年间的,值不了多少钱却是个古物。姥爷活了九十六岁,是村里的长寿老人。陈三娃把镶珠子的拨浪鼓手柄作为护身符一直带在身上,然,这张相片是什么时候拍的?小六不知道。遗像是武馆提供的,陈三娃的心思多半用在武馆,他的活动时间大部分也在武馆,如果真有魂灵,恐怕魂归也要先到武馆吧?而他彼时已不能回答她的任何问题了。面对丈夫一成不变的表情,小六忽然悲从心来,她痛痛哭过一场之后,感觉心里沉甸甸,抚养一双儿女长大成人的担子落到了自己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