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异国之行（其二）

　　飞机抵达巴格达，志愿者短暂逗留之后启程赶往希拉；另一批志愿者正在那里等着他们，工作交接之后，他们将返回祖国。小禾留在了巴格达。
　　伊拉克这么大，若是一点儿头绪都没有，找起人来岂不等于大海捞针！他先去了一家银行，接着在一处商店买了几张地图，然后打通了大使馆的电话，说明情由。大使馆的工作人员告诉他这不在他们的工作职责范围内。他来到大使馆，他们让他去找警察。于是他按照地图的指引来到了最近的警察局，可那里没有人听得懂他的话，当然，他也不清楚他们说了些什么。他拿出艾米的照片——一张经过处理的视频截图——给他们看，他们仍然没弄明白他的意思。他只好沮丧离去，无可奈何之际想起跟他一起来伊拉克的志愿者们，他本不想跟他们再有什么瓜葛，那些家伙高傲冷漠的态度和对人毫无缘由的蔑视让他心里极不舒服。他拨通了志愿者队长薛正堂的电话，薛正堂没有接到电话，接电话的是另外一名志愿者。在小禾向他说明事情的原委并表达求助的意愿之后，听到电话那头说：“如果你实在没事干的话，就去找个当地妓女玩玩。”这人说完话之后，又传来一群人的大笑声，小禾气得挂断了电话。
　　这可怎么办呢？天都快黑了！小禾端着地图看了半天，惊喜地发现了《中国人民报》驻伊记者站的位置。或许他们也不会给他提供什么帮助，但总得试一试才知道。他按照地图的指示乘坐公交车来到记者站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这座三层楼房跟他一路走来看到的没有多大差别，总归是奇形怪状，房顶细长的尖塔不知是干什么用的，门窗的顶部大多设计成圆弧状，墙壁上雕刻的图案和门口立着的雕塑也在提醒着他，这里是遥远的异国。
　　楼上房间里的灯全都亮着，门口却乌黑而又冷清，小禾停下脚步观察了几秒钟，然后向门口走去。快要进入大门的时候，他撞上一个人。这个人跟黑暗融为一体，小禾完全没有看到。
　　“你没看到有人吗？”那人似乎被撞到了嘴巴，说话有点儿含混。
　　“对不起。”小禾连忙赔不是，“我真没看到。”
　　“那现在呢？”那人问。
　　小禾还是没有看清他的脸，凑近了些，才显出一个轮廓。
　　“看到了。”小禾说。
　　“怎么会这样呢？”那人自言自语，“我能看到你，你却看不到我。”
　　“太黑了。”小禾说。
　　“你说什么！”那人动怒了，“你说谁黑呢？”
　　他黝黑的皮肤总是成为同事们玩笑的话题，方才他们在楼上又喋喋不休地讨论起来。有一个人说他站在楼下门口，进来的人一定看不到他。他不信，气呼呼跑到楼下站在门口，等着有人进入或者出去，看他是否能被人看到。小禾的出现证实了那位同事的论断。他的火气更旺了，听见小禾说“太黑了”，恨不得掐死他。
　　“不好意思，我是说天太黑了，天太黑了，我没有看到你。”
　　“你不是我们的人？”听小禾说话就能判断出来了，“你是谁？是中国人吗？”
　　“是中国人，今天刚来伊拉克。”
　　“你来做什么？”
　　“来找人。”
　　“找人你来记者站干什么？”
　　“我想请你们帮我。”
　　“你找长得白的人帮你吧。”
　　“不要生气，我今天找了好多人，他们都不愿意帮我，要是……”
　　“我们凭什么帮你？”
　　“你们不会跟他们一样的。”
　　“我们还不如他们呢，你快走吧。”
　　若是放在平时，小禾或许还要争上一争，可今天他接连碰壁，心力交瘁，不想再纠缠下去，转身便走。
　　“哎，你回来。”他叫住小禾。
　　“有什么事？”小禾沮丧地问道。
　　“说说你的事情。”
　　“反正你又不肯帮我，说了也没用。”
　　“你有住的地方吗？”
　　“没有。”
　　“至少在这个问题上，我可以帮到你。”
　　“真的吗？”小禾兴奋地跑到他跟前。
　　“跟我来。”他带着小禾进入院子，两人边走边聊。
　　“你要找什么人？”
　　“一个女孩。”
　　“是谁？”
　　“不知道，叫Amie。”
　　听到Amie这个名字，领路人停下来，不过马上又朝前走去，他们上了楼梯。
　　“你跟她什么关系？”
　　“她是我女儿，我是他爸爸。”小禾说道，“我的意思是，我要把她带回中国，让她做我的女儿。”
　　他们进了房间，领路人打开灯，将床铺、餐具、洗刷用品指给他看，小禾感激不尽。
　　领路人回过头，想看一看这个跟他说了半天话的人长什么样，小禾也有同样的意思。两个人看到对方脸的时候，都倍感惊诧，对面这个人似乎在哪里见过。两人的大脑开始搜索，还是小禾先想了起来，毕竟那件事给他留下的印象挺深刻。
　　“想起来了吗？”小禾笑道。
　　“别说话，就快了。”
　　小禾看着他紧皱的眉头和眯成一道缝的眼睛，替他难受，说道：“小黑孩，给你点提示，平安建设集团。”
　　“哦！”他一拍大腿，“原来是你。”
　　“就是你这个坏小子。”小禾说道，“非要去调查人家，害得我被辞退！”
　　“这个事我可真不知道。”
　　“你问我那些事，我全都实说了，可你不去揭发，竟然先告诉他们公司高层，我想不明白！你勒索他们了？”
　　“废话，我的稿子被人泄露了。就是因为这件事，我一气之下来了伊拉克。”
　　“不说了！”小黑孩又说道，“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我叫叶真。”
　　“我叫艾小禾。”
　　“你说你来找人，我能帮你什么？”
　　“给你看一段新闻，你不是记者吗？能不能帮我查一查新闻的出处。”
　　“给我看看。”
　　小禾用手机打开那段伊拉克小女孩接受采访的视频。叶真问道：“能不能先回答我一个问题，是什么原因让你下定决心把她带回中国？”
　　“因为她叫艾米。”小禾回答。
　　叶真摇了摇头：“我不明白，如果仅仅是因为怜悯的话，这里有很多人饱受战乱之苦，有些孩子比她凄惨得多，为什么你单单选中她。”
　　“我说过了，她叫艾米，我也姓艾，她是我的女儿。”
　　“好吧，我知道答案了，真不知道你是幸运还是不幸？”
　　“什么意思？”
　　“这是《中国人民报》报导的一段新闻。”
　　“太好了！”小禾几乎要跳起来，这一路孤独无依、备受冷落的苦总算没有白受，这么好的运气可遇不可求，他感谢上天。
　　“还有更好的。”叶真握着他的手使他安定下来，“采访这个小女孩的记者就是我，叶真。”
　　“真的吗？”小禾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肯定是真的啦，你叫叶真嘛！”他激动地说，“快告诉我，”他用两只手抓住叶真的双肩，“她在哪？”
　　“在AlFatsi，有地图吗？我指给你看。”
　　“当时我们得到消息，大概有五十多名伊拉克平民从泰勒阿费尔逃到AlFatsi，我正好在Sirwal，赶过去找到他们并且采访了这个叫Amie的小女孩。”
　　“我看出你的急切心情来了，但是你得听我的安排，小禾，明天我要去拉马迪……”
　　“拉马迪正在交战，叶真，你为什么要去那里？”
　　“这正是我要去那里的原因。”叶真说道，“不要打断我，我明天去拉马迪，要不然我会跟你一起去，按照我给你的路线走。”
　　“好的，多谢。”
　　“你的征程也许才刚刚开始，我可不敢保证他们现在仍然待在那里。”
　　“这至少是一个方向。”
　　“我也会留意他们的消息，一旦有线索马上联系你。”
　　“你是个好人。”
　　“好人不一定能在伊拉克活下去，年轻人，万事小心。尤其是一旦知道某个地方有恐怖分子出现，一定不要去，记住。”
　　第二天他们各自奔目的地而去，叶真猜得没错，他在AlFatsi采访Amie的那个街区目前已经没有了任何逃亡者的身影。小禾再次陷入孤立的境地，除了因为长着一张外国人的脸而招来一些异样目光之外，没有人愿意搭理他。他在国内就已猜想到会遭遇这种局面而且提前想好了解决办法。他穿上一件灰色外套，背部印着Amie的头像，头像下方写着一句显眼的“Amie,whereareyou？（艾米，你在哪里？）”
　　他穿着这件外套穿过一个个街区，学校、超市、车站接连成为他的目标。起初几天为了省下住宿费，他没有找旅馆。第一天晚上寻了半天才找到一个合适的避风的墙角，他躺下来，从背包里取出一件厚衣服盖在身上，刚刚入睡就感觉有什么冰冷的东西触到了他的额头。他睁开眼睛，看见一个伊拉克女人正用一把步枪指着他，墙内是她的家，她担心他是侵犯者。小禾即刻将手摆到脑袋两边，缓缓地坐起来。她听不懂他的话，他只好竭力保持和善的微笑，其实这在极度危险的时刻是不容易做到的。还好这方法起了效果，女人觉得来自这个男人的威胁降低了，她收起步枪，准许小禾离开。
　　第二天小禾吸取教训，一间破旧的庙宇成为他的安身之处，白天他曾三次经过那里，没有见到一个人。可晚上又有人端着枪出现在他面前，而且不止一个。宵禁的事他不知道，被稀里糊涂抓起来关进一间小屋，担忧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又被稀里糊涂地放了出来，还白白赚了一顿早餐。小禾最终也没弄明白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小禾终于觉得命比钱重要了，第三天他找了一家旅馆。上楼的时候，旅店老板以极其自负的态度嘱咐他：“Donotlookthroughthewindow.（不要往窗外看。）”仿佛博学多识的教授教诲初窥门径的学子。小禾记着这句话，这里不太平，随时可能没命，还是安分守己的好。
　　他将那件印有Amie头像的外套挂在衣架上，洗漱完毕爬到床上。“砰”的一声，一枚子弹穿透玻璃，射进房内，在墙上挂着的一幅麦田油画中心留下一个清晰的弹孔。小禾裹紧棉被，吓得瑟瑟发抖，他发誓再也不来这里了！
　　他的方法在第四天的时候奏效，在从一处教徒集会地离开的时候，一位当地老人从后面拍了拍小禾的肩膀。小禾回头见到这位胖胖的长着白色八字胡的老人，觉得面善而又亲切。
　　“Hello,sir.（你好，先生。）”老人笑着向他问好。
　　“你好，哦，不是，Hello.（你好）”
　　这一次小禾说得挺放心，老人的发音还不如他呢。
　　“Ioncesawthegirlonyourback.（我曾经看到过你背上的这个女孩。）”
　　“Really?Doyouknowwheresheis?（真的吗？你知道她在哪里？）”
　　“Ofcourse.（当然。）”
　　“tellme,please.（请跟我说说吧。）”
　　“Notnow.（现在还不能说。）”
　　“Why?（为什么？）”
　　“Ineedyourhelp,sir,Ibegyouforhelp.（我需要你的帮助，先生，我祈求你帮助我。）”
　　“Youaremakingadeal.（你在做交易。）”
　　“Yeah.（是的。）”
　　老人点了点头，可小禾怎么能确定老人说得是真的呢？于是问道：“WhydoIbelieveyou？（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Trustme,sir,IandthegirlbothhavelivedinTalAfar,andweescapedtogetherwhenthosefanaticalpeoplebegantokilldisobedientcivilians.（相信我，先生，我和你要找的女孩都住在泰勒阿费尔，当那些狂热的人屠杀不顺从他们的平民时，我们一起逃了出来。）”
　　他说的话倒有几分可信，毕竟叶真也是这么告诉他的。他不敢大意，进一步求证：“Showmeyourevidence.（给我看看你的证据。）”
　　“Okay.（好吧。）”
　　这位老人果真拿出一张照片，照片上有很多逃亡者，小艾米也不在显眼位置，但有她的身影就足够了。小禾心想如果他知道Amie的下落那最好不过了，如果他不知道，帮他一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现在他也是无头的苍蝇，说不定会有意外收获呢。
　　小禾答应了老人，老人说道：“YoucancallmeoldNasum,WhatshouldIcallyou?dearfriend.（你可以叫我老那萨姆，应该怎么称呼你呢？亲爱的朋友。）”
　　“IamKinglong.（我叫金龙。）”小禾回答。
　　“WhatcanIdoforyou?（我能为你做什么？）”小禾问。
　　“Kinglong，Ihavetoletyouknowsomeofmyexperiences,ImetagirlwhenIwas18yearsold,andshebecamemywifetwoyearslater.Webelongtodifferentclanwhichhasdifferentfaith.Lovecanconquereverything,religiondifference,racedistinctionandclassdivision,butthereisnothinglovecandoaboutpeople’sselfishness,greedandendlessdesire.Webrokeupatlast,Ilostmywifeandmychildren,thatwasmyfault.Youknow,I'mdying,it’sreal.Donottakepityonme,sir,Iamnotworthy.WhatIwantyoutodoformeistosendmylastgiftstomyrelatives.（金龙，我不得不让你知道一些我从前的经历，我十八岁那年认识了一个女孩，两年后她变成了我的妻子。我们分属于拥有不同信仰的宗派。爱可以战胜一切，信仰的不同、种族的区别以及阶级的差异，但是爱对于人的自私、贪婪和深不见底的欲望无能为力。最终，我们分开了，我失去了妻子和孩子，全都是我的错。我快死了，真的，不要可怜我，先生，我不值得。我想让你为我做的事是给我的亲人送出最后的礼物。）”
　　小禾一边听一边查找听不懂的单词，还好老人说得缓慢，他明白大概意思，说道：“Iamsorrytohearyoursadstory,butwhydon’tyousendthegiftsbyyourself？（听到你悲伤的故事我很遗憾，但你为什么不自己送出那些礼物呢？）”
　　“Iwillnotappearontheirlivesandbringunpeaceforthem.Doyouunderstandthefeelingofonewhodidsomethingwrong.（我不会再出现在他们的生活中，给他们带去波澜，你明白一个犯错者的心情吗？）”
　　小禾被他说服，答应帮他完成心愿。他送给妻子的礼物大概是一条项链，小禾是通过礼物的包装猜测的。他的妻子住在一座大楼的三层，同周围的其他建筑相比，这座大楼算得上豪华。这位老太太两眼深凹，皱纹满面，但一身黑衣干净利落，说起话来跟Nasum一样和善。可是老太太不懂英文，小禾跟她连说带比划地解释，收效甚微，离开的时候两人都是一脸茫然，好在礼物送出去了。
　　接下来是他的女儿和儿子，正当小禾以为完成他的请求太过简单迅速的时候，他告诉小禾，他的两个孩子在Telolalbaj。小禾提出了异议，他不能偏离Amie所在的区域。而老人则自信满满地告诉他：“Don’tworry,youaregettingcloserandclosertoher.（别担心，你离她越来越近了。）”
　　小禾原本就不知道目前Amie到底在哪里，他们既然能从泰勒阿费尔逃到AlFatsi，继续逃亡也不是不可能，况且他已在此地寻找了四天。现在唯一的线索就是这个自称知道女孩下落的老人，他只得继续完成他的承诺。
　　第二天他们到达Telolalbaj，女儿始终是父亲最大的牵挂，老人首先请小禾拜访他的女儿。
　　老人说道：“Mydaughter,smart,beautifulandgenerous,besides,irritableandstubborn,Sheisaladywithforcefulcharacterandshehatesme.Pleasetellherthatthegiftisfromanoldfriendofhers.Remember,don'ttalktoomuch,ifsheisangrywithyouandquarrelwithyou,justleave.（我的女儿，聪明、漂亮、大方，同时易怒而又顽固，个性很强。她恨我，请你告诉她礼物是她的一个老朋友送的。记住，不要跟她说太多话，如果她生气跟你争吵，你就赶紧离开。）”
　　这一次老人明确地告诉小禾礼物是一个木偶玩具，在她五岁那年他一气之下摔碎她最心爱的木偶玩具成为他一生抹不去的遗憾。老人的女儿是一位大学教师，小禾在校园内见到了她。虽然已是中年，但正如老人所说，姿容优雅，风韵不减。
　　小禾把礼物递到她跟前，说道：“Thisisthegiftforyoufromyouroldfriend.（这是你一个老朋友给你的礼物。）”
　　女人笑道：“who?（谁？）”
　　“Idon’tknow,er,youroldfriend.（我不知道，哦，不是，你的老朋友。）”
　　“Iwon’tacceptitifIdon’tknowwhoaskedyouhere.（如果我不知道是谁让你来的，我是不会接受它的。）”
　　“pleaseleaveitbehind,thisismyjob.（请你千万留下，这是我的任务。）”
　　“No,unlessyouanswermyquestion.（不，除非你回答我的问题。）”
　　“Okay,youshouldforgiveyourfather.（好吧，你应该原谅你的父亲。）”
　　小禾说出了实话，因为他不知道谈话该如何继续，也想帮帮那位可怜的老人，他想一个女儿该不会决绝到连自己即将去世的父亲都不原谅吧。
　　“what？（什么？）”
　　女人很惊讶。
　　“Yourfatherisdying.Thisisthelastgiftfromhim,hehasrealizedhisfaultandhewantstoapologizeforwhathehasdonebefore.Itdependsonyourchoicethatmakinganoldmanwhoisdyingsmileortears.（你父亲快死了。这是他送给你的最后的礼物，他知道他错了而且想要为以前做的事道歉。让一个即将逝去的老人微笑还是哭泣，这取决于你的选择。）”
　　“Whatareyoutalkingabout?Areyoucrazy?（你在说什么呀？你疯了吗？）”
　　这个暴躁的女人果然生气了。
　　“Calmdown,madam,heisaverykindman,hehasburiedhimselfinregretandremorseforalongtime.Youhavetomakeyourselfpossessmoregoodqualitiessuchastolerancebutnotjustpoliteness.（不要生气，女士。他是一个很好的人，一直沉浸在遗憾和悔恨中。您应该让自己拥有礼貌之外的更多品质，比如说宽容。）”
　　“Sir,myfatherhasbeendeadfortwentyyears.Idon’tknowwhyyoucametosaythat,goawayplease,Ican'tbearyouanymore.（先生，我父亲已经死了二十年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跑来说这些话，快滚开，我无法再忍受下去了。）”
　　看来她还是不肯原谅自己的父亲，二十年前萌生的恨意到现在都没有减退。老人说得一点儿没错，这个漂亮女人脾气暴躁，不易相处，他后悔说出实话，把礼物塞进她手中，立即跑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