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乡下女人(1)
作品名称:走出乌喇古城的女人 作者:吉林老兵 发布时间:2018-11-22 14:21:30 字数:3614
刚刚沉去了战火硝烟,华夏大地仍然在战争的废墟上呻吟着。宁静的天空下,人们建设家园的热情随着新中国的成立,伴着一九五零年的春风,浸染着这片黑土地,感动着这条松花江。
清晨,一挂单匹马的胶轮大车,踏着青石碎沙的公路,驶出了江城。清脆的马蹄扣击着坚硬的石板,“咔嚓咔嚓”有节奏地作响;马脖子上的铃铛“哗啦啦”震动,流淌着持续的音符。“驾——”车老板一声幽长的吆喝,“啪”一个漂亮的鞭花,摇晃着车上的一男一女,渐渐远离了喧嚣的古城。
“文治,还是乡下好。你看树多绿,山多青,空气多新鲜呀!”仲英有些兴奋,挥着手、颠着屁股,如同出笼的小鸟。面对青山绿水,她仿佛在吟诗。
“哎呀,你可别嘚瑟了,小心肚子里的孩子。”文治瞟了老婆一眼。
“嗨,别看我身板不咋地,但我结实着呢。”仲英还是兴致不减。这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小姐,自生下来就没离开过这座城市,外面的风景第一次让她忘乎所以。
“到时候可有你受的,乡下苦着呢。乡下大狗有这么大,”文治伸出双臂,“叫起来瘆得慌。”嘴惊讶地大张着,“咬起人来,‘呲拉’这么大一条肉。”手指张成八字,“到时吓你尿裤兜子。”
“你就瞎掰吧,你走哪我跟哪,反正有你就不怕。”仲英心里“咯噔”一下,可嘴上不服软。
“我给孩子们上课,你当看门狗吗?嘿嘿。”文治一脸的坏笑。
“专门看着你这条大灰狗。不是嫁狗随狗嘛。”仲英调皮地眨着杏仁眼。
“驾!”马车小跑起来,穿行在一条沙土路上,两边高高的钻天杨、柞树,把本来就不宽的马路压迫成窄窄的一条儿,只露出窄窄的一线天;近处农田秧苗返青,远方山峦波浪起伏。文治的眼光从妻子身上收回,落在了边上的唯一一个蓝小包上。这是他们唯一的家当,也是他们独立生活起家的本钱。
去年的那场“去留”家庭大战虽然早已过去,仲英姐俩吵了个不亦乐乎,可这唯一的妹妹真的要跳“火坑”了,当姐的还真是心里难过。
“仲英呀,来,把这个带上。穷家富路,过家不是过家家,锅碗瓢勺、柴米油盐哪样都不能少。”“哗啦”一下,佰英把一包吃饭用的家什放在车上。
“姐,不用,文治说了,他那早准备了;再说,我们就俩人,两双筷子两只碗就够了,留下你和娘用吧。”仲英眼里噙着泪。
“他一个大老爷们能准备到哪去?屁股大把心都丢了,拿着!”佰英摁着包袱,不让妹妹往下拿。
“姐,我真准备了,真不用。”文治伸手拿下包裹。
“仲英,还生姐气是不?”姐姐以为妹妹还在为当初的争吵而生气,此刻可不想让妹妹带气走。多带点东西,或许可以缓解姐俩的关系。
“没有!姐,就咱姐俩,生你气还能有姐吗?”
“唉,没想到,你人不大,犟劲一点不比文治差,你俩算是一对犟驴了。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哪。”佰英叹了口气。
“姐,我可不犟,我现在可不敢惹她。那就是一颗通红的小辣椒。”文治讪笑着。
“文治,我妹妹就交给你了,你要对她不好,我……”佰英挥起了拳头。
“好好,别打!姐,我向毛主席保证,天天打板供她行了吧?”文治缩着头。
“你那张破嘴,要么不说,一说就戗人。”佰英放下手,从兜里掏出一个小手绢包,“仲英,拿着这个,这是娘和姐给你们的钱和粮票、布票,到时候你肯定能用上,这个可不许不要。”佰英眼睛瞪得溜圆。
“姐……”
“拿着!要不别叫我姐!”
“姐……”
“别废话,肚子里还有一个崽呢,到时候多口人,用钱的地方多着呢。”佰英把小包塞进了仲英随身带的包袱里,顺手抹了一把眼角。
“啧啧,好喽好喽,去年打得要死,今年哭得要命。让二丫头去吧,孩子大了就该飞喽。”老太太一脸平静,三寸金莲杵在地上还十分稳当。
“娘,那我走了,没事我就回来看你。”
“走吧走吧。乡下狗多、猪多,啧啧,可别出门呀,小心咬了撞了。你这都四五个月的身子了。”老太太除了关心,似乎一点伤心也没有。或许是硬给女儿一个坚强的脸色。
“知道了娘,你可要好好的呀,到时候我抱外孙子来看你。回去吧。”仲英冲娘笑了笑。
“知道了,娘知道。走吧,路远甭贪黑了。”
“娘,姐,我走了!”仲英依然在脸上挤出笑容。
“驾!”马车一震,车轱辘转了起来。
“丫头!回来看娘……”
“嗯!娘回吧……”
“吁……”马车突然一晃荡,一声撂闸响,停了下来。车老板扭头冲文治说:“东家,好像走不了了,前面有车打误了。”老板焦急地说。
“陷车了?”文治“噌”地跳下车,看着前面十几辆大马车停了一长溜,再往前是挖土抬车、吆喝畜牲的;又抬头看看天,太阳已经顶在头上了,算起来出城有三个多小时。七八十里的路才走了一半,看来真要赶夜路了。
“仲英,来,下来活动下腿脚,坐麻了吧?”搀着媳妇下了车。
“没事,脚有点麻,身子沉。”仲英并不太在意。
“老板,你估计多久能通车?到江蜜峰还有三十多里路呢。”文治也开始着急。
“东家,这可说不准。但看架势好像陷得不深,就是车上装的东西太沉,卸下点保证能过去。等上了路我紧挥鞭子,天黑前准能赶到。”老板倒是乐观自信。
“那可辛苦你了。尽量往前赶吧。”文治无可奈何。
“东家,问句不该问的。这如花似玉的媳妇在城里住着多好,干吗非往乡下跑呢?看她那小身板,干农活,八成够呛。乡下苦哇!”老板似乎很是可惜。这些年来来回回赶车拉脚,见的人也真不少。但都是从乡下往城里奔,还真没有从城里愣是朝乡下跑的,今天算是开了眼了。他就不明白,放着城市的日子不过,非到乡下往穷堆里扎,不免也生了好奇心。
“我在学校工作,这不是没办法嘛,谁好模好样地往乡下钻呢。”文治脸上有些不自然。
“这位大哥,看不起人呀?”仲英边蹓跶,边接上了话茬。
“不敢不敢呀。现在是新社会,男女平等。俺就是琢磨放着城里日子不过,跑乡下遭罪,不值当。少奶奶,乡下苦哇,你可不知道,那苦得……”车老板似乎想用苦来吓住眼前这位娇小的女人。
“苦能咋地?乡下女人不都活得好好的,她们能活,我差啥?”仲英脸一扬,嘴噘了起来。
“少奶奶,俺看你也是文化人,细皮嫩肉的,你可造不过那些粗手大脚的乡下女人。那些地垄沟爬出来的女人,皮实着呢。你呀,嘿嘿,够呛。”老板实话实说。他觉得眼前这个小女人也就是说点大话,真章时可能就撑不住了。
“你这不是男尊女卑,看不起人吗?”仲英似乎有些生气。
“得得,少奶奶,算我没说,算我没说。”车老板赶紧告饶。
突然,前面的车队一下子松动了,文治的心也随之轻松起来,赶紧把仲英扶上车。“驾!”马车又晃晃悠悠向前走去……
一条土路,将一个小镇一分为二,一排排低矮的毛草房,参差不齐地坐落在土路的两旁;夕阳搭在西山的顶峰,洒落下一抹橙红色的光芒。草房上微微倾斜的白色烟雾,正从黑黝黝的烟筒里冒出,融入半空中的云朵里。百十户的人家,被周边开阔的田野包裹着,犹如绿色海洋中的一座孤岛,虽孤单却也现着生机。
马车刚在一处连排的草房前停下,“汪汪汪”一阵的狗叫,把仲英吓得更紧地抓住文治的胳膊。一条肥胖的黑狗,领着三四条半大的黄白不同颜色的狗“兄弟”冲着马车狂吠不止。棕色的马有些受惊,四蹄不安地踢踏着。“吁……吁!”车老板用力拉住车闸,挥着鞭子准备随时回击狗的进攻。
“嘿嘿,不是不怕狗吗?”文治一呲牙,冲仲英一笑,转头对大黑狗嚎了起来,“嗨!大黑,消停点!”铁青的脸怒目圆睁。大黑立即止住了嚎叫,低着头使劲摆着尾巴,灰溜溜带上几个狗兄弟溜走了……
“哎哟,它怕你?认识你?”仲英好生奇怪。
“那是隔壁郭二哥家养的,我刚来时差点没咬到我,后来给了它两次窝头,这不就认识了。这大狗仁义着呢,特忠诚。”文治先跳下车。
“行啊!还有这一手。不会是先来几个月现学的吧?”仲英疑惑,又羡慕地看着丈夫。
“嘿嘿……”文治没回答,伸手搀扶着仲英,“老婆,下车,到家了。”
“嗯哪。”仲英小心翼翼地爬下车,胳膊腿虽然发木,但兴奋劲儿掩盖了一切。刚迈开腿,突然脚下一滑,一种软乎乎的感觉从脚底传递上来,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双手搂紧了文治的胳膊。
“哎哟,小心点。别摔坏了孩子。”文治扶稳她,眼光往地下瞧去,“扑呲”一声大笑起来。
仲英急忙低头看去,右脚正踩在一摊牛粪上,干净的绣花青布鞋,半面被牛粪包裹着,心里一阵的恶心,“呕”地反上口,咧开嘴哭丧着脸瞅着文治。
“瞅我干啥?这就是乡下,猪鸡鸭狗,啥粪都有,一不小心准会踩两脚屎,嘿嘿。”文治似乎很不在乎。
“这牛咋不圈圈里呀?到处跑,到处屙,又不卫生,又容易丢,真是的。”
“我的大小姐,这是乡下,不是城里。这里的牲畜不但不圈,不丢,而且还能自动找回家,你说神不?不是说老马识途吗,这鸡鸭狗猪都认家。你呀,就好好体会吧。”
“这么神呀?还没人偷哇?”
“偷?乡下虽然穷,可人厚道,家里无人都不锁门,觉悟高着呢。”
仲英可真感到神奇。她记得父亲带着小妈躲避战乱时,家里是紧闭门窗,锁得死死的;可几天回来一看,已经被洗劫一空,连窗框都拆走了。这乡下真怪,人虽穷,可道德水平却不低。老话说“穷山恶水出刁民”,是这老话错了?自己来时,婆婆还送了好几把新锁头,嘱咐自己箱子柜、房门、院门没人都要锁上,夜里更要防贼,难道也不对了?
“哎!琢磨啥呢?快进屋。”文治催促着。
“啊!啊……”仲英边答应,边机械般地往这个院里挪着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