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大户小姐(6)
作品名称:走出乌喇古城的女人 作者:吉林老兵 发布时间:2018-11-21 18:16:51 字数:3333
一九四九年初,战争真的彻底平息了,古老的江城,经过战火的洗礼,犹如初开的百花,接受着朝阳的抚育,开始舒展着自己的俏丽。重建家园的热潮,像洪流一样荡涤着整座城市,人们满怀信心地期盼,也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这座乌喇古城定会在人民的手中,重现生机和活力。
窗外飘起了濛濛细雨,这是开春后第一场细雨。闲来无事的仲英撑起油纸雨伞,缓步向娘家走去。娘家、婆家,这是她完整世界的两个部分,她很满足地游走在两处房舍之间,这条路成了她了解外面世界的窗口。
“哎哟哟,这个傻丫头,下着雨还乱窜啥哟,啧啧。”母亲用毛巾掸着女儿身上的零星雨渍。
“娘,没啥事来看看你。”仲英扫了一眼屋子,“我姐和姐夫上班了?”
“他们哪是闲得住的人哟,早早就走了,特勤快着呢。啧啧。”老太太手中拿着一个鸡毛掸子,倒腾着三寸小脚丫,这划拉一下,那捅咕一把。
“这我姐,也不帮你干活,还得让你做。娘,你就是惯着她。”说着话,仲英接过母亲手中的鸡毛掸子。
“啧啧,你姐是公家人,公家事都忙不过来呢;再说,娘不是能动弹吗,这点活,啧啧……”
“娘呀,你就是这操劳的命。当初你伺候我爹,又拉扯我俩;后来又伺候那个小狐狸精,这老了老了,还得管我姐,娘,你可真是劳动模范。明天给你一个奖状,就叫……叫‘小脚劳模’咋样?哈哈。”仲英嘴上说,手上一直没停。
“你瞧你,文化那么高,都挂在嘴上了。啧啧,你姐有了,你呀就等着当小姨吧。哪能累着她呀。”老太太开始奔向烟笸箩。
“我姐怀孕了?”
“嗯。”
“太好了,我有外甥了。”“砰”的一声,箱盖上的一个瓶子被掸子捅倒了。
“哎哟,小祖宗,轻点,那可是香油哇!贵着呢,啧啧。”老太太装烟的手一哆嗦。
“嘿嘿。”仲英伸了下舌头。
“丫头,你咋样了?”
“没咋样。”
“没咋样是咋样?”
“没咋样就是没咋样呗。”
“你个死丫头,跟娘绕口令,是吧?”“呲”的一声火柴响,老太太点起了烟袋锅,“没咋样,你就找份工作吧,趁现在没孩子。啧啧,不然可就白瞎了你那高小的文化了。”
“不!就在家。”仲英把掸子一扔,坐在炕沿边,抓起一把爪子。
“这个没出息的,就指文治一个人?啧啧,到时候就后悔了。常言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哟。”老太太“噗”一口连烟带气喷出。
“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仲英理直气壮。
“你这脑袋,比娘还传统顽固。啧啧。”
“我把家管好就行了。”
“就这点出息?啧啧。”
娘俩一来一往,絮絮叨叨整个上午。眼看中午做饭的时间到了,外面的小雨也停了,仲英转身返回自己的“世界”去了。
从延吉搞粮回来,文治又去长春送了一趟粮,但这胃病老是犯,不得不在家休养了几日。这几日有仲英照顾,他真觉得到了天堂。但就是这几日的轻闲,却让文治的命运悄悄改变着。
“文治呀,恢复好了吗?这么早就来上班呀?”今天刚一上班,得到科长嘘寒问暖的关心,这心里热乎乎的。怪不得今天走在路上,阳光比往日更暖,天空比平常更蓝。
“科长,没事了,年轻人身体壮。”文治挺挺胸,一副精神抖擞的姿态。
“好好,年轻人,就是要有这股革命热情和干劲,听从组织安排,服从党的需要,哈哈。”科长圆脸大肚子小短腿,怎么看都像一个球。
“科长,有任务你就吩咐吧。”
“好好,就要你这样的态度。这是革命斗争形势的需要,更是革命工作的需要,哈哈。你的工作局里做了下调整,上午呢,你继续在局里工作,下午统一参加局里组织的一线劳动,要服从大局呀。”科长瞄了一眼文治,脸色严肃起来。拉开抽屉拿出一支烟。
“一线劳动……”文治有些疑惑。
“嗯,到一线体会一下工人的辛苦。具体工作会有人负责分配的……”一股烟从科长的鼻孔里喷出。
文治满腹狐疑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昔日的同事用一种奇异的目光打量着自己,然后低头忙着自己的事。文治突然觉得自己与他们之间出现了一条深沟,但这是一条什么沟,他还不清楚。
“文治,病好了?”李大个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关切地问。这位与他一同从工人大学“逃”回家的难友,还没有忘记那死里逃生的一百多公里的路程。
“嗯,好了。老李,这……”文治想问什么,李大个向他一挤眼,一摆头示意,先走出了办公室。
“好像不对劲呀?”在厕所里,文治找到了李大个,开口就问。
“嘘!小点声。”李大个警惕地踅摸一下四周,然后凑到文治耳边,“变了,上面进行政治审查呢。”
“我又没犯错误,一心干工作,审查我?”不相信的眼神,却是憋不住的高音。
“嘿,我说你小点声,这犟驴的劲又上来了?”李大个又扫了一下周边,刚想继续说,门声一响,有人上厕所。他镇定自若地大声道,“你身体好,没大事,来,抽支烟。”说着递给文治。本来不吸烟的文治,硬被他“逼”着点上一支。
一会工夫来人走了出去,李大个又压低了嗓音:“你岳父是不是跟国民党跑那边去了?你爸是不是当过伪满洲国的军法官?”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我又没反党反社会主义,这……”文治显然既不理解,更有些气不公。
“这叫历史问题,出身不好。你咋知道你爸、你岳父没干过坏事?”
“你爸才干坏事了呢!”文治声音拔得高高的。
“我爸就是干坏事的。扒铁路、炸桥梁,但那是日本鬼子的铁路,国民党的桥梁;再说,我爸早牺牲了。”
“你……我……”文治真不知道如何说得清。
“说不清就忍着吧。”“咣”一声,李大个走出了厕所。
文治把半截烟头狠狠往地上一摔,愤然一句“冤枉”,木纳地走出了是非之地……
一连几天,文治的闷闷不乐、表情黯淡,仲英看在眼里,疑惑在心头。她不知道丈夫遇到了啥大事难题,但知道依他那倔强、宁折不弯的劲头,仲英觉得这事肯定小不了。她只是努力尽到一个女人的义务,用女性的温柔支撑男人的坚强。
一个人的命运,扯着两家人的心,终于到了决断的时刻,父母、妻子、岳母、大姨子齐聚文治家。
“爸妈,岳母,我打算离开铁路局。”文治平静地说。
炸雷响在每个人的头顶,一屋子的人一下子沉默下来,都在震惊中消化着这个消息。
“咋了?不是干得好好的吗?”父亲摘下老花镜,盯着儿子。
“文治,又犯傻了?”母亲说完话,一直张着嘴。
“啧啧,你犯啥傻哟!”岳母叹息着。
“你作呀?你有个好歹,我妹妹咋办?”大姨子愤愤不平。
“我受不了这窝气!”文治满脸通红,脖子鼓得圆圆的,蚯蚓似的血管突出在外。
“那你打算干啥?”父亲平静地问。他理解形势,更知道儿子的处境。经过多少风风雨雨,见过多少世世面面,这位老人的命运也在随着时局的变化,起起伏伏。
“我已经找到了一份工作,继续当我的老师。永吉县教育局已经同意接收我了,我下乡,当老师。”文治铁青着脸,显现出从未有过的自信。
“到乡下去?不行不行!啧啧,放着城市不呆,跑乡下遭罪,你傻呀,就不为我女儿着想着想?啧啧,不行,绝对不行!”岳母头一次开始发难。
“我也不同意。那乡下不但穷,条件差,挣得又少。听说还有匪患,你这不是自讨苦吃吗?”大姨子腆着大肚子,狠狠地剜着妹夫。
“儿呀,你可得想好了,这一步错可是步步错呀。可不能光想自己,要想想媳妇,想想你岳母呀。”母亲说话柔和了一些。
父亲一言不发,扣上老花镜,闭目沉思。
“仲英,你咋哑巴了?这事和你最有关,你倒是放个屁呀?!”大姐看着一直默默无语的妹妹,心急地狠狠掐了她一下。
“刷”的几双眼睛一齐盯向她,似乎生杀大权就掌握在她手中;文治更是紧盯着她不住眼,心里盘算着媳妇会如何“拍板”。这几天的沉闷,他虽然没与她说,自己慢慢寻找新的单位,也没向她透露;现在突然的变故,她还会不会再上演一出“拖后腿”的大戏,着实是心里没底。
“走!离开那个鬼地方。与其被人整,不如寻个开心的地方。苦能咋地?乡下就不是人呆的地方?”仲英声音不大,但很坚定,大有掷地有声的气魄,娇小的身板不起不伏,平静如水。
“你疯了?人不大,气不小。你以为乡下那么好呆的?你会啥?腌个酸菜都烂帮子。你走了,娘谁管?”佰英双眼喷火。她是心疼妹妹。
“我没疯,不会就学,活人能让尿憋死?你不管娘我带着。”仲英毫不示弱,小小的身板内,似乎有着巨大的能量在喷发。
“你……你会后悔的!”
“我不后悔!”
“吃不上流,你活该!”
“饿死也不求你!”
“娘!你看她!”佰英气得“哎哟哟”直捂肚子……
文治再一次感到震撼。没想到媳妇会支持他,更没想到媳妇会因他与姐姐吵翻。这个娇柔的女人,让他浑身热血沸腾。他不知道乡下的道是不是好走,可他知道,妻子无形中成了他的精神支柱。水滴石穿的精神,奔流不回的韧性,正是身边这个默默无闻的女人所独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