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傩舞艺术 十一、陈三娃去世
作品名称:一只面具的江湖 作者:木一爻 发布时间:2018-11-21 19:01:26 字数:56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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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宗信老师住在北城恒阳路两间向阳的平房,周围的房屋建筑都破败不堪。他住的房子围墙外密密匝匝的翠绿的爬山虎一路爬上屋檐,遮掩了它陈旧的外观。房与房之间是不足一米宽的泥土小路,倒数第二个小院即魏老师家。按图索骥,韩厚普没费多少周折就找到了魏老师家门外,他屈着的手指敲了敲半掩的铁皮门,门很旧了,因为雨水侵蚀,已看不清原来的颜色,门上还有贴过小广告又被撕掉的痕迹。好一阵,没听到响动,又加劲敲了,才有“扑嗒、扑嗒”的脚步声近了,开门的正是满头花发的魏老师,他穿着白衬衫外面套件灰蓝马夹,满脸沧桑神情中露出一些机警。
魏老师,我是鱼水村的,名叫韩厚普。村里人都叫我石头。韩厚普尽量放缓语气作了自我介绍。做民警久了,长期和犯罪嫌疑人打交道,声音变得有些冷硬。
噢,想起来了。魏宗信随之换了副热情的架势让韩厚普进家。
边推屋门,韩厚普边微笑着说:您在村小学教书时,我已上了镇中学。我回村当民兵连长那阵,您已落实政策回城了。
是的。我知道你当过民兵连长。今天你来得巧了,再过一周,我们这儿的房子全拆了,要盖食品厂。
拆了你们住哪?
教育系统在城南盖新宿舍,一年后才能入住。先搬到文化馆,我从鱼水村回来不到一个月就调到文化馆了,做研究。还准备回鱼水村考察“爱社”傩舞,要申请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
那太好了,我来就是说这事的。说着话,两人早进了屋,
魏宗信让座,随便坐。
韩厚普打量屋子,不大,里外两间,陈设也简单。里间分东西靠墙放着两床单人床,铺灰与白相间的格子布床单,墙上挂幅“难得糊涂”的字画。外间屋放简易的木沙发,三连抽屉平柜上放一只9英寸黑白电视机,看魏宗信谦恭地半弯着腰,脸上有些不自在。韩厚普想起村里人闲话小卖部王四儿家老婆和魏老师的花事。在魏老师离开鱼水村后,那女人自己招了,是她勾引魏老师的,魏宗信从来没看上过她。
韩厚普弓身坐在一用力就“吱吱”作响的木沙发上,开门见山说了自己当年把一只傩舞面具,藏在学校放杂物木柜底下又丢失的经过。末了恳请道,魏老师你仔细回忆一下,那段时间你住在教师宿舍,夜里见到过谁进出吗?
我住的宿舍和库房一个在西北角,一个东南角。学生放学后我随便吃些糊糊菜饭,有时候一穗煮玉米填饱肚子就关在宿舍看书了,闲事不闻不问。魏宗信老师隔只木茶几坐在另只木沙发上,他抓着沙发扶手,语气不紧不慢道:人们不是常说“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嘛,那就是我。魏老师一丝不苟说了这么一句,韩厚普被他的幽默逗乐了。
魏老师,你家里人呢?
做了个小手术,肚脐下割了个囊肿,在医院。儿子陪着,一两天就能出院了。说要搬家心急上火,累的。魏宗信表情平和,问:小韩你知不知道,那个王乔艺还在村小学教学吗?
韩厚普略一思索答:前几年辞职进城了,她丈夫韩俊生出了场车祸,成半植物人了。
怎么出的车祸?那小伙子我见过,长得精干。魏宗信老师眯着眼换了个坐的姿势。
替本家侄儿河南出车,返回途中路过“失迷沟”,进去帮朋友拉了两麻袋土豆,碰上龙卷风,车翻到八米多深的沟底。浑身多处骨折,肋骨断了两根,送到医院,做了开颅手术,好歹保了条命。韩厚普简单介绍了一下“失迷沟”事故经过。
他们还那么年轻,真是可惜了。魏宗信一脸惋惜,又问了一些村里其他的人和事。
韩厚普尽自己所知一一答了。又说起那只面具,藏在柜子一角,柜子够大,成人要踮起脚,伸展胳膊才能够上。谁使了个障眼法呢?
问村委会的人吧,他们熟悉情况。应该有些眉目。魏宗信语气遗憾:当初在村小学教书,正是非常时期,没见过面具“真品”,现在文化馆陈列的几只,都是改革开放后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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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时候,村里人把“傩”当神敬,祭祀性节日都有傩舞活动,能驱瘟灾。
村里人迷信吧?戴个鬼壳壳就能驱邪?韩厚普不以为然。
魏宗信沿着他自己的思路往下说:“傩舞”产生有它的社会背景。原始社会打仗,最怕的就是“兽”,龙、虎是兽中之王,不是说中国人全是龙的传人吗,傩舞表演用的面具就代表了龙鬼图腾。民间叫耍鬼。傩舞表演是多元文化多元艺术的结合,舞蹈、戏曲、音乐等。《列子·皇帝》书上有记载。“傩”字怎么来的?立人旁边一个困难的“难”字,人的灾难哪里来的?瘟疫作祟。
韩厚普频频点头,佩服魏宗信老师懂得真多。
你不是跟二爷爷学过傩舞表演吗?你做一下“礼势”我看看。魏宗信眯眼。
韩厚普从沙发上站起身,移开一步左脚在前,右脚在后,双腿弯曲呈半下蹲姿态,左臂从身体前绕到身体右侧,停在右腋下的位置;右手从右方弯曲举过头顶,头部像猴子般向左晃动。
魏老师眯眼笑曰:不错,不错。你再做个“珍珠倒卷帘”。
韩厚普就势双腿分开,身体垂直向下半蹲,双臂弯曲向上举起……
不耍头不活,无鬼气不乐。小韩基本功扎实,好。
多年不练,动作僵了。韩厚普重新坐回了沙发上。
魏宗信老师简略讲了傩舞艺术代表的民族和宗教文化,它蕴含了西周时期祭祀乐舞的模式,和《大武》一样,同属“武舞”流派。
末了,魏老师邀韩厚普去离他们家不远的小饭馆用餐,韩厚普说以后吧,起身告辞。
就在韩厚普转身向着屋门的方向,刚要迈步尚未迈开时,魏宗信老师托着沙发扶手立起身来、眯眼,轻描淡写道:你没问了问王庆丰队长,现在他还是大队长吗?当时他每天守着个办公室,进出的人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噢。他现在是村支书了。谢谢魏老师,我回去一定问问。韩厚普回头见魏宗信老师神情中带点不易察觉的意味,微笑着应了。事实上,就黑脸面具被调包一事,韩厚普在贴“寻物启事”前就以汇报工作的形式找过王庆丰,他详细和王庆丰说了当初私藏面具的经过并半真半假认错,您下令集中焚烧傩舞道具,我没遵守纪律还从中做了手脚。
呵呵。还是年轻人脑袋瓜好。王庆丰展开他的招牌笑容,像瘦弥勒佛走下神龛打了个哈哈道:当时是形势所逼,我也不想烧了咱村那些玩意儿。不过这下好了,那只面具传说是“天赐”的,找到就是国宝级文物了。有理没(线索)吗?
没有。韩厚普摇了摇头。没有说出心中的怀疑,一个民警在没有确切证据前不能乱讲。贴出“寻物启事”后,村会计号称“眼镜先生”告诉韩厚普那段时间,王庆丰说睡在办公室,方便等他儿子的电话,一连几个月都他值班了。联系到魏宗信老师那句意味深长的告别语,回头,要不要再去找王庆丰谈谈呢?韩厚普思忖。
十一、陈三娃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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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三娃离开人世了!昨天晚上,林东玉打电话告知了这个丧讯。离开“中孚”武馆时,韩厚普给林东玉留了个联系方式,让陈三娃回国后通知他一下,没想到接到的是这么个噩耗。韩厚普一时难以置信,忙问:出什么意外了?
他出国回来一周了,我和他说了你来武馆找他的事,他非常高兴。打算处理完手头几件杂务,回家乡见你。没想到,前天晚上,去一个哥们家,给哥们的母亲做周年,喝多了酒,心脏病突然发作,去了医院没抢救过来。留下一儿一女。女儿刚过了一周岁生日不久。林东玉一五一十说了详情。
哪个医院治的?韩厚普接着问。
北城人民医院,送进医院,医生觉得情况不好,连夜找省城的专家会诊。已经晚了。
他有什么后事安排吗?韩厚普脱口道。
在医院,三哥说他冷,盖了两床棉被还说冷。“冷”是他最后说的话,之后再没醒过来。三天后出殡,外地有不少朋友过来,您来吗?
会去。放下电话,韩厚普双手捧着前额颓然蹲在地上,他依然不敢相信陈三娃就这么离开了人世。那个五官挺秀,乌黑的短寸在额头中央打个旋,神情有些冷酷的少年;那个在二爷爷家的隔乧板上单手抱膝练金鸡独立,差点掉进灰渣坑的少年;那个嘴角干裂神情腼腆和他讨饼吃的少年;那个学习成绩好,每次被老师表扬不露喜色的少年……出现在脑海中的全是少年陈三娃的形象,韩厚普忆及两人在一起的一幕幕往事由不得湿了眼眶。
陈三娃出殡定在八月初三——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树叶披上了色彩斑斓的秋色,狐狸黄猫迈着和缓的猫步慢腾腾从葡萄架下走过,韩厚普起大早坐一辆尾气熏得人头晕脑涨的公交车往北城赶,妻子赵心意早就得知陈三娃是他的铁杆发小,早起梳洗了一番,找出一身黑色呢子服穿好想跟着去的。韩厚普没同意,有了“大白脸”宋祥成事例后,韩厚普存了私心,抛头露面的场合尽量阻止妻子前往。借口是,他们的儿子还小,得有人照管,而父母都上了年纪。赵心意也就无话可说了。
在烟熏与汗臭混杂的车上,韩厚普遇见几个灰头土脸的熟人,都是去和陈三娃作最后告别的,他们神情激奋你一言我一语议论陈三娃突然离世的情景,纷纷惋惜:才三十出头正是好年华了。
从小就没过什么好日子,生活才有了点起色就出了这事。
送到医院,没查清什么病就没了。
你们不知道,他是个古怪人,出娘胎三天了不会哭。二爷爷戴上傩面具,装神弄鬼了一番,才活过来。
小时候,他不是跟着韩怀俭学傩戏表演了,他也会那套人鬼互换的把戏,戴上面具是人,摘下来是鬼,可怎么就没保住命。
古人传下来,傩舞能平和阴阳,驱邪魔,可没说能保长命百岁。
阳寿是有定数的,不管怎样,三娃可是个人物,住监出来还能做成大事业……他老婆是韩怀俭家的丫头,韩怀俭早去了吗?这下可要伤心了,三娃还是他的徒弟。
伤心什么,全是扯淡。不是认了孙子吗?乐不过来呢。听着众人的议论,韩厚普几乎一语未发,听到陈三娃不幸离世的当晚,他从门口的小菜园剪了一把韭菜去了二爷爷家,常言道:黄瓜韭菜两头鲜。母亲吕燕云是个勤快人,收了菜园里的芥菜,顺手撒下把韭菜籽儿,没出一周,绿油油长出一池韭菜,二爷爷韩怀俭喜欢韭菜炒鸡蛋下酒。
二爷爷生性倔强刚强,上了年纪身子骨不像以往硬朗了,但他凡事逞强,不靠丫头们接济着生活。种几亩玉米,农闲帮人干这干那,村里的红白喜事多请他当总管,前些日子砍树,一根木头桩子压伤了脚,水肿的穿不进鞋里去。
一家人已接到了陈三娃的噩耗,二奶奶眼睛哭得红红,二爷爷冷着脸,一根接一根吸烟,屋里烟雾弥漫……看到韩厚普进屋,二爷爷吩咐二奶奶拿过一个糊窗纸包,里面有黄、白两色纸钱,还有个硬纸片剪成的黑鬼脸。他交与韩厚普,郑重其事说:你去送三娃,代我把这个给他烧了吧。
韩厚普点头应了,心想就是脚好着,二爷爷也不定会去参加陈三娃的葬礼吧?
韩厚普在嘈杂声中出了公交站,和几位熟人招呼过,提着个本白色帆布兜往主街道去,一路上见熙来攘往人流如织比正月十五赶庙会还人多,附近城乡来了好多人,有给陈三娃送丧的,更多人是赶着看热闹的。韩厚普看到走在队伍最前面,穿黑衣,腰间系了红布条,轮廓和二爷爷有些像、脸上挂着泪花的小男孩,认定是陈三娃的儿子。他挠了挠头默默地排进送丧的队伍中,听着悲怆欲绝的哀乐步履沉重心几乎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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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管林东玉一身黑色丧服,弓着腰,大概几天没刮胡子了,黑森森的胡子下,脸衬得寡白,他举着个白色的仪仗小旗,指挥“中孚傩舞”在“敬东”饭店门前停下表演,饭店是陈三娃开的。走了一长段路去到陈三娃家门口,是一条相对僻静的街道,花圈从黑布搭起的灵棚门外一直摆到了路口,宽度长短不同的白色挽联飘在半空,什么“全城出动,大家送你最后一程”“一路走好,天堂你也是好样的”“活为人杰,死为鬼雄,三哥一路走好”“北城一代枭雄,一路走好”“三娃走好,我们永远爱你”。家门口两台农用拖拉机、一台三轮车都用黑布蒙起来,上面排放着纸扎的房子、放映室、童男女等。
人群中有人低声说,农机全是陈三娃自己的。有人问:他怎么有那么多资产?有人答:他早年住过监。在监狱结识了不少兄弟,有个比他早出来。听说他开武馆时给了他八千元启动资金。现在资产有四五万了呢。
那他走了资产谁管?儿子、女儿受了罪。听说女儿才满周岁。
受不了。他老婆精着呢。
陈三娃的老婆就是小六,中学毕业后,她追随陈三娃去了城里,在招待所当过服务员,后来考上了北城歌舞团,小六能歌善舞,小时候偷偷学过舞(武)艺,算是有基本功的,没用了多长时间便成为团里的台柱子,她主演的歌舞《红裙子》获过文化部大奖。在鱼水村众乡亲心里,小六和陈三娃成为一家人,是鲜花插在牛粪上。北城歌舞团下乡到厂进驻地部队有不少演出活动,逢年过节慰问演出更忙,小六回鱼水村的次数有限,韩厚普已经有好些年没见过她了。
葬礼后,韩厚普顺便去看望小六。停留在他脑海中的小六爱穿一身蓝色学生服,头顶别只用红丝绒布缝的发夹。那是二爷爷韩怀俭穿泛了的战裙,二奶奶用来给丫们做了两马夹余下的布头,小六收起来缝裹在买来的普通黑发夹上,有的缝成单蝴蝶,有的缝成双蝴蝶;有的缝成五瓣梅,有的缝成叶子样,小六一年四时轮着戴。红发夹灿烂了小六的整个青春时代,小六开口说话露出不太齐整的牙齿伴随着银铃般的笑声很讨人欢喜。
这一晃多年没见,小六似乎还是那副乐天派的样子,一身黑衣遮不住骨子里的时潮,脖子里戴上了米粒样的珍珠项链;手上戴着亮闪闪的戒指,见到韩厚普叫了声石头哥,眼泪簌簌往下掉……
看着因为没有化妆鼻翼两旁浮着不少雀斑的小六,韩厚普不得要领安慰了她几句,小六哭了一通。揩干了眼泪,眼角含悲问:听林东玉说前段你找过我们,有什么事吗?
韩厚普只是找过陈三娃。林东玉却说是找过他们夫妇俩,可见这林东玉是个会来事儿的。听小六这样问,韩厚普脑袋一转接口道:为那只黑鬼脸面具的事,你爸有两只表面上看一模一样的黑色面具,这你肯定知道。“非常时期”,村里焚烧“爱社”道具,我把一只藏在学校放杂物的库房,库房有只木柜,里面堆旧书纸杂志破棉絮什么的,我把面具塞到了柜底的角落,不踮脚够不上,可不知何时被人用一个树木墩子调包了。韩厚普简略地说了一下事情经过。
我爸怎么说的?
他说八成是王庆丰搞的鬼。
小六听明白了。她沉下脸眉毛一拧,声音带点沙哑地说:这事可不是三娃干的,他真要拿了,会堂堂正正告诉你,不会用个树木墩子替代。他不会用这种阴招。“中孚”武馆成立后,为了做表演面具,他跑了好多地方找过很多民间工匠,人家让他拿个样子出来,他没有。想回村里问吧,又觉得没脸皮。他这人会武又会舞,打打杀杀在社会上混了个响名头,其实是外强中干,内里自卑不愿开口求人,这你也知道。
韩厚普点点头。
小六继续说道,听说你在村里贴了“寻物启示”,都过去这么多年了,难。当初不单是拿走而是用个树墩子调包就是打马虎眼不让你早发现。我看谁拿了也不会承认。
这话不假,韩厚普早想到了这一层,但他就是不甘心。在过去的时间里,他一直放不下那只面具:它头上竖起好几只角,獠牙咧齿,张着血盆大口的样子常出现在他的梦中,沉默无语却给他以不同的昭示,让他欲罢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