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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二爷的心事 九、笔记本

作品名称:一只面具的江湖      作者:木一爻      发布时间:2018-11-20 22:11:32      字数:8308

  八、二爷爷的心事  
  二爷爷韩怀俭感觉就像从“时光机”里走了一遭,年轮一圈圈转着,浑然不觉中他从一位气宇轩昂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变成了脾气暴躁爱发火的倔老头。数年后,鱼水村重新组建了傩舞剧团,他依然任团长,队员换了一批,不如以前的敬业了,不如以前的能吃苦了。这天,二爷爷正在大队发牢骚:快点找个接班的,不干这劳什子了,整天弩筋暴力的,白耗气,谁当回事了?说的八点集中训练,九点也到不齐。
  村口的“鸳鸯槐”树下,一位鼻梁高挺眼窝深陷穿玫红色上衣,黑色阔腿裤,头上扎了排数不清辫子的中年女子抱着几个月大的男孩打问韩怀俭家在哪儿,看样子不是本地人。没多大工夫,口口相传鱼水村一百七十户村民多半都知道了那女人抱着的是二爷爷韩怀俭的孙子……女人是从域外来的。
  二爷爷年轻时跟着一个杂耍班走了半年多音信全无,谁也没想到他在外边有过女人。
  没听说过有儿子,怎么突然冒出个孙子来?
  敢找上门,不怕几个丫们撕了嘴。
  二奶奶可要难过了。邻居们窃窃私语,有的借口找鞋样子,有的要用秤锤,全跑到韩怀俭家里探虚实。
  抱孩子的女人叫默音,吐出的词儿像念某种咒语,一般人听不懂。对于他们曾经的关系,二爷爷韩怀俭含糊其词,描述成“一夜情”。那女人住了两个晚上留下孩子走了,她在域外有家,有儿女几个。默音在叫“宝”的男孩枕边放下一只桃木梳子。半月形,梳柄顶端有几条深色流水样云纹。
  这啥意思了?
  那里的女人身上多带着桃木梳,男人腰间多系了铜镜,用来避邪的。二爷爷韩怀俭浑浊的老眼盯着宝。宝九个月大了不会说话喜欢冲人笑,笑的时候露出六颗乳牙。光华照人的。
  我们家有邪吗?嫁到附近村庄轮流跑回来照顾宝的二丫和五丫心下不服问母亲,母亲摇了摇头,那意思是她也不确定。
  自从来了宝,二奶奶养的那只狐狸黄老猫白天不窜房檐了,卧在宝的红花枕头旁,宝睡它也睡。宝蹬腿舞胳膊牙牙学语,猫眯起眼,抖着胡须挥动爪子舞太极。猫是最性灵的,眼瞧着老猫接受了宝,过了没几天,二丫、五丫们和父亲一样,认定宝是她们嫡亲的骨血。二爷爷韩怀俭一直渴望有个儿子,鱼水村的村民都知道,小六还是小学生时,二赖的母亲——一位圆眼圆鼻头,嘴角下撇人称“半坡狼”的女人,牵着因小儿麻痹后遗症一条腿有些跛的二赖找到父亲韩怀俭,求收二赖为徒学武术,父亲看了看二赖大头脖筋短,走路先迈左脚,再借左脚之力拖右脚的架势,摇头说自己不收徒了。
  “半坡狼”立马翻了脸,双手叉腰眼睛瞪得像豹子骂:你是嫌我儿脚腿不利索吧?这就叫家败女儿灵。养群丫头,老了看谁给你捧香炉。
  二爷爷韩怀俭脸“唰”地白了,手指尖颤抖着说不出话来。他做梦都想有个儿子。二爷爷韩怀俭上过高小,余闲喜欢看书,木条钉的简易书架和炕头上堆了他从各处收集的书,什么《二十四史》《二刻拍案惊奇》《浮生六记》都被他翻熟了。五世其昌,买地十亩种松,国人传宗接代的思想根深蒂固扎根在父亲心底,从成婚那天开始,他眼巴巴盼着妻子的肚子鼓起来,可上天偏偏和他作对,母亲十九年间生了八个女儿,每个女儿落地都伴随着父亲的叹气声,他连名字都懒得给女儿起,索性叫大丫、二丫、三丫。二爷爷韩怀俭从心底里大概觉得低人一等,走路半低着头,背渐渐驼了,常就酒浇愁。二奶奶曾和韩厚普说过,你师傅是个两面人,你们都没见过他醉酒的样子,眼睛血红,说话嘴往一边歪,多半是盼儿子盼的吧?
  二爷爷韩怀俭认定了宝是他的骨血,证据是宝的脖子里挂一枚比铜钱大的“护身符”,上面刻有精致的“八卦图”。那是一起跑江湖的兄弟送父亲的,他转送了默音。默音是他房东的女儿,年轻时他追着一个武艺奇特的杂耍班去了域外,她常给他煮放了炒米的奶茶,还给他织过一双雪白的羊毛袜子。默音后来嫁人了,二爷爷韩怀俭不知道她怀上了他的孩子。
  
  九、笔记本
  1
  “寻物启事”贴出后,韩厚普得到不少线索,有人说小卖部的王四儿,瞧上去乐呵呵的一副热心肠,可你没发现,他长着一对老鼠耳,人贼精,他从村里收购些土产,比如煮的瓜子晒的桃干杏干以物易物换一些香皂、丝袜、剪纸花样,卖给村里的女人们,那只面具会不会让他倒腾出鱼水村了?那可是文物级的,能卖大价。这几天他盖了新房,儿子娶了媳妇,买了摩托车,哪来的钱?
  大队会计雷生四十出头,人黑瘦、头发灰白,是村里唯一戴眼镜的,村民称他“眼镜先生”。“眼镜先生”告诉韩厚普面具丢失的那晚,是队长王庆丰值夜,王庆丰和下乡检查生产的两位公社干部在家喝了酒,酒是雷生买的“六曲香”。两瓶不够,又送去两瓶。王庆丰很晚了去的大队。你问问他有没听到响动?“眼镜先生”隔着镜片翻起眼皮瞧着韩厚普,讲到让他问“有没有听到响动”这句时加重了语气,韩厚普由不得留了意。
  张贴“寻物启事”前,韩厚普曾去拜访过队长王庆丰,和他详细汇报了当年私藏面具后又发现被人移花接木的全过程。王庆丰燃了支自制的烟卷,慢条斯理表态: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紧着找吧。这话音里是不是包含另外的意思?
  问题的症结在于,韩厚普不能确定是什么时间段被调包的。勘察检验、察言观色、实地验证之类的侦察手段全用不上。寻查面具丢失的过程千头万绪,扑朔迷离比大海捞针还难了。竟然有好几个村民和韩厚普一样,怀疑面具是被陈三娃拿走了。放牛娃二黑就是当初因为个矮、腿罗圈没有被选入“傩舞”剧团。他和同龄人不合群,但并不傻。
  二黑信誓旦旦保证说,陈三娃从少管所出来那段,曾几次见他傍黑时双手插衣兜在学校附近转悠。好几年不见,陈三娃长高了不少。想过去和他搭话,见他横眉冷眼目中无人,就没敢招惹他,怕一个巴掌打过来穿了耳膜。
  另有村民在一本油印刊物上看见过陈三娃头戴黑色面具的相片,那威武矫健的身形像极了二爷爷韩怀俭年轻时的模样,可他戴的面具是怎么来的?疑窦种种,韩厚普想见陈三娃的心情空前强烈。可就在这时,发生了件让他极度愤慨的事,缘故是妻子赵心意婚后三年多了,肚子扁平不见动静,四处寻医访药,认识了南头镇医院透视室一位名叫宋祥成的年轻医生。宋祥成三十几岁年龄,已婚。细皮嫩肉是标准的“大白脸”,他主要在牙科给患者镶牙,透视室是兼职,患者多了两边跑便忙不过来,得知赵心意的丈夫是韩厚普后,主动和她提议:让你丈夫找院长通融一下,你来透视室吧,我会教你的。这提议正中下怀,赵心意缠着韩厚普让他找院长,韩厚普觉得妻子有个工作分解怀不上孩子的焦虑也不是坏事,就找院长说了,去医院学习,不挣工资。
  哪曾料,赵心意去了医院后,宋祥成教了她点三脚猫技术,尔后以师长自居,帮她买饭票推荐她和他一起参加这样那样的义诊,赵心意不好意思拒绝。很快殷勤升级了,常买包“动物饼干”或是“桔片糖”要么干脆拿只女人戴的有机玻璃发夹要送赵心意,多被她婉拒了。前几天,借口过中秋节要送赵心意礼物但不知买什么好,硬塞给她二百元钱。这二百元在当时可不是个小数目,韩厚普每月工资还不到五十元呢。赵心意心里着了慌,才一五一十告诉了韩厚普。韩厚普一听火了,明知妻子名花有主,还来这套,啥意思了?想给我韩厚普戴绿帽子?
  他拿着那二百元钱,窝了一肚子的火大步流星赶到镇医院,见宋祥成正给一位包着绿头巾的半老妇人看牙,韩厚普冷着脸上前和他握手,嘴上冷哼出谢谢他关照妻子的客气语,把钱搁在患者坐的高凳上。
  宋祥成的脸顿时涨成了猪肝,瞠目结舌说不出一句话来。
  如果是个识相的,以后应该不再敢骚扰妻子了。韩厚普把手头工作安排了一下,特意去了陈三娃在北城组建的“中孚”武馆。
  2
  斯时,“中孚”武馆在北城已经声名远扬,他们自编自演的《春天故事》每周六晚在北城大礼堂义演,场场爆满。每有大厦落成典礼、高速公路开通剪彩等活动,都邀请“中孚”现场表演,多家报纸、电视台做了报道,介绍陈三娃浪子回头弘扬传统文化的传奇经历,还有他与北城歌舞团一位艺名叫小六的年轻演员结为伉俪的故事。据说,“中孚”武馆表演用的面具中有个黑脸异常的活灵活现。若真的是陈三娃拿了,他也不敢明目张胆戴了上场,他的妻子可是小六。韩厚普胡乱思想着,即将见到陈三娃的场景让他心情雀跃又有些莫名的不安,算来,两人有十几年没见过面了。
  在城南一所门楼气派的院落找到了“中孚”武馆所在地,韩厚普正定睛瞧着砖兰门楣上刻的“盛世中孚,国泰民安实力强;精湛傩艺,德高技佳根底牢”几个字入神,一位个子不高、长相文弱,三十出头有些虾米腰的男子招呼他:这位大哥从哪来的?找谁了?
  我来找陈三娃,我们是同学。韩厚普语态平和。
  我叫林东玉,是“中孚”武馆副团长兼舞台总监。陈三娃两口子去苏联考察学习去了。什么事方便和我说吗?
  他们啥时回来?韩厚普问。
  差不多得三个月以后吧。林东玉打量着韩厚普,猜度他的来意。
  既然寻上门了,总得有点收获。韩厚普打定主意,简单说了一下想参观学习“中孚”经验,他没有亮派出所的工作证,只说和陈三娃是发小,一起跟小六的父亲学习傩舞表演来着。林东玉听得眯缝眼一闪:这么说,您就是小六嫂子常说的石头哥了。
  是。小时候村里人叫我石头。韩厚普暗道,小六竟然和这人提到过自己。看来小六不仅念旧,她和这位林东玉的关系也应该非同一般了。二爷爷家那几个鸟一样叽叽喳喳的丫们,就数小六长得标致了,长大以后她个子不算太高,皮肤润白,一双圆眼睛溜溜转,未曾开口说话先有笑声传来,声音甜美得像抹了蜜,因为一年四时头顶上别一只自制的红发夹,不仅在丫们中显眼,在同龄人中也很显眼,偏偏小六又喜张扬,刻意要让自己与众不同,女生们不干的事,她偏偏要参与一手。
  二爷爷教韩厚普和陈三娃学舞(武)艺时,她背地里跟着模仿。上古时代,“傩舞”仅是寺院僧徒的一种习武艺形式。后来传到民间,主要活动在寺庙,为祭祀庆典助兴,古时候女人是不能进庙门的,表演艺术传男不传女。改革开放后,傩舞剧团吸收了不少女演员,演绎了“黄土高原上的傩舞”“传统文化艺苑的一朵奇葩”“古文化的活版本”等等精彩故事,渐渐地,女演员比例超过男人,她们的认真细致也超过男人,这是后话。可当年小六非要张牙舞爪与众不同,瞒着二爷爷习武(舞)艺。二爷爷教给韩厚普和三娃,她又缠在他们的身后,拉着陈三娃的胳膊让他教,三娃紧着脸又不好发火的窘迫历历在目……童年的他们,苦也好,乐也罢,留下的多是甜美的回忆……
  听说您在派出所工作,称呼您韩所长行吗?林东玉态度友好打断了韩厚普的遐想。
  嗯。我想参观一下武馆。韩厚普道。
  好。您跟我来。韩厚普随着林东玉进了武馆,七八只毛色不同、大小不等的狗们迎了上来。领头的黑狗身躯硕大,前爪伸开眼看着就要搭上韩厚普的肩头了,林东玉忙沉声喝道:滚远点,没有你们的事。
  狗们你看它,它看你,尔后摇着尾巴跑远了。林东玉引路先后进了练功场、器械室、会议室。韩厚普边参观边暗暗称道,这么大的排场,赶得上现代化大型训练基地了。想起少年时那位衣服上打了补丁穿陈旧黑布鞋,下雨了依然立在阴冷的磨房,耳听雨滴从房檐落下的“噗嗒”声,两脚稍稍内扣,两手环抱胸前,指尖离开一头宽,含胸拔背练桩功的陈三娃,他的意志力果然了得,历经那么多的磨难和坎坷走到了今天,走出了独特壮观的人生。在陈列室看到一排红、黄、蓝、绿、白、紫、黑的面具,面具们都眼珠暴突、獠牙,吐着血红的舌头。韩厚普特意留了心。当然,没有一个是丢失了的黑鬼脸面具。他问林东玉:面具是哪里做的?
  城里有位姓崔的手艺人,能写会画二胡拉得好,得过奖。常做舞台设计。
  有他的联系方式吗?我们村里有个“爱社剧团”,用的傩面具没有气势,回头我想找崔同志请教一下。韩厚普挠了挠头,他刚理了发,头发理得比毛寸还短。挠头只是他的习惯动作。
  有。韩所长为人民服务意识强了。看朋友还想着村里的事。林东玉转身,弯着虾米腰快速找了张信纸,用磨得有些秃的铅笔写下了崔同志的地址,并随手画了个简单的线路示意图交给韩厚普。
  韩厚普表示了谢意。两人一前一后去陈三娃的办公室,林东玉用只大玻璃杯给韩厚普沏了花茶,让他小坐一会儿,说要去张罗午餐。韩厚普挠了下头表示他出去还有事办,别忙乎了。说着话他见办公室的玻璃窗斜对着院门,整个院子和门楼都在视线范围内,靠墙并排放着两个大书架,陈列着《拿破仑传》《太极拳论》《路加福音》《长拳十三势》《四库全书》等五花八门各类书籍,还有几本读书笔记,在一叠笔记本中韩厚普看到一个成色显旧的花纸皮本本,四周边缘贴了一层透明胶,看样子很有些年头了,翻开扉页,蓝墨水笔龙飞凤舞写着“五湖四海皆兄弟,天下武林是一家”,署名陈三娃,大致浏览了一会儿,是陈三娃的学习笔记,有些内容深深吸引了韩厚普。他想借走包括那个花皮笔记本在内的三个本本。故意用大大咧咧的语气说:三娃这家伙,记了这么多东西,我得拿回去抽空学学,下次来时还他。
  哦。林东玉虾着腰迟疑了片刻,最终没有回绝。这是韩厚普的计谋,他以“发小”的身份提要求,你林东玉是半路朋友怎好意思异议呢?回家后韩厚普细翻了花皮笔记,是陈三娃少管所记事。和扉页草书不同,内里的字迹工工整整记有:在生活的旅程中我已走过十六年……当我从被告席跨进大墙的时候,当我灰色的生活使自己日暮途穷而悲观绝望的时候,静坐长思,过去犹如一场噩梦。大哭、痛哭,泪水根本无法减去内心的痛苦。在夹缝中求希望,在绝望中苦苦等待,苦苦挣扎,徘徊在死亡谷口。
  人生只不过是从生到死的一个过程。
  死不可怕,相反而言,死是一种快乐、安慰与解脱。
  难道我是一个经不起磨难的弱者吗?不,我是一个自信十足的人。我很不甘心,并不是不甘心受禁之身和法律的判决,对我来说判决监禁是一种安慰,住进大墙内有一种平衡的感受。人之初,善为本。我很坏吗?不,我是一个浸泡在苦水与不幸中的苦命人……
  有几个句子不合逻辑读不通,但韩厚普对陈三娃表达的意思心领神会,读到那句“死不可怕,死是一种快乐、安慰和解脱”时,韩厚普心里升腾起层层涟漪……鱼水村上了点年纪的人都知道,陈三娃是他家的长子,出娘胎满身全是胎毒,只有眼睛和嘴是干净的,三天了哭不出声来,他父亲陈沐民请二爷爷戴上那只面具“真品”去驱邪。
  以前村里人迷信,认为傩舞面具是上天传下来的,能调理阴阳,驱逐邪魔,保一方平安。从这个意义上说,陈三娃一出娘胎就和那只黑鬼脸面具结下了不解之缘。家里给他起名“三娃”,是为了好存活。他们认定真有鬼怪抓人,会先抓大娃、二娃的。陈三娃三岁的时候,生母肝腹水病逝。他父亲陈沐民找了继母果儿,陈父喜欢继母像喜欢好不容易得手的苹果,夫妻恩爱之下有了弟弟。
  陈父在城里黑白铁厂做工,家里由继母操持。继母中等身材,两只长辫子,下巴尖尖的,长脸,嘴角上翘不笑也像在笑的神态,看上去绵善,日子过得却精细,做饭用的锅小,盛饭用的碗也小。陈三娃吃两碗饭就不好意思盛第三碗了,继母虽然从来不指责陈三娃有什么不是,那神情却是绵里藏针式的。
  陈三娃由不得要看她眼色行事。陈三娃从来没买过新袜子,穿的多是继母穿破打了补丁的。五丫、小六当时争着讨好陈三娃。五丫悄悄拿了双二奶奶给女婿缝的白洋布袜子要送陈三娃,被他坚拒。他把她们的好意当怜悯,这深深伤了他的自尊。陈三娃在心里和她们划了线,见面点头,多余的话不说。有次,放了学去二爷爷家学舞(武)艺,韩厚普从家里拿只发面饼边走边吃,随后赶去的陈三娃扯了一下他的衣襟,和他使了个眼色,悄声央告:能给我吃点饼吗?我饿,不好和她要零嘴。这个她指的是继母果儿。韩厚普不假思索把吃剩的小半个饼递给嘴角干裂的陈三娃。韩厚普是独子,家里的稀罕吃食紧着他,母亲吕燕云还常给他带些炒豆子、爆米花、干窝头片。韩厚普每次都分一些给陈三娃。陈三娃从没拒绝过。斯时,他接过那块被咬成半月形的饼细细吃完,眼圈竟然微微红了,半低了头语气稍慢且认真地和韩厚普说:我不会一直是这个样子。长大挣了钱,忘不了你。
  3
  陈三娃的将来会是什么样子,韩厚普当时没往心里去,恐怕连陈三娃自己也说不清,他们那代人有个共同的理想,就是每天能吃上大米白面,不再饿肚子。懵懂中陈三娃有过一定要“出人头地”的想法吧,可他到底怎样成为少年犯的?韩厚普边回忆他们一起上学,一起练武(舞)艺的情景边翻着薄薄的记事本……捉“奸”之后,我有了不少“兄弟”“哥们”,十里八乡的同龄人都来找我,我和他们混在一起,开始逃学,由于我学了武艺又打架不要命,没多长时间,便成了小有名气的“混混”。不久,认识了张大,他在圈子里名气很大,他带我认识了不少人,使我在混的生涯中更上一层楼。我们整天在一起喝酒、打架,去各个学校惹是生非,蛮横无理,向低年级学生索要钱财……就在我想着做个“强人”时,被以偷窃罪、故意伤害罪判处三年有期徒刑送到少管所,开始饱尝人间地狱的生活,当时我还不满十六岁。
  接到我被捕入狱的通知,最伤心欲绝的是父亲,他怎么也不相信儿子会是少年犯。他在城里当工人,三月或两月才回次家,住一晚又走了。我逃学、鬼混,他无法知道。在家,我总是找活干,担水和泥扫院。我被捕判刑,父亲伤心极了整日以泪洗面。他没有责怪我,而是教育鼓励我重新做人,早日新生。父亲见了我,低垂脑袋,眼圈红得像兔子。声音哽咽:都怨爸爸了。爸爸活得窝囊……对不起你。父亲的样子让我难受。
  在少管所改造期间,我们全是清一色蓝衣、蓝裤,没有一个补丁,比平时的衣服还好,有袜子穿了。一律白袜子,可我习惯了光脚。我们最小的十二岁,最大的十八岁,军事化改造约束很严。刚住进去有个叫王二的欺负我,我举起铁凳把他打得血流不已,管教强力制止才没出事,那以后,都知道我是玩儿命的狠主,我成了少年犯中的“大爷”,呼三喝四,洗脚有人伺候,没几天,我用铁簸箕把一个叫林东玉的同犯打得住院抢救。我当场被关了禁闭,在关禁闭的第八天,听教导员讲,父亲来看我又失望地走了。我第一次流下了悔痛的泪,觉得太对不起父亲,还有九泉之下的妈妈了。
  后来,我们被迁移到石膏厂改造,我积极劳动想减刑。在1968年8月4日,我的愿望实现了。我被减刑十个月,提前刑满释放了,父亲来接我,我怀着重获自由的兴奋回到了鱼水村,看到村口那棵老槐树,亲切得像见到亲人……笔记内文至此,后面三分之一全是空白页了。看得出来,陈三娃获释后,这个笔记本完成了它的使命。另外两个本子写得满满的,什么天上三宝,日月星;地上三宝,水火风;人中三宝,精气神。什么“一寸长则一寸强;一寸小则一寸巧”。拳打四面,脚踢八方。一心:一定要用心用意,万事不离心,离心不成功;二仪:是阴阳;三才:天、地、人。讲天时、地利、人和;四梢:发、指、牙、舌;五行:内(心、肝、肺、肾、脾),外(目、鼻、耳、口舌、人中);六合:心与意、意与气、气与力、手与足、肘与膝、肩与膀;八卦:乾、坤、艮、兑、坎、离、震、巽等等,这些东西可不是二爷爷教的,远远超出了傩舞表演需要的基础理论。外行人看傩舞表演,看的是个红火热闹。
  派出所有个民警看过“傩舞”之后,写了几句顺口溜:“似戏非常戏,内容并无多,抹红穿黑古,举手投足拙,鬼脸祭天地,图腾是舞傩。”事实上,傩舞不同于其他诸如民族舞、芭蕾舞之类,它掺杂了小洪拳意象,武舞同源。故而学舞(武)之前,二爷爷韩怀俭多次叮嘱,学会了不要和人打架,不要出手伤人就是这个考虑。从这几本学习笔记看,陈三娃已经完成了借“舞”向“武”的蜕变和精进。
  陈三娃出狱后跟他父亲去了城里,不断有他的消息传回鱼水村:有人说他买了个小四轮拖拉机,在城郊“红旗”砖厂干活;还有人说他经商做小买卖赔了一笔钱。某天,派出所的同事拿张报纸让韩厚普看,同事说:喂,陈三娃被通缉了,你不是找他吗?通缉令上说他中学没毕业,关进少管所,和黑社会有勾结,涉及好几次车匪路霸。
  韩厚普接过那张《北城晚报》,字有些小,标题是《麻黄沟群体斗殴事件确定主犯》这人生于鱼水村,二十二岁,名叫陈三娃。时间已经到了1978年,改革开放的序幕刚刚拉开,知青返乡,土地承包,为传统文化艺术正名,“傩舞”剧团重新组建,韩厚普大张旗鼓寻找那只被他藏起来又让人调包的黑色面具。早之前,韩厚普听说陈三娃在城里组织了一支傩舞表演队,名叫“中孚”,和鱼水村的“爱社”傩舞一字之差。陈三娃任队长,他从少管所出来经过几年社会历练学精了,专打擦边球,犯法的事不做。把祖屋卖了,在城里买了一幢院子,养一群野狗,和原先几个狱友一起习武学舞,并不和谁动粗。名曰:在一起切磋武艺。这可是陈三娃的老本行,他在传统傩舞中加了好多哗众取宠的打斗动作,从台上翻个跟头就到了台下,摘了某个女孩子头上的花蝴蝶结戴到她身旁的男孩子头上,变魔术似的赢得掌声雷动。平日不表演的时候,十几个汉子穿统一的黑衣衫,每天大早大狗小狗们闻风而起,“汪汪”成一片。有公司开业、庆典之类,“中孚”武馆每请必到,陈三娃名声在外,表演一场会收到不菲的出场费。可他怎么又会去参加群体斗殴事件了呢?
  韩厚普纳闷,不久看到后续报道,才是一个不法团伙的头目,打架被抓后,假报了陈三娃名号。当时没有居民身份证,一时搞不清真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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