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闯路

　　话说村支书龚卫国一番含沙射影慷慨陈词，眼睛的余光有意无意瞟向谢逵，见他端坐着，丝毫没悔罪认罪迹象，暗恨不已，只得草草收场：“言尽于此，好自为之吧。各位，钱准备好了是吧？好，咱们明人不做暗事，一个个来交，当面锣对面鼓将事办了。”
　　现场黄林等8户前去排队交钱，其他人坐着没动，一个个局促扭捏起来。聂秀芝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单一阿婆突然站了起来：“我没钱，不想入了！”说完起身想走，聂秀芝用半个身子挡着，恨得牙根痒，拦又不是，不拦又不甘心，悄声骂了一句：“婊子相，叛徒！”单一阿婆气得浑身发颤，但自家宗族势力单薄，惹不起呀，装着没听见，扭身就走，其他人见势，也想起身走。
　　黄总见势不妙，赶紧在门口挡住：“老嬷亲，你老这唱的又是哪一出哟？刚才不是说得好好的，咋又说没钱呢？您老莫发脾气哒，莫着急走哒，坐一下哒……”
　　“水伢子吔，穷了，我情愿去讨米，这样子的事，做不来！富人落一家，叫花子落一庙，莫得办法呀。说错了，是鬼迷了心哒……水伢子吔，莫要劝我哒，我老蒙了，鬼迷了心哟！做了这绝灭良心的事……他们没安好心呐！”单一阿婆悔恨交加，指望得到宽恕和谅解，说着说着抹起了眼泪。
　　交钱者却抑制不住喜悦，咧着嘴笑，感觉春风浩荡。无钱者则一脸凄苦，不敢吱声，目光却偷偷瞅向谢逵，气氛诡异而怪诞。
　　谢逵翻开协议书时，有短暂恍惚，片刻错愕，随即怒气填胸，怒火中烧：“柳仲元，日你祖宗！你他娘的想当圣人，可你别挡人财路呀！你几个意思，以为将协议书一扔，就伟大了？吓唬谁呀？老子又不是吓大的！你退出了，更好，还担心你从中作梗呐！哼，老子拿到这些股份，管你什么后台，大不了，民兵连长不当了，有钱了，老子还不稀罕呐！龚卫国，你算哪根葱？在这里大言不惭，有钱了，老子踩死你去！”盘算已定，谢逵沉稳站起身来，“我来说几句吧。柳书记高风亮节，大家都看到了！呵呵，却被人误解，令人痛心啊！但事情也要一分为二，贫困户懂得维护、敢于争取自身权益，从内心来说，我是赞同的。说明什么？说明社会在进步！要引导，而不是压制。大禹治水的道理，大家都懂，堵还不如疏。还有我们黄总，致富不忘乡梓，扶贫济困，乐善好施，如此义举，值得我们学习啊。但学习，不能停留在口头上，得看行动啊。帮助贫困户，我们每一个人都义不容辞！既然目标一致，方式不同而已，但殊途同归，所以，也没必要躲躲藏藏！单一阿婆，你莫要哭，天无绝人之路，你的钱，我来帮，我借给你。其他人，也一样，没钱的，我借！”谢逵望着贫困户，大手一挥，义薄云天。
　　眼巴巴的一众贫困户，听着听着，那搁在暗处的“巨大利益”，突然间，莫名其妙地就光明正大了。如同在水下泅渡，终于可以浮到水面上来，大口喘气，大口呼吸。
　　众人听闻，欢欣鼓舞起来，弹冠相庆，迭声呼喊道：“好哟，解放了哟！”“好哟，解放了哟！”“嗨呀，真是劳烦你了哟，谢谢你哟！”唯独单一阿婆还木然呆坐着。
　　龚卫国、罗熙等像看怪物一样瞧着谢逵的表演，感觉到他的陌生与疯狂，像是中了魔怔。
　　黄总同柳书记，半年接触下来，可谓是受益颇多，心存十二分感激，柳书记被气走，谢逵还大言不惭，这儿可是自个地盘，一直压抑的怒火，终于喷发了，老总的霸气外泄。
　　“谁都不要往自己脸上贴金！想赚钱，明着来！我还是那句话，只要你是贫困户，5000到5万，随便你入，我绝不反悔！但是，想打着贫困户的幌子来摘现成的桃子，不行！当今社会，谁都不是傻子，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谁也不要假扮圣人，谁也别冒充救世主！”
　　谢逵脸色铁青，想发作又强忍住了。贫困户感觉那“巨大利益”只晃了一下，就倏地不见了。黄淑芳嘻嘻笑着，还没心没肺地用嘴型说一句：“真爷们！”
　　黄水龙深受鼓舞，继续道：“各位乡亲，我之所放弃外边的生意，毅然回乡创业，是受到柳书记的点拨，也明白了‘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道理。公司运行到今天的规模，十分不易，各位股东付出了极大的心血，而我，是把它当成一份事业在做！我也晓得，公司能这么快起来，是沾了贫困户的光，所以，我一直抱着感恩的心，想反哺给大家，感觉唯有这样做了，才对得起良心！但是，我可以断定，一旦心术不正、居心叵测的人进入公司，就是公司当灾之日，公司离倒闭也就不远了，我绝不可能让这样的人染指公司！
　　“说实话，也不怕大伙笑话，对柳书记转让股份这事，我一直蒙在鼓里哩，这一定是柳书记的主意！说实话，如果我早知道柳书记不是股东，创办公司，信心肯定不足，拼劲也不足。所以，我代表公司，感谢这种善良的欺骗，哈哈。当然，也不是全然不知，隐隐约约是有所感觉的，但心底情愿不相信，因为我担心和害怕的事，就是柳书记离开公司！大家不要以为，肩上扛着个脑袋，就一定聪明，办公司，可不是小孩子过家家，如果没有柳书记的帮忙和指点，公司是不可能会有今天！刚才龚书记说，咱们农村人最懂得感恩，是啊，咱们可不能做白眼狼呀，咱们村需要的，正是柳书记这样子的能人！”
　　黄淑芳带头鼓掌，公司员工热烈响应，村委干部及时跟进，贫困户为难又歉意，象征性拍了几下。
　　“谢谢，谢谢！各位乡亲，村里好不容易办起一个像样的公司，大家多多少少也跟着受益。可如今，公司成了唐僧肉，谁都想来咬上一口，照这样下去，公司很快会垮掉。垮掉了，再一起受穷，于是大家也没啥可争得了，于是也心安理得了，是下是啊？是不是这样啊？！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为啥咱们村会落后？因为有的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在家乡，做点实事，办点好事，真难呐！前一阵子，听说柳书记遭人举报了，起初我还不信，心想，这么好的人，谁会举报他？现在我相信了！好人在这待不下去，丢人啊！
　　“各位乡亲，人穷了，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心不正啊！想发财是对的，想脱贫致富，这是好事呀，但千万莫要走邪路啊，像今天这样，这不是事啊。借钱分红这种小把戏，谁不会？你们是公司的股东呐，公司有公司的章程，这是不行的！没钱入股，为啥不跟柳书记说？而宁愿跟着外人起哄？你们摸着良心问问，谁在真心帮你！是谁呀？是柳书记，是政府啊！要相信柳书记，要相信政府，总会有办法……”
　　“讲得好，说得对，这事镇政府来办！”黄总的演说被突然的叫好声打断，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声音洪亮，铿锵有力。
　　众人齐齐看向门口，只见镇党委书记曾玄凯大步迈进，气势如虹，身后还跟着两个陌生人。看样子，他们待在外边，有一段时间了。
　　曾玄凯落座后，首先对工作上考虑不周，表达了歉意，也对贫困户今天的不理智行为，进行了严肃批评。最后宣布，镇政府在南水宛村搞试点，为贫困户贴息贷款，缴足入股股金。
　　众目睽睽之下，谢逵被带走，面如死灰。干部则心中凛然。村民短暂惊愕，内心自我安抚道，“自古以来，赤脚的，怕穿鞋的，穿鞋的，怕官府的。蚂蚁拱起磨来，死都不晓得咋死的，唉。”感叹几句，惋惜几声，便欢欢喜喜散了。
　　午餐，柳仲元出现在仁水镇政府食堂的小包厢内，曾玄凯坐在主位，一边是县纪委的两位，一边是柳仲元，镇纪委书记在下首作陪。邀请柳仲元来，是示好，更是一种政治表态。今天的事，已经隐隐触碰政治底线了，请县纪委人员来，这是要动刀子了。但在饭桌上，对今天的事，谁也不会说，谁也不会问。
　　曾玄凯端起茶杯，环顾一下，笑了笑，“今天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嘞，适逢纪委两位领导前来视察工作，我以茶代酒敬各位，千言万语都在杯中！”
　　开桌“酒”喝了，调子也定了，接下来就扯闲话了：“柳书记，你真不愧是大楼里来的，脑子就是好用。政府为贫困户入股贴息贷款，实现产业帮扶，这个主意好啊，只要公司不亏损，几乎一劳永逸！这个办法，投入不大，看相又好，还管长远，帮扶干部也落得轻松呐。”
　　“确实是个金点子，值得推广。如今的帮扶，难做呀，我结对帮扶的这2户，让我大伤脑筋呐，一时半会根本找不到好的脱贫办法。今天仁水镇的做法，倒是让人眼前一亮。”纪委干部感慨附和道。
　　“依我看，还是得具体分析。入股，得公司同意不是？商人逐利，不是每个公司都愿意，但靠企业来帮扶，持久，有效。这是个方向，对这样的公司或企业，政府可着重扶持。”
　　“嗯，依葫芦画瓢肯定不行。但土话说，一只虫子，有一片叶子托着。公司+贫困户，这是个不错的思路。”曾玄凯若有所思，若有所悟，又转移话题道，“柳大才子，当驻村第一书记快一年了吧？南水宛的工作也是风生水起，有啥感受、好的经验，说来听听。”曾玄凯听闻柳书记可能要动了，想听听他的高见。
　　“高见没有，谈点感受吧。工作细碎，婆婆妈妈、鸡毛蒜皮的事多，解决问题，有时需要天马行空、脑洞大开。工作，说快活也行，说累也可以。村民对村干部呢，既宽容，又苛刻。顺心了，哪怕见你醉醺醺的，都会认为你是替公家办事，才喝成这样子的；一旦心里不舒坦了，他有本事端起碗来吃肉，放下碗就骂娘。村民既朴实，又最斤斤计较。好起来的时候，恨不得剜自己的肉给你吃。计较起来，隔壁树上的叶子掉到他家院子里，他都有本事叫你去解决。要说脱贫攻坚嘛，产业支撑是根本，产业不一定要有多大，实效管用就行；内生动力是关键，少白给白送，多提供些公益性岗位，劳动光荣，自食其力才会有尊严；感恩教育不能少啊，不能让帮扶，变成理所当然、心安理得坦然受之，甚至变成一种待遇！要顾及非贫困户、边缘户的感受，多一些面上的公众都受益的帮扶，少一些点上的，最最起码不要出现村民争当贫困户这种现象，这太过讽刺了。曾书记，下一步，我会将工作重心转移到药材种植的推广上，闯出一条共同增收的路来。习总书记说，要实现好、维护好、发展好最广大人民的根本利益。二者须得兼顾啊，作为第一书记，手心手背都是肉啊，我也想让非贫困户有更多的获得感与幸福感，在我离开时，不至于骂我尸位素餐！”
　　“说得好呀，总结得好啊，计划也好，这些都是真言呐！”曾玄凯点头赞许道，“唉，有些事还真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哩！柳大才子，要是大家都能像你这样干工作，就好啰，唉，可有些人呀，就是不让你省心嘞！来来，别光顾着说话，吃菜吃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