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异国之行（其一）

　　那一夜下了一整夜的雪，窗外的老梧桐在北风中哀嚎了一夜。清晨的时候北风缓了些，雪还在下。小艾米从被窝里爬起来，用手搓了搓眼睛。爸爸还在熟睡中，她把眼睛贴到爸爸的脸上端详了一会儿，笑着离开了床铺。她没有脱下那一身小睡衣，只在外面套了一件长羽绒服，穿上棉靴，头发没有梳，披散在肩上。
　　她打开门，下了楼，走出楼梯口。雪没过了她的膝盖，她蹚过那层厚厚的雪，来到大楼东侧的广场上。她抬起头，看着天，举起双臂，张开双手试图让雪片落到掌心里。爸爸说她是从雪里来的，现在，她要回去了。
　　她闭上眼睛，倒在了雪窝里。
　　小禾很快觉察到旁边没了人，猛地坐起来，跳下床，挨个房间搜寻小艾米而不见，他那焦急的呼喊也没有收到任何回应。
　　他跑到楼下，敲响了云净的房门，可小艾米也没在那里。
　　两个人惊恐地下了楼，在大楼东边的广场上发现了躺倒在雪窝里的小艾米。小禾把她抱到云净的房间，脱去她的羽绒服和睡衣，把她裹进被子里，小艾米缓缓睁开眼睛，叫了一声“爸爸”。
　　“这一刻真的要来了！老天爷，再多给我一些时间吧。”他披了一件棉袄，穿上鞋子跑出门，打车来到好望街，进了璧人厨。平日里繁闹的街道一片萧索，没有几个行人，零零落落的汽车在雪中缓缓前行，许多店铺刚刚开门。
　　钱没带够！方才出门太急促，棉袄里只有区区三百块钱。怎么办？他不知道除了这个，还有什么能安慰女儿。
　　他发挥了从前最熟悉的技能，一个长相俊美、他猜想女儿一定会喜欢、并且大小合适携裹起来极方便的、唐朝公主被他即刻相中。
　　不知是他长时间没有应用技法生疏，还是因为人少从而获得了更为集中的关注，又或者看管璧人厨的人观察入微。总之，他出门之后，人家发现遭受偷盗，很快跟了出来。
　　他有所察觉，接连拐了好几个弯，在楼群中转来转去；可始终无法摆脱他们，而且被盯得越来越紧，眼看就要被抓住了。一处街道的拐角停着几辆汽车，他打算碰碰运气，一辆白色轿车的后门竟然真的被拉开了，他钻了进去。
　　“小姐，你听我说。”他钻进车子的时候瞥见司机是一个女孩，“我……”
　　“怎么是你？”司机回过头惊讶地说道，“你上我的车做什么？”
　　“柳洛卿？”他惊呼一声，这位柳医生曾经跟他打过两次交道。
　　他以为遇上熟人好办多了，急忙解释：“柳医生，听我说，我女儿病重，你能不能载我一程？”
　　“是真的吗？”
　　“是真的。”
　　“别以为我看不出来，后面那些人是追你的吧？”小禾往后一看，那些人马上就到眼前了。
　　“好吧，柳医生，我全告诉你，我的女儿快不行了，她最喜欢唐朝公主。”他将怀中的唐朝公主掏出来给她看，“你看，可我没带钱，只好偷了一个，求求你马上送我回家好吗？”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吗？”她有理由说这句话，第一次见他，他骗了她五百块钱；第二次见他，他把偷她钱包的人藏了起来。
　　“我说的都是真的，你千万不要声张，被他们抓住，我女儿就见不到她的唐朝公主了。”
　　“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了，你这个骗子！”
　　那些人绕过这辆白色汽车的时候，柳洛卿摇下车窗，对他们喊道：“你们要找的人在我的车上。”
　　小禾偷了他们的东西，又让他们好一顿找，这几个人都在气头上，把小禾从车上拉下来滚在地上下死手又踢又打。
　　小禾不求饶也不叫苦，不管他们怎样踢打，只是死死地护着怀中的唐朝公主；转眼间嘴鼻中窜出鲜血，脸上肿胀起来，那些人还不停手。
　　柳洛卿没想到那些人会下这样的狠手，女人天生的同情心让她有些可怜小禾了，并且由于她的告发让他遭到毒打，她又心生愧疚；又见他把那唐朝公主看得比命都重要，开始有点儿相信他的话了。
　　“快住手吧。”她下了车，“你们要把他打死啦！”
　　这些人听到呵斥停了下来，一个人又朝小禾的脸上踩了一脚。
　　“难道你们的玩具娃娃比人命还重要吗？”她掏出一叠钱递给那些人，“我买下来了，你们走吧。”
　　那些人拿到钱之后离开了。柳洛卿蹲在地上拿出纸巾为小禾擦拭血迹，说道：“我送你去医院吧。”
　　“小禾！你没事吧。”陈炳开着车子赶到，是云净让他来的。她知道小禾一定去了璧人厨，忽然想到他没带钱，猜到会出事，因此叫陈炳带着钱来找他。
　　小禾指了指柳洛卿，模模糊糊地说道：“把钱给她。”
　　“不必了。”柳洛卿见到这两位“老熟人”，不想再跟他们有什么牵扯，发动汽车，离开了。
　　小禾进门的时候云净哭得泪人一样，小艾米已经离开了！他的女儿，这个世界上最可爱的人，永远闭上了眼睛。
　　陈炳掉下眼泪来，小禾却出奇地冷静。他走到女儿床前，亲吻她的额头，然后将唐朝公主放在她的枕边，握起她的手，说道：“女儿，这是爸爸最后一次送你礼物。”
　　从女儿离开到过年这一天，小禾很少睡觉，也不怎么吃饭，几乎什么都不做，只是坐在卧室的窗台上看着窗外，看外面或吵或静或站或走的人；看匆匆跑过的小狗小猫，看落在楼顶的小鸟，看风摇晃枝头，看雨敲打地面，看太阳东升西落……
　　又是一年除夕夜，烟花、爆竹又在肆无忌惮地喧闹，昭示着这座城市的繁华和阜盛。多好的时节呀！人们多么欢乐呀！小禾坐在窗台上，一个个绚烂的花蕾在他头顶的夜空中盛开，凋谢，前赴后继，那熟悉的声音不断冲进他的耳朵，循环往复，可他的世界却从未像现在这般安静。
　　云净上来了，手里端着一盘水饺。她将水饺放在客厅的茶几上，走进卧室，顺着小禾的目光看了看外面；蹲在他跟前，握住他的手，笑道：“过年啦！”
　　“哦。”小禾转过头，笑了笑，“是啊。”
　　云净低下头，又抬起来，说道：“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你说。”
　　“娶我，好吗？”云净盯着小禾的眼睛。
　　“你说什么？”小禾神情恍惚。
　　“你愿意娶我吗？”
　　小禾一把搂住云净，勒得她都有些疼了，他说道：“谢谢你，云净，我早就想向你求婚，可是怕你会拒绝。谢谢你，谢谢你！”
　　十几天又过去了，眼看要到正月十五。云净跟小禾在楼上吃完饭下楼收拾东西，临走之前她打开了电视机。这可以有点动静，可以让这个房间的孤寂落寞退去几分。
　　云净离开之后小禾又走到卧室窗前，静静地坐在床边看着窗外。
　　“艾米！”他清清楚楚地听到有人在客厅里说出这两个字。他猛地跑出来，差点摔倒，左顾右看。
　　“艾米”这个读音再次从电视上发出。
　　小禾跪在地上，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泪水，嚎啕大哭。
　　电视上播放的是一个伊拉克小女孩逃出恐怖分子占领区之后接受记者采访的画面。他从电脑上找到了那段新闻。
　　记者问：“what'syourname？（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回答：“Amie.（艾米。）”
　　记者问：“whereareyourparents？（你父母呢？）”
　　小女孩回答：“Died.（死了。）”
　　记者问：“where？（在哪？）”
　　小女孩没有听清，说道：“Theydied.（他们死了。）”
　　记者又问了一遍：“Wheredidtheydie？（他们在哪死的？）”
　　女孩回答：“InHadabah.（在Hadabah。）”
　　怯生生的小女孩一直在微笑，并且努力保持这种状态，说完最后一句话之后，她想哭，眼圈变得红润；可她依然试图不让人看出自己的痛苦，微笑着的嘴角扬得更高了。然而她的倔强终究没有敌得过心底的悲伤，她最终用右手捂住了眼睛。
　　记者最后说道：“MayAllahbewithyou,Amie.（愿真主与你同在，艾米。）”
　　幸好这些单词极简单，小禾还算听得明白。这个小女孩看上去四、五岁模样，跟自己的女儿相当，而且她也叫艾米，老天爷一定是在给他什么暗示。他将画面定格，盯着这个小女孩看了十分钟。她的头发有点发黄，尖脸，眉毛细而弯，鼻梁高挺，这些都跟他的女儿不同，可她的眼睛却像极了女儿，越看越像，到最后，她真的就变成他的女儿了！
　　“她是小艾米，是我的女儿。”小禾自言自语，“可她还在战争中受苦，我要把她带回来。”
　　他在一瞬间就做出这个决定，然后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云净。
　　“你最好不要去。”云净对他说，“那里整天打仗，很危险。”
　　“正因为危险，我才要去把艾米带回来。”
　　“你怎么找到她？”
　　“总会有办法的。”
　　“我要跟你一起去。”
　　“不，你留下来，奶奶需要帮助。”
　　“奶奶有陈炳他们。”
　　“我自己去方便。”
　　“可我放心不下！”
　　“如果你非要坚持，那我就不去了。”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她能阻止眼前这个男人离开自己，可她阻止不了一位父亲解救女儿的决心。她不忍心强迫他违逆自己的心意，只得应允。
　　“等着我。”小禾笑道，“等我回来，我们就结婚。”
　　跟云净商量妥当之后，他到平安建设集团报名参加出国劳务，先交了三千块钱预付金，参加了三次培训，办理了护照和签证，还进行了一次体检。就在合同约定出国日期的前一天，平安建设集团被公安局查办，高层领导全部被抓。他们根本没有外派资质，而且乱收费用，所谓的海外对口公司也是子虚乌有；以前承包工程时偷工减料、行贿、暴力抢夺工程、克扣工人工资的丑事也被揭发。
　　云净看小禾愁眉不展，跟他说道：“这也许是天意，你就别去了！”
　　“一定会有别的办法！真不行我就自己去。”国内他都没去过几个地方，何况是去那曾经连想都没想过的别国？这也是他没有首先选择独自出国的原因。
　　“你就这么想去吗？”
　　“是。”
　　“我倒有一个主意。”云净本不想说出来，可是见他这样执着，只好成全他。
　　“什么？快说。”小禾望着她，充满期待——她总能为他带来惊喜。
　　“和平国际救援协会你听说过吗？”
　　“知道，我见过他们在小区里派送东西。”
　　“她们近期又要行动，正好去伊拉克。”
　　云净心细，留意到了这个消息。就在一个月前，和平国际救援协会举行了出国动员大会。小艾米离开那天，小禾在好月街遇到的柳洛卿，正是要赶去参会的。会议现场，宴平市相关政府官员和参与赞助的商人尽数出席。本次是协会赴伊人数最多的一次，达到五十人之众。政府给予高度赞赏，赞助者表示成员归国之后，每人将获得一笔丰厚的奖励金。这些精挑细选出来的医护、救援、语言、武器等各行业的精英放弃国内优越的工作环境，背井离乡慷慨赴险，这些钱根本不能与他们的付出相称。然而没有一个志愿者会真的接受他们许诺的报酬，前几次的行动已经充分证明了这一点，在这些人心中，荣誉至上。如果谁收了这些钱，毫无疑问会成为众人的公敌和笑柄。他们是英雄，是高洁之士，是苦行僧，是布道者。钱，还是留给那些庸俗的世人吧！
　　小禾疑惑道：“可我不认识他们呀。”
　　“赵文阳是协会最大的赞助商。”
　　他不想见那个混蛋，可他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再次去了赵文阳家里。他很爽快地答应了他的请求，将他安插在协会成员中赶赴伊拉克。小禾对他假惺惺问起奶奶和孤儿院的情况极度反感，只说他们过得很好。
　　带着云净和奶奶的嘱咐与担心，小禾踏上了去往异国的征途。和平国际救援协会的包机豪华宽敞，小禾连见都没见过。有一些志愿者知道这位特殊乘客的存在，他们没有因为他的孤陋寡闻而嘲笑他，对他的躁动不安和扭扭捏捏也全不在意，甚至他那贼眉鼠目的模样和不合时宜的衣服也不值得人们多说一句。不过这样一个人是如何登上这架飞机的倒成为这一路上一个不大不小的话题。花圃的主人将一株狗尾巴草栽进菊花丛中，这对菊花是何等地轻蔑！这群高傲的人，不但喜欢把人摔到地上，还要把人踩进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