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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师与徒  六、讯问笔录

作品名称:一只面具的江湖      作者:木一爻      发布时间:2018-11-18 19:14:45      字数:7464

  五、师与徒
  1
  系上红领巾,感觉雄赳赳、气昂昂,二年级学生陈三娃和韩厚普跟着二爷爷韩怀俭学傩舞表演。二爷爷常夸陈三娃有灵性,能成用。没想到,上了初中,陈三娃因偷自行车又失手打残车主耳朵被关进了少年劳教所劳教三年。怀疑他,不是因为他有前科,而是因为陈三娃和那只“真品”面具有着千丝万缕的渊源,甚至可以说,曾经有段陈三娃和面具相得益彰、互为体用。
  两学生学会基本“武势”后,为培养他们临场发挥能力,锻炼胆量,二爷爷常让陈三娃和韩厚普随“傩舞”剧团出去表演。陈三娃每次都争着戴那只黑色面具,后来二爷爷干脆把它派给他专用,扮成黑鬼的陈三娃每次出场都那般引人注目,举手投足间把傩舞的悲怆、恢宏、绝地反击等特色艺术表现得淋漓尽致。陈三娃和韩厚普是小学同学,小时候放学两人常去二爷爷家玩。二爷爷家三间平房后面有眼闲置的窑洞,窑洞里有只大石磨,小学生们喜欢在磨房玩跳方、弹弹子、老鹰抓猫等游戏。五丫、小六和他们是一个班的,两丫头平时穿颜色式样相差无几的衣服,只是五丫剪着童花头,小六扎着两小辫。小六头顶上一年四时别只布缝的红发夹。两女生都喜欢眉目清秀、少言寡语的陈三娃,明里暗里争着向他示好。五丫比较含蓄,只是眉目传情的意思。小六可就不同了,追在陈三娃身后,一口一个三哥地叫着,小六声音像蜜糖,有甜滋滋的味道,吸引旁听者扭头,看她赶着陈三娃的热亲,以为真是她亲哥呢。有次,二爷爷韩怀俭给他们讲傩舞表演的传奇人物,说到“小毛爷的扑足,祥福大爷的弹腿,王贵的掏心拳还有老金虎的劈门掌……”连说带比画活灵活现,韩厚普和陈三娃两小男孩子听得好奇心大起,缠着要学傩舞。
  韩厚普小的时候,脑袋瓜特别圆,眼睛圆,身材偏胖,身长腿短走路像在地上滚着过来,故别名叫“石头”,过了九岁身子才青苗般窜高拉长了。彼刻,二爷爷摸了一下他石头般的脑袋应答道,你们真心要学,那好吧。我像你们这么大早学会了。二爷爷又讲:不过咱可说好,要学就得下功夫,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两男孩忙做保证:一定好好学。二爷爷接着又叮嘱:学舞(武)艺不能有杀人、欺负人的心。学会了不能打架,不能惹是生非,两童孩应了。
  开始学傩舞,是个冬季。韩厚普和陈三娃放学回到家,不顾天寒地冻,把书包往炕上一扔,就往二爷爷家跑。二爷爷见到他俩,脱了身上的条纹棉长袍,摘去瓜壳帽,把脚上的毛钵儿换成轻便的圆口黑布鞋,紧紧腰带,从“丁字步”开始一招一式教。初始习舞在二爷爷住的窑洞里,土炕下面生着一只炉泥小火,小火前也就是窑洞中央装了长方形隔乧板,七八条三寸左右宽的木条拼成平面,揭开了下面是个半米多深的坑,存放炉灰渣的,炉灰快满时揭起隔乧板清理一次。陈三娃练习飞脚时用力太猛,着力点不对,不知怎么踢起块“隔乧板”,差点闪进灰渣坑,二爷爷遂把教学地点移到磨房,磨房冬天不生火,阴冷阴冷的,好在练武用的是内劲儿,练一会儿身上就热了。两男孩暗暗较着劲儿,除了表演动作,还得苦练基本功,二爷爷讲基本功扎实了,舞起来才能稳健轻灵,出花色。到韩厚普学会傩舞表演,才明白了二爷爷当初讲的“花色”,意思是舞姿要像花儿的色彩一样美,一样好看。这是后话,基本功练习中有个“桩功”,要求气沉丹田——是练裆部力量的,练到一定程度脚底沉稳了,表演才见功力。二爷爷讲了沉肩坠肘含胸拔背等基本要领,让他们站,感觉像坐高凳子,屁股不能外撅,一站就是半个小时不动。某个下雪天,路上结了薄冰,陈三娃早上起晚了,跑步去上学的路上滑了一跤,左膝盖和右胳膊肘擦破了皮,胳膊肿得跟水萝卜似的,他忍着疼坚持习武,二爷爷夸他骨头硬,长大了是个有出息的。
  2
  师傅钟爱的徒弟会得到真传,练武的人说。三个多月下来,韩厚普和陈三娃举手投足都像模像样了。次年的七月十三日,传说中黄帝的生日那天,“爱社”傩舞剧团在古集会表演,身为社长的二爷爷大胆起用新人,让两小徒弟扮六个主演中的两个。“傩舞”早在西周就声名远扬了,那时称“大傩”“国傩”。古人特讲仁、义、礼、智、信,演员上场手臂弯过头顶先行个猴式礼,曰:以礼领舞,礼冠全舞。
  陈三娃比韩厚普高出半头,眉清目秀,扮相秀美,身法灵活,“礼势”做得恭敬肃然,出场便赢得满堂彩,掌声中转身来了个猴式的“挽半叶”——抬起戴了头上长角似神似鬼的黑色面具,半弓步,两手从两个胳肢窝交叉掏起,在眼前来回舞动,挽成一朵上下翻滚的浪花,头跟着手来回摆动,两脚踩十字,动作敏捷,上下左右相随,小腿朝后快速弹起……那架势简直是二爷爷的翻版。上场时,二爷爷分配给陈三娃一只“绿鬼”面具,他眼珠子一转,小声和韩厚普说,咱俩换了吧?
  韩厚普捧着的是只“黑鬼”,因为六个大鬼的动作基本一样,只是阵列变换时,处的位置不同。韩厚普性子随和,在他看来无论扮什么角色只要认真投入就是了。两人便换了。
  陈三娃长得有些细麻秆儿,平日样子文弱,宽大的黑战裙上身,又戴上脑袋长角、张着血盆大口的面具,如凶神恶煞现世威武得不得了,和别人同样的表演动作,可陈三娃有“势”贯穿之中,舞动间势如破竹翻江倒海,足以吓退一切妖魔鬼怪。
  那次出场,陈三娃戴的正是那张鼻子下有块阴影,随光照的角度不同,阴影的大小和形状亦不同的“真品”面具,这种细微而奇妙的变化,一般人是看不出来的。陈三娃是不是有些知觉呢,表演完了他舍不得摘下黑鬼脸面具,央求二爷爷让他戴几天。
  陈三娃眉毛浓黑五官挺秀身材修长,长相在同龄人中鹤立鸡群。他爱读书,脑袋瓜灵活,老师教的东西一学就会,学习成绩在班上遥遥领先,小六“三哥”不离口,语带自豪常借陈三娃的作业本照抄。五丫学习用功,算术次次打满分。作文本上,老师批的红圈有时候比陈三娃还密,排名紧随陈三娃之后。但小六遇上学习难题从来不问她五姐,专找陈三娃讨教,连三岁小孩都能看出来,她是借机套瓷了。小六和同班的女生们穿差不多颜色式样的布衣,所不同的是,她一年四时在头顶上别只自己缝的红发夹,铁了心要显示出她的另类来。某种程度上讲,小六的另类是做给陈三娃看的,然,雨雪风霜,花开花谢,陈三娃从来不曾意会过。他一门心思苦练基本功,走在路上,会突然抬脚上提或手臂弯上头顶挥个礼势,学会了傩舞“武势”后,原本看上去有些文弱的他,举动间多了些灵活和劲力,文武双全渐渐成为同学中的“王”。称他“三哥”的声音越来越多了起来,陈三娃待答不理并没在心上,该干嘛干嘛,中学一年级的时候,团团脸、爱啰唆,衣服穿得薄了常隐现出红裤带的班主任老师调走,换来个姓张的女老师,师范学校刚毕业,中等身材,梳齐肩麻花辫,额头外凸,脸腮有些凹,嘴抿得紧,一脸严肃,她布置课外作业,还要求学生每天写“仿”——练习毛笔字。
  韩厚普和陈三娃放了学用叫“绣鱼”的道具习武,“绣鱼”是用各色布头缝制的,五色丝线在剪成鱼形的布料上绣出鱼眼、嘴,里面装了五谷。用一根一尺多长的弹簧作柄,开始练习很别扭,甩出去,方向和目标总是不一致,每天练得胳膊酸疼,依然不能得心应手。二爷爷摸着刮过胡子有些发青的下巴教导:不能心急,不能用蛮力,轻轻甩就行了,要慢。慢慢练,功夫才能扎实了。
  陈三娃缓缓弯回手臂,更缓缓地甩出去,一次又一次,灰蓝衣服的袖口磨脱了边。
  韩厚普左手捂着发酸的右手腕,眼看着陈三娃不停地练。他们没有灰心,练武(舞)的少年时光充实快乐,练久了两人的心思专注于此,写仿一事常忘了或是敷衍了事,有几次陈三娃交的仿,是五丫代写的,张老师发现了严肃批评。没多久张老师便知道了韩厚普和陈三娃私下学傩舞,在班会上批评他们是不务正业,学生嘛首先应该专心功课,整天打打闹闹的成何体统。张老师没收了陈三娃放在书包里的“绣鱼”,顺便搜出一只拳头般大小的“拨浪鼓”,张老师抿嘴,脸色严肃地举起那只样子丑陋大概只有婴孩玩的“拨浪鼓”晃动着,欲扔往垃圾堆。
  陈三娃涨红着脸去抢。
  争扯中“拨浪鼓”掉在地上,不知谁的脚重重踩了上去,“拨浪鼓”被踩扁了,鼓身和手柄顿时分离成两截……陈三娃急得眼泪飞奔,“拨浪鼓”是他周岁生日时母亲用自己纳的“万福”鞋垫从货郎担上换的。是母亲病逝后留给陈三娃的唯一纪念物,不久全班同学都知道了这个事实,张老师也知道了,特意和陈三娃做了解释。
  陈三娃冷着脸一声不吭,静默的表情中带上了一丝狠,他和老师扛上了,处处和她作对。明面上没怎么声张,专在私下做手脚。
  张老师走路有个习惯,向前走段路扭回头来看看后面,怕后面跟了鬼似的。陈三娃编了句顺口溜“黑鞋白底的,拐转弯弯捩脖的”,同学随之称张老师是“捩脖的”。有次,陈三娃在粉笔盒里放了只没头没尾的老鼠残骸,把张老师吓得面色如灰;再次,在进教室的门槛上扯了很不起眼的麻线绳,张老师进教室上课的时候,着着实实绊了一下,若不是扶了门框差点摔倒。班上的同学哄堂大笑。下课后,张老师把包括班长韩厚普在内的班干部们叫到办公室,让揭发谁干的?
  韩厚普挠了挠脑袋暗咬了一下齿唇,保持了沉默。他不参与陈三娃的把戏,也不给他告状,这就是他所能坚持的“仁慈”了。两人是同学,还是师兄弟,韩厚普和陈三娃同年生,比陈三娃大了九个月。
  过了多少年后,韩厚普依然记得有个晚自习,外号“大头”同学和陈三娃说,咱们蒙面去捉张老师的奸吧?
  陈三娃听了,眼珠了转了转,迟疑了一下,那个年龄的学生并不完全理解什么是“奸”,认为男人和女人在一起就是奸,可能因为“蒙面”这个把戏让陈三娃觉得好玩,又是让张老师出丑的恶作剧,便同意了。在陈三娃的带领下包括他在内的七八个同学各自把红领巾拿出来遮住半个脸,蹑手蹑脚去了张老师住的宿舍门前,“大头”耳灵,贴在风门缝中听了一会儿,回头悄悄道“嘿,一男一女”。几个人一拥而上,陈三娃喊:一二三。他们一起用力撞开了门。
  ……张老师和电工王海——一位二十七八岁,皮肤黑糙,下嘴唇左边有块棕褐色胎记,长得猴眉猴眼,说话稍有结巴,胳膊长腿长,动作起来手脚比猴子还灵活的男子鬼混的消息在村里沸沸扬扬传了没多久,张老师成婚了,丈夫正是电工王海。
  两人真不害羞,去学校食堂吃饭拉着手。
  大头不知从哪弄来了他们的结婚照。照片上,张老师抿着嘴,眉头紧锁,两眼眯着平视前方,王海脖颈扭向张老师头部,皱起眉,夫妻两人的共同点都是一脸板正、不苟言笑。那样子像婚姻对于他们来说是一桩愁事。村里有人说张老师是未婚先孕,还有人说那叫奉子成婚,这些说法韩厚普虽然很少听到过,但隐隐约约明白它们代表的意思。张老师的绯闻渐渐淡成烟云后,城里的村里的南来的北往的热血青年、少年大串联去韶山,去北京。韩厚普有母亲吕燕云的管教,没参与串联,回村当了民兵连长。就在那段时间,听到陈三娃偷自行车且一巴掌打穿了车主的耳膜被公安局抓了,韩厚普惊得眼珠子都暴出来了。
  一定是误会。或者有人嫉妒三娃,设计害他。
  平时给送他块橡皮或者自己装订的本子,都不好意思要。怎么会在光天化日下偷自行车?五丫和小六毫不掩饰她们对陈三娃的关切,让韩厚普去打问情由。事情发生在南头镇庙会期间,失主报案派出所抓人的,韩厚普人微言轻又怎会打听到底细呢?
  两丫头回头央求二爷爷去救陈三娃,二爷爷虽然喜欢这个徒弟,可他自顾不暇,北神山上的轩辕庙被拆了,鱼水村的祠堂被砸了,刻在石壁上的家谱用红泥涂抹得一塌糊涂。下一步要解散“爱社”傩舞剧团,至于表演用的道具,要统统焚烧,彻底革命!
  二爷爷韩怀俭和村里的几位长者去人民公社委员会,要求保护祖业;公社说是上级的指示命令。他们又找到北城革委会,被批评他们是保守派,拉革命的后腿。二爷爷有理没处讲,刮去胡须有些泛青的下巴写满了愤慨和无奈。二爷爷摆出他隔年自制的葡萄酒请有识之士,组织村民上北京找党中央汇报,村里人嘴上应和,但到了实际行动时求明哲保身,谁都像霜打的韭菜——蔫儿了。二爷爷摔了只祖传的青花瓷酒杯,骂,都是些怂包软蛋。焦虑、担心和烦躁是那段时间他的主打情绪。说到陈三娃的事,他微微拧起眉,不耐烦道:白的黑不了,有没有偷,会查清楚的。韩厚普没敢和二爷爷说藏起的面具被人用树木墩子调包的事实。
  六、讯问笔录
  簇新的深蓝色警服上身,精神头儿不一样了,韩厚普参加了为期一个月的新职工培训学习,学民警职责,学法令法规,学技击技术。
  听到镇上时有奇里八怪的盗窃案发生,谁家祖传的座钟被从墙上摘走了;谁家羊圈里的十六只羊半夜被从圈里赶走了;谁家放在炕席底下的布票不见了,院子里晾晒的棉被,灶台上放的半壶麻油……不时接到报案,几个民警忙得团团转。特别是星期日,派出所休息的时候,盗贼肆无忌惮砸开门锁入室洗劫,民怨滔滔,韩厚普和两同事二十四小时轮流蹲点,终是抓住了案犯,经审才知道是刑满释放刚回来的,名叫朱灯奎,脑袋大眼睛小,满脸络腮胡子,因耳疾割掉了左边的耳朵,戴顶耷拉的灰色毛线帽欲盖弥彰。朱灯奎老家安徽,家乡遭了水灾流浪到北城投奔亲戚的。
  亲戚家穷,不乐意平添一张嘴。朱灯奎找不到正经营生干,小偷小摸打闹点,表示不是吃白饭的。抓捕归案后他招出一件事:他和住监认识的两狱友把本村上吊死的一位22岁姑娘的尸体偷卖给外村配做鬼夫妻,已收了两千元定金,顺藤摸瓜很快他的同伙也被抓捕归案了,此后南头镇再没发生过盗窃案件。
  镇上的人性子直,几句话说不对就动上手了。有个叫张大的和人合伙租车用山梨换粮食,说好每人十五元车资,到了目的地给十元了事,司机骂,昧了,给你妈上坟。
  你妈没死,死了还你。吵得狠,记仇。这天,张大在镇上的小酒店喝了酒,涨着脸踉踉跄跄走出酒店,醉眼迷茫中见上次坐的出租车停在路边,上去拉开车门就打司机,把人家右手的小拇指打骨折了,让出医药费不出,报到派出所抓了张大以殴打无辜群众拘留半个月,张大不服扯着公鸡嗓子扬言要一级一级告上去,一直告到国务院。派出所工作鸡零狗碎,每天忙得团团转,有点余暇韩厚普遍琢磨面具被调包的事,一次偶然的机会,韩厚普在档案柜里细翻了少年陈三娃的《讯问笔录》,他触到了什么似的腿禁不住微微颤抖,压制住内里翻江倒海般的激动翻开……
  时间:1967年7月23日10时40分
  地点:南头镇派出所
  侦查员姓名单位:XXXX
  犯罪嫌疑人:陈三娃
  问:我们是南头镇派出所的民警,现在对你进行依法讯问,你叫什么名字?有没有别的名字?
  答:我叫陈三娃,没有别的名字。
  问:性别?
  答:男。
  问:你的出生年月?
  答:1950年6月7日。
  问:你的家庭情况?
  答:父,陈沐民,47岁。工人。
  母,岳俊英,家庭妇女。病逝。
  ……
  问:知道今天为什么抓你到这儿来吗?
  答:知道。因为我偷自行车还打了人。
  问:你把事情的经过详细说说。
  答:昨天下午5点多,我放学路过集市,看到卖“红烧饼”的,想买个没有钱。又走了一个摊位,到了供销社门口,见一辆自行车没上锁,我骑上就跑,一个年轻男人追来拽住后架,我返身甩过去一巴掌,过后才知道把他的耳膜打穿了。
  问:男人你认识吗?
  答:不认识,听说是镇西刚上门的新女婿。
  问:自行车特征?
  答:黑色飞鸽牌。车坐和把手都上了绿色毛线套……
  韩厚普按捺住复杂心绪翻来覆去看了两次笔录,心里直替陈三娃不值,可以说,少年多才的陈三娃就是被那只刚出炉,饼面上撒了几粒芝麻、格外喷香的烧饼害了。他能想象出饥肠咕噜的陈三娃闻到热腾腾的全麦面烧饼香,那百爪心式的难受和由此而来的理性失控。如果陈三娃当时衣兜有五分硬币,够买一只烧饼吃了暖腹,他或许就不会冲动之下骑走人家的自行车了。韩厚普理解陈三娃的困境,笔录上的岳俊英是陈三娃的生母。韩厚普依稀记得三娃生母杏核脸儿、一双大眼的模样。生母在陈三娃三岁那年,肝腹水去世了。
  隔了不到一年,陈沐民再婚。陈三娃的继母名叫任小果。村里人都称她果儿,继母梳着两条长过膝盖的辫子,瓜子脸儿、薄眼皮,面相绵善,说话低声细语,从来不责骂陈三娃。她做的三餐清汤寡水,饭盛在粗瓷碗中淡得照得见人影儿,玉米面糊糊里煮几个土豆就是一餐。陈三娃正是长身体的时期,有点空闲还扬胳膊、踢腿、飞脚练武功,这半饥半饱的状态就像有只困兽潜伏在身体深处,日久天长闻风而动让人受刑般难挨,闻到烧饼热气腾升的香味,沉睡在肚子里的困兽猛然醒了,闹腾得陈三娃理性顿失,百爪抓心无以发泄看到一辆自行车骑了疯跑。
  潜意识里陈三娃是想跑到个什么地方,用自行车换果腹的食物或许只是想尽快离开窘迫地;更有可能的是,当时他什么也没想屁股指挥脑袋了,才有了那般难能言喻的举动。
  车主追着喊:抓贼!有人偷自行车了!陈三娃下意识中回头甩过去一巴掌打穿了车主的耳膜。韩厚普后来听说,因为当时医疗条件差,被打穿耳膜无法彻底治愈,新女婿也就是车主成了残疾人,对方告到派出所要求严惩,“讯问笔录”和“起诉意见书”证明了陈三娃的犯罪事实,陈三娃被抓捕判刑,曾被他捉奸的张老师新婚宴尔,抿紧的嘴边挂上了一丝微笑,素衣换了新装心情不错。再者觉得陈三娃是未成年人,从小死了亲妈在继母手下讨生活,难,张老师同情陈三娃的境遇和丈夫王海同去派出所给他说情,无奈法不容情。
  不知道陈三娃被判刑关在少管所是怎么过的,韩厚普知道小六用作业本撕下的条格纸每月给陈三娃写信叠成鸽子状叙思情,有次还把别在头上的红发夹和自己织的一双灰色毛线袜子寄去。陈三娃一次也没回过信,在少管所关了三年后出来不到一个月,陈三娃剃光的头发长成了毛寸,他们全家搬到城里去了。韩厚普藏面具时,陈三娃正住少管所,就是说他并不知道韩厚普藏了面具,但陈三娃酷爱黑鬼脸面具是无疑的。他从少管所出来后更加沉默寡言,当初奉他为“王”的那些混混争着和他联系,陈三娃一概闭门不见。斯时,五丫已经说好了人家,准备出嫁。小六痴心犹存,得不到陈三娃的回应,就常往他家跑,她告诉陈三娃的弟弟——一个戴着鸭舌帽、长相像女孩子般文弱的小男孩,说:你听清楚了,三哥是被冤枉的,他不会干坏事。小男孩为得到漂亮姐姐的糖吃,跟着说:哥哥是冤枉的。哥哥是好人。陈三娃出狱后,小六立刻邀他去家里玩。陈三娃半低着头去了二爷爷家,顾不上小六蜜糖般喊着“三哥”鞍前马后的殷勤,向坐在太师椅上,抽着自制烟卷儿神情有些委顿的二爷爷行了个九十多度的鞠躬礼,尔后看着自己的脚尖问:师父,剧团解散了,表演用的道具呢?
  烧了。
  全烧了吗?我戴过的黑鬼脸也烧了?
  烧了!二爷爷恼着脸有些没好气,“傩舞”剧团解散后他脾气日益暴躁。
  陈三娃垂着眼帘一脸落寞。这是小六后来和韩厚普学说的。小六鬼心眼儿多,她隐约猜到了韩厚普从他家拿走那只黑色傩舞面具是私藏了,告诉他这事是想套出面具的去处,用来讨好陈三娃吧?斯时,韩厚普尚没有发现面具被移花接木的伎俩,装聋卖傻,缄口不言。
  用木树墩子代替面具放回原处麻痹人,这种事像是陈三娃所为,等韩厚普发现猫腻再想找陈三娃时,他已经离开了鱼水村。那时候,通信不发达,陈父因为儿子做了不光彩的事也专躲熟人,暂时没有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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