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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偷桃代李 四、嫌疑人韩贴只

作品名称:一只面具的江湖      作者:木一爻      发布时间:2018-11-17 19:39:38      字数:7293

  三、偷桃代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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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69年5月6日,鱼水村韩、王两家族派系争斗,生产大队长王庆丰——一位嘴巴大,眼睛小,笑的时候嘴唇有些地包天,像饥饿的弥勒佛那样的中年男人,他政治敏悟性高,平时说话沉声静气言语不多,却出口成章且句句铿锵有力。听说某先锋组织准备挨家挨户搜傩舞面具,王庆丰率先行动,披了件灰蓝色胳膊肘上打了大小不一三个补丁的夹袄,迈着四平八稳,右腿稍有些外撇的步子去到生产大队办公室旁边的话务室,坐在一张漆彩剥落,稍一用力就“吱咛”作响的木椅上,对着扩音器喊话:各位村民同志请注意,家里有“耍鬼”用的鱼锤、面具、背架、绫条的都集中到大队焚烧。韩怀俭,韩怀俭同志把你们“爱社”剧团的表演道具都交到大队办公室。不要想着你比我大我喊你哥就会包庇你,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能留情面。
  韩怀俭,村里人称二爷爷任“爱社”傩舞团团长。他骨骼坚实,是顶天立地般的汉子。谁家有困难,二爷爷能出手时都要出手帮忙。二爷爷的祖上开过酿造坊,用纯粮制酒醋,逢年过节祖爷爷提只黑色瓦罐、罐口系红布条挨家挨户送酒,爱喝不爱喝的都要抿几口,纯粮酒有杀菌驱寒作用,有村民迷信甚至讲,韩家酒神奇,有个头疼脑涨、肚子不舒服的,只要心里相信,几口酒喝下去,病就好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鱼水村的人都欠了二爷爷家的情。到了二爷爷这代虽然不酿纯粮酒了,他做葡萄酒,家门口有两架葡萄,葡萄熟了的时候,二爷爷摘下来洗去浮尘,去掉皮儿籽儿,密封在一个小瓷瓮子里,四十九天后醇香的葡萄酒便制成了。
  二爷爷韩怀俭两腮有些外突,说话语速很快,也很简短,语气充满自信。逢年过节往村里的祠堂前一站,就像个挥斥方遒的大人物了。他没过三十岁的时候便娶过两房妻子,第一房肝腹水早逝;第二房就是被鱼水村村民称二奶奶的小脚女人,身段丰满,屁股浑圆,走路一扭一扭的,一年四时头上包块白毛巾,说话鸟叫似的婉约动听。嫁给二爷爷后十八年里生了八个女儿。女儿们都长着细长眼,淡眉,厚嘴唇,分别叫大丫、二丫、三丫、四丫……小六、初七,八宝。初七是某年腊月初七生的,听说属相和二爷爷犯冲,六岁送进戏班子学戏,再没回过家。二爷爷家那些丫们说起话来叽叽喳喳像一群小鸟。二爷爷在家的时候,一只鸟端水,一只鸟拿烟卷,另只鸟佯装捶背。脚丫子蹬到二爷爷背上,眉飞色舞喊“一二一”的是小六,几个丫中,小六个头比几个姐姐高,眼睛也没像别的丫头那般遗传了二爷的细长眼,小六和二奶奶一样是圆眼睛。她从学会走路开始像个侦察兵,家里的盆盆罐罐,衣物鞋帽,只要够得上,都翻了个底朝天,家里家外常被她折腾得土匪扫荡过似的。二奶奶不是个厉害角色,屡屡指责小六没点女孩子样儿,长大了嫁不出去,小六翻翻眼皮咧嘴笑笑依然照旧;用针锥扎她手,还是不改。二奶奶没辙了,由她闹腾去。小六七岁时,踩着一只高脚木凳,从窑掌的墙柜里,发现家里有两只一模一样的黑色鬼脸面具,一只是祖传的,另只也是祖传的。
  出去别乱说!二爷爷瞪起眼、抡起胳膊吓唬小六。小六眼皮一翻举起小拳头意思是在发誓,她心里明白轻重。过了几年后,韩厚普跟着二爷爷学会了傩舞表演,上场时偶然发现乍看一模一样的面具,其实是不同的两只。一只面具鼻子下没有阴影;另只戴在脸上,随光线的强弱在鼻子下面闪现出淡淡的若隐若现的阴影,就像突然被施了什么魔法活过来一样。韩厚普和二爷爷道出了面具的秘密,二爷爷眯起眼、摸了摸光秃秃的下巴那神态显然是吃了一惊,看不出来憨厚实诚的娃娃会有如此锐利的观察力。二爷爷叮嘱他:千万别说出去!等我百年后,两只面具都是要留给你们的。你爸不贪图这个,给他也不稀罕。
  二爷爷和韩厚普的爷爷是亲叔伯弟兄。韩厚普的爷爷失明了十三年,坚强地活到孙子两岁那年去世,不出百日,奶奶也走了。韩厚普的父亲韩明旺是个平实的种田人,会做家常的茶食、笨月饼,每年中秋节前,用一只大扣锅,两只刻有菊花和寿字图案的枣木模子给亲朋代做月饼,他不喜欢撩风踢足的玩意儿。
  韩厚普从小就知道黑鬼脸面具是他们韩氏家族的传家宝,有人和二爷爷唠古,十之八九要提到那只面具。说上古时代,太祖爷爷去打土匪回来,是一个月色溶溶的晚上,路过村口那株“一根两干”的“鸳鸯槐”,那株槐树原本奇特,树干根部直径约六尺。不知什么年代谁栽的,好像建村就长在那里的,太祖爷爷远远就看到树杈上有个东西发亮,到了近前,看清了是只黑色面具,发亮的是月光照在突起的眼珠上折射出来的光,太祖爷爷摘下面具,从此韩家有了这个天赐的“宝贝”,人称“真品”。另一只样子像的面具可能是祖先托工匠依样做的。得知要集中焚烧傩舞面具的消息,韩厚普马上想到了那只面具,村里人都不知道二爷爷有两只,正好可以浑水摸鱼。
  记得是个天上飘着朦胧细雨的初夏,韩厚普披了件边缘磨得露出底色的胶布雨衣去二爷爷家,说想藏起“真品”面具。二爷爷摸着下巴眨了眨眼,夸赞:还是年轻人想得周到。他从墙柜里取出“面具”,用块旧棉布裹了交给韩厚普。韩厚普塞进雨衣,思谋了几番,决定藏到鱼水村小学校堆放杂物的库房。小学校和生产大队在同一幢院落的前后院,原先是财主韩庆家的,印象中韩庆是个脸色蜡黄的瘦老头,据说他年轻时怀里揣着碎银子和半个村的女人睡过觉。村里的男人都恨得他牙根痒痒,土改分浮财时把他的院子分了,在后院给他留了三间偏屋。二十几个学生两间教室上课书声琅琅,下课吵吵闹闹,上午三节课,下午两节课,每节上下课都摇铁铃,一天十次铃声脆响,六十几岁的韩庆两口子住得不安宁,老夫妇跟儿子移居到了湖北还是成都不确切。韩庆离乡后,他家养的四眼狗留了下来,成了韩庆在鱼水村生活过的见证。彼时,民兵连长韩厚普常在生产队办公室出进,见那条“四眼”狗碰上人直打哆嗦,老到不能咬人了。但为了保险起见,他准备了块谷面窝头堵狗嘴。把面具藏进学校的初衷是,韩厚普觉得没有谁有胆量去学校搜“四旧”。
  那是个暗夜,天依然阴着,月牙儿躲进云层,韩厚普瞧四下无人,蹑手蹑脚潜入小学校,衣兜里备了个小手电筒,没用。虽然周遭一片黑黢黢,但他进库房找过东西,熟门熟路就把面具放在柜底下的西北角,上面堆了层破棉絮。有些不靠实的是,藏好面具离开时,看到校门外似乎有个什么影儿,一闪不见了,风吹树影呢还是有什么人,那么晚了是谁?隔日,轮韩厚普值勤他特意进到库房,手探到柜子里,包面具的雨衣安然地躺在柜底,才心下踏实了。
  2
  “通奸”亘古迄今都要尽量避人耳目。然,纸包不住火,奸情迟早会败露。鱼水村里有户人家,侄儿二十郎当岁名叫韩铁蛋,宽脑门儿宽嘴巴,骨骼粗大长得壮实,粗布衣服懒汉鞋,看上去像个护院打手。他婶婶三十出头高挑个儿,尖下巴,湿红脸,嘴巴像抹了蜜,见了男人称哥,见了女人喊姐,婶侄两人通奸。叔叔长年在外面放羊风吹日晒长相老丑,挣的钱除了买几包廉价烟叶,其余都交给妻子家用。对妻子和侄儿的事是灯下黑,全村人都知道了,只瞒他一个。叔叔的儿子渐渐大了,不让韩铁蛋上门。韩铁蛋一急之下砸了叔家的玻璃,闻讯赶回家的叔叔头顶上冒着青烟追到侄儿家和他拼命,韩铁蛋用火炷捅瞎了叔的一只眼,叔报了案。韩铁蛋吓得跑了,有村民透露他跑到了后山的桃花沟。铁蛋父母觉得这是伤风败俗的丢人事,走路低着头尽量避人。二爷爷骂:这小子发情也不看对象。
  “发情不看对象”很快成了村骂。作为民兵连长的韩厚普协同派出所两民警去抓人,翻过几道黄土梁,走在进村的小土路上,远远便见村口的几株桃花树下,围圈人打扑克。韩铁蛋在人圈中看热闹,见了民警,撒腿乱跑,韩厚普盯住他后脑勺上一撮竖起的头发,紧追,追到一户人家门口,韩厚普抓住了他的衣后襟,村里的院子有大有小,但院门多是窄的,只能出进一个人,韩厚普没发觉什么时候身后突然出来个拄拐棍的干瘦老太,见民警抓人,颤声叫:我的妈呀,妈呀。韩厚普怕撞倒老太,稍一松神,铁蛋抬脚猛踢,韩厚普小腿骨一阵钻心的疼,他咬牙紧抓不放,赶上去的两民警一齐出手制服了韩铁蛋。事后民警们夸韩厚普眼疾手快,办事靠实。南头镇派出所缺人手,两民警和所长说了韩厚普的情况,想调他去工作。
  父亲韩明旺、母亲吕燕云膝下只有韩厚普一子,母亲是被人贩子拐卖来的童养媳,表面乐天派,内里刚烈,对儿子严加管教,教育他见人三分小,要谦恭有礼尊敬长辈。韩厚普中学上了一半,学校进驻造反派。走路捩脖子的班主任张老师和猴眉猴眼的电工王海成婚后,端着印有“为人民服务”的搪瓷杯在学校食堂打饭,“二合面”河捞、土豆丁浇头,要么小碗大的馒头瞧得人眼馋,张老师的肚子一天天鼓起来,从谁身边走过谁都替她捏把汗。在“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的呼声中回家坐月子去了,班级没人管,散了。韩厚普回村被村民选为民兵连长。其实,当上民兵连长是二爷爷韩怀俭做了工作。韩厚普心知肚明,他尽责尽力干了一年多,刚满十八岁拿着生产大队盖了大红印鉴的推荐信离开鱼水村时,觉得身上有了种莫名的底气。在村里,人们喊他“石头”,去了派出所,同事叫他“小韩”,这称呼让韩厚普觉得新奇且温暖,无论支农支工,还是蹲守抓破坏革命的阶级敌人,韩厚普都冲锋在前,别人蹲半个钟点就腿麻了,他蹲两三个小时没问题,大概是小时跟二爷爷学傩舞练的功夫吧。“一层功夫一层天”,没有白练的。
  过了一段时间,韩厚普想着把面具还回二爷爷家。和那些胆小怕黑暗,怕暗中生鬼怪天黑了不敢出门的人相比,韩厚普觉得暗夜能给他安全感。在一个上弦月隐在云层的暗夜,他翻过小学校的矮墙,去到那间放杂物的库房,揭开柜盖,伸手往柜子抓去,提起包裹了面具的破雨衣,感觉有些异样,打开来一看,放进去的面具变成了树木墩子,莫非见鬼了?韩厚普脑袋一炸急出一身汗,挠腮抓耳不知如何是好。远处有母猫发情的凄厉叫声传来。侧耳细听,叫了两声又复安静了。他竭力平复心绪,轻手轻脚把柜子里的旧书画、废报纸,团成一堆的彩旗、烂棉絮一一翻出来,暗夜照出来的微光下,木柜清空了,柜子底就剩下几粒陈年的老鼠屎了……毋庸置疑,那只最恶、最凶,鼻底下有阴影“面具”确实被移花接木盗走了。“傩舞”剧团有过赤、橙、蓝、绿、紫各色面具,但它们的表情是僵硬的,一成不变的。唯有二爷爷家那只黑鬼脸面具内藏玄机般随光照的不同闪现出不同的光泽,如神灵附体。
  会是谁呢?谁会想到用一个破树木墩子换走面具?老式木柜有一米多高,柜盖比较沉,除了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和不足一米高的小孩子,村里人个个脱不了嫌疑。
  
  四、嫌疑人韩贴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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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古时代,村民们把傩舞看作是驱鬼神、保平安的民俗舞蹈,戴上特定的面具在庙宇舞之蹈之可调理四时阴阳,求寒暑相宜,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人畜平安,国泰民安。天赐的面具,更被人视为面具中的“真品”,不知什么人什么时候做的手脚?
  韩厚普对“真品”面具被盗一事从最初的震怒到念念于心,一有时间就琢磨这事儿,他先是把全村可能与之有关的人名写在一张淡绿方格信纸上,特别是原先“傩舞”剧团的三十几个演员,包括敲锣打鼓的在内一一排查,最终认为两个人嫌疑最大:一个是村里名叫韩贴只的裱糊匠,另一个是同学陈三娃。
  先说裱糊匠韩贴只,彼时三十一二岁,头发黑亮,带点自来卷,圆头圆脸,嘴唇厚鼻头圆,一副乐天的眉眼。他为人朴实,心灵手巧,全村包括周围的村庄在内谁家办红白喜事剪窗花、做纸扎,在柜子或是炕围上画个牡丹、鱼闹莲图案的,多是找他做活儿,韩贴只胆大心细有创意,用纸金技术制作面具是他家不知道传了多少代的手艺,鱼水村好多人目睹过他做面具的全过程,在一个凸凹成脸型的胡桃木模子上一层层贴上用水浸湿了的毛头纸,晾干后按角色需要分别涂上红、黄、蓝、绿、青、紫漆色,晾干再涂层亮色,尔后择吉日用原漆和朱砂等画眉、点睛,眉毛画得像扫把,眼珠子外突,嘴巴大而血红,像龙宫横空出世的恶鬼,此为表演“傩舞”用的面具,民间俗称“鬼壳壳”。改革开放后,北城鱼水村“傩舞”剧团常应邀到国家剧场、海内外演出,因其具有“古老、独特、珍稀”的特点,备受众多专家学者关注。
  后来,“爱社”傩舞被选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某民族研究会总结认为,“傩是多元宗教文化、民俗文化、艺术文化的融合体,是一个在时空上跨时代、跨社会、跨民族、跨国界的庞杂而神秘的文化复合体。傩的起源与原始狩猎、图腾崇拜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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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傩舞”面具代表的是龙头形象,具有神的风度,略带一些鬼气。可亘古至今,这龙头、神和鬼有谁见过了?能制作出这样面具的人应该非同常人。韩贴只表面上看不出与常人有什么不同,却极具内秀善于发现和研究事物。他父亲是老红军,爬雪山,过草地,抗日救国,冒着枪林弹雨从死人堆里活过来,信奉的是枪杆子里面出政权。韩父看不起祖传的那些雕虫小技,抗战胜利后,韩父转业到地方武装部工作,在城里安家娶妻生子,韩贴只的爷爷奶奶过世后,韩父基本上和老家断了联系。韩贴只是父亲参军前和家里包办婚姻的前妻生的,他的生母苦苦守望了数十年婚姻无望,在韩贴只十一岁的时候跟了个担子两头挑着花花绿绿零碎日用品的货郎漂泊人生去了。
  韩贴只十几岁跟他爷爷学手艺,用红浇泥在石板上、废报纸上画猫画狗画公鸡打鸣写不同体的字,朝来夕往练了三年多,描龙画凤绘声绘色了,制作面具的手艺也是他爷爷教的。韩贴只做过几个众人称道的面具,但没有一个像二爷爷那只黑色的神形具备,韩贴只在画鬼脸的时候,找二爷爷借过几次,可无论用什么材料笔法模仿出来都不像。自从韩厚普发现两只面具的不同后,二爷爷就在那只戴起来鼻子下面有阴影的面具里靠近耳朵的地方,用黑墨涂了豆大的色块做记号。两只面具韩贴只都借去过,他总是说,祖先真灵了,要么就是有神助。我费尽心思还是做得不像,二爷爷我得仔细临,面具得多借些时日,你什么时候表演用,我立马还。由此,某段时间,黑鬼脸面具放在韩贴只家的日子多过了在二爷爷家。那只弄丢的祖传下来的鬼脸面具是面具中的“真品”,谁见了谁称奇,作为裱糊匠的韩贴只当然更知道它的珍贵。他不会眼睁睁看着面具被烧毁吧?或许他早发现了是不同的两只,没说穿呢?面具被移花接木后,韩厚普细细回忆和它相关的一切人和事。
  怀疑韩贴只的另一个理由是他家离村小学最近,都在胖鱼的腹部。出了学校的大门,右拐下个小缓坡,走不了几步就是韩贴只家。人民公社集体经济时代,遭遇自然灾害,村民生活贫穷,分的粮食只能求温饱,手头有余钱操办红白喜事的人不多,找韩贴只做事务的也就门可罗雀了。他给生产队写标语、做宣传版面也是只挣工分不挣钱,手里活儿少比较闲时,韩贴只双手插兜喜欢在校门外的操场上溜达,想起藏面具那晚,似乎有个一闪不见了的什么影儿,会不会是韩贴只呢?韩厚普心里打上了重重的问号。发现面具丢失的次日,他借故去了次韩贴只的家,推开两扇虚掩的实木大门,放眼望去,泥坯打的院墙,院子不大,院中央放只黑不溜秋的蓄水大瓮。正面和东西面都有房子,房子间架很小,一间连着一间,间间多能串通。平日,韩贴只在西厢房工作,支个大木板充当工作台,刀剪、麻线绳、竹条,红绿黄不同质地的各色纸,糨糊、胶带等摆放得井然有序。韩贴只比韩厚普大不了几岁,表面上看起来沉稳,骨子里是个急性子,干起活儿来不分白昼。他的妻子赵心如个子比一般女人稍高,身材匀条、五官秀美、肌肤细腻,及肩的短发用两只黑发夹分左右别在耳后,显得干净整洁,衣着也朴素,灰色或是咖啡色的上衣,黑裤子。远远看上去,像个毕业不久的学生干部。等走近了,她对着你说话,唇边一深一浅闪出两酒窝,眼角堆出时隐时现的纹路,你才觉察到她有三十出头了。夫妻俩见了韩厚普,热情地称他大兄弟,韩贴只让座,用旧绒衣剪的抹布拍了拍椅子。赵心如用印有“抓革命促生产”字样的搪瓷杯冲茶端上。夫妻两人的目光却是询问式的,不知他突然上门有什么事?
  韩厚普在路上时便想好了托词,派出所要组织民兵来鱼水村向贫下中农学习,他想搞个知识展板,上门求贴只大哥帮拿点主意。内容展些什么,怎样编排好?韩贴只听明白了,稍一思索,咧嘴笑说:表现主题的文字内容你先写好,配什么图我来帮你弄。
  韩厚普认真听,盯着韩贴只揣摩他的心思。
  韩贴只又介绍了许多做版面的要点及注意事项,先选好主题,分几个板块,不能太零碎了。韩厚普点头称是。末了韩贴只拿出几个剪贴本让韩厚普看,多是废报纸杂志上剪下来的插图整理成册的,分门别类贴在十六开大小的习字本上,最厚的一本是全彩的毛泽东主席专集,首页是主席正气凛然、握笔挥毫书“第一张大字报”;接下来毛主席和周恩来总理站在工农兵中间、朱德总司令在井冈山……韩厚普翻着张张气势磅礴的剪报,暗想这韩贴只真是个有心人,家族派性斗争迄今好多年了!专辑中有张毛主席接见两小八路的,图片上,主席穿灰军装,背剪着手,头半低笑容亲切,两小八路对面站着,一个背上背顶大草帽,另一个背瘦瘦的铺盖卷儿仰头望着主席,三人都穿草鞋。韩贴只说:这幅画中的娃娃,有一个是咱鱼水村的,但不知是哪个?
  是吗?韩厚普随口应,画面上有两穿草鞋、裤腿挽得高高的小八路,都有些像鱼水村小河里一起滑冰玩泥长大的娃娃,又都有些不像。哪像那不像了,一时说不清。他心里谋划怎样能提一下被调包的面具?双手却翻到一册贴满工农兵的——有黑白的苏联画,画面很细微:大雨如注,一位女子奔跑在雨中;穿工装的男青年举着火把在树林中仰望;垂柳下,两身段窈窕的短发女子在湖边洗衣;七八个系着围兜的小孩子姿态各样,保育员模样的女人抱个小小孩……韩贴只在旁兴致勃勃介绍他的宝藏,韩厚普灵机一闪言不由衷地问:贴只哥,你没收藏雕塑之类的?像咱们村以前的傩舞面具。
  哦,没有。你是说傩舞面具?不都被烧了?大兄弟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嘿嘿,我突然想起二爷爷家的那只黑鬼脸了。韩厚普索性来了个撒手锏。
  那只黑鬼脸嘛。韩贴只皱了皱眉睁大了眼睛道:真是可惜了,这世上再也没那样的面具了。唉,真作孽……韩贴只叹了口气,大概觉得说什么也于事无补,他转移了话题继续说,前年冬天,我收集了一批葫芦,上面刻了些“山神”,不知你有没兴趣。韩贴只让妻子找几只葫芦。赵心如用只竹筐提过去,大小不一的葫芦被漆成红、褐、青、黄、紫等各种颜色,上面刻的山神爷神态各异,但都是胡子长长、眉开眼乐的。从他的神情举动中韩厚普看不出一点儿不自在,不知是城府太深还是完全无辜。韩厚普又不能提及藏起来的黑鬼脸被盗一事。磨蹭了半天,只得告辞,心思转到另一个嫌疑人陈三娃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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