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倔强的老人（其二）

　　陈炳租来了四辆大巴车外加两辆卡车，孩子们全都上了车，行李也装了上去，可是他们能去哪呢？什么地方能容得下这么多人而且还要能够供孩子们生活学习？她一定会给孩子们找到好的居所，但现在哪怕能有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也好！
　　“我知道一个地方，奶奶。”小禾的主意暂时解了奶奶的忧愁。
　　“什么地方？”
　　“我住的小区外面有一个桥洞，废桥洞，好几年了也没人修也没人拆。”
　　“你说的是那年你打架的那个桥洞？”
　　王彪听到于院长的话忙把头扭到一边，小禾看了看王彪，摸了摸后脑勺，笑道：“您还记得呢？”
　　“行，有总比没有好。”
　　这群孩子果然住进了这个废弃的桥洞。这桥洞有三米来高，五十多米长，顶上原先是走火车的，后来不知为什么荒废了。王彪和陈炳的人先将床架子规划安置好，从东往西一个挨着一个，最西头留出四、五米长的距离支起一口大锅。天气渐渐冷了，孩子们还不知道要在这里住多少日子，因此他们在每两个床铺中间的缝隙处安上一个铁炉子，铁皮烟囱沿着拱顶与墙壁交界处一直延伸到桥洞口。他们用红砖将桥洞东西两头堵死，两端各开一个小门，左上角留出烟囱口。一些拳头大小的太阳能电灯安装在孩子们的床头，一排十几个较大的电灯安装在拱顶上。随后几天，他们又为孩子们置备了小桌子、柜子、手电筒、衣帽架等所有他们能想到的必需品。王彪和陈炳每天都会开着卡车来为孩子们送桶装水、食物和水果。
　　奶奶谈论起孩子们难免伤心：“我竟然让孩子们过这样的日子，我是不是该让孩子们走的？是不是我太固执了？”
　　王彪说道：“还有谁能像您这样对待孩子们，真心实意，倾其所有？”
　　“可也太苦了。”
　　“这只是暂时的，于院长。”
　　“这些天多亏有你们。”
　　“都是应该的。”
　　“我最担心的不是孩子们的吃饭、睡觉！”
　　“那是什么？”
　　“是教育，王先生。”
　　说到这一点他们可全都无能为力了，他宁肯相信自己能一步跳到月亮上去也不敢相信能做出一道小学三年级的数学题。
　　于院长说道：“我能给孩子们留下什么呢？只有教育，能让他们不像小禾、陈炳那样苦，更不要像赵文阳那样恶！”
　　“说到教育孩子，我们或许可以试一试。”一个年轻人冒失地闯了进来。坐在床沿的小禾和艾米看到他，站了起来。
　　“你是谁？”王彪问。
　　“她是我的老师。”小艾米说道，“幼儿园的周老师。”
　　“不对。”年轻人笑道，“是实习老师，而且是曾经，现在我找到了更重要的事情。”
　　“谢谢你的好意，年轻人，我不能耽误了你的前程。”
　　“孩子们就是我的前程。”
　　“你做不到的，我有一百多个孩子，无论如何，你自己也……”
　　“谁说是我自己？”他朝门外招呼，“进来吧，朋友们。”
　　陆陆续续走进来六个年轻人，他们七个站在一起，激情四射，意气风发。
　　“你们七个……”于院长若有所思。
　　周老师笑道：“是的，于院长，在织布岭，我们曾经有过一面之缘。”
　　“哦，我想起来了，那么请问你们找到生命的意义了吗？”
　　“没有，于院长。”其中一个年轻人回答，“但我们还没有找到一个比这件事更有意义的事。”
　　“哪件事？”
　　“帮助孩子。”另一个年轻人说道。
　　又一个年轻人接过话来：“成年人的世界已经破败不堪，挽救孩子就是挽救这个世界。”
　　接下来说话的年轻人有些激动，他说道：“让孩子遭受苦难是人类最大的罪恶，这个世界上哪怕还有一个孩子在饥饿、战争、疾病以及成人的冷漠中痛苦挣扎，上天就不会原谅我们，并且还要惩罚我们；毕竟总有一天他们会接替我们统治这个世界。”
　　周老师说道：“我们不能帮助所有人，但我们必须不遗余力。”
　　一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说道：“我知道不该这样说，但您带着孩子们来到这里，对我们来说是一个机会。”
　　最后一个年轻人说道：“所以，与其说我们在帮助您，还不如说您帮助了我们。”
　　“您觉得我们七个能行吗？”周老师问道。
　　于院长握住周老师的手，看着那几张朝气蓬勃的脸，说道：“孩子，谢谢，谢谢。”
　　于院长带着这些孩子虽然辛苦，但有这几个年轻人再加上陈炳、王彪和小禾的帮助倒也能勉强应付。她一面收拾改造这个废桥洞尽可能使孩子们好受一些，另一面也在马不停蹄地寻找合适的场所好让孩子们早日安定下来。
　　这些天小禾每天都会到桥洞里去，得知孤儿院的孩子们都来到这里，小艾米迫不及待地想见他们。桥洞就在小区外面，小禾经常带着小艾米到那里看望孩子们。大人们聚在一起讨论如何改造桥洞的时候，孩子们也围在一起你一句我一句表达自己的想法。
　　“这里不能跟孤儿院比。”一个孩子说道，“但我们最好不要说什么，奶奶和陈叔叔他们已经尽力了。”
　　“我看这里不错，在进孤儿院之前，我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
　　“你们有没有见到虫子，昨天还有一只老鼠跑到我的床头上。”
　　“很快就没有了，人一住进来，它们就都吓跑了。”
　　“这里很抢手的，那天晚上我看到两个流浪汉走进来，奶奶跟他们谈了几句，知道这里被占之后离开了，低着头，很沮丧。”
　　“多好！原先我们四个人一个屋，最多六个人，现在大家都在一起，多好！”
　　“现在我们只有住的地方，没有玩的地方了。”
　　“有的。”小艾米说道，“小区里有好几个广场，往北有个学校，往东就到海边了，南面还有大山。”
　　“艾米，一定要带我们去玩。”
　　小艾米笑着答应了他们。
　　“我想念孤儿院院子里的老槐树、竹子、梧桐，还有满地的花草，可惜再也看不见了。”
　　“谁说再也看不见了？”这孩子的话让小艾米感到酸楚，在她看来，住在桥洞里，没有地方玩耍，床铺上有老鼠都没什么，可是看不到花草和树木才真的可怜。
　　第二天小艾米来桥洞的时候，带来了一大包画笔和颜料。十几分钟之后，一棵梧桐在桥洞内墙壁下生根，一直长到桥洞弧顶与墙壁相接处，枝繁叶茂，绿意盎然；树干之上鸣蝉振翅，枝头绿叶掩映中，一个雀巢若隐若现。孩子们拍手叫好，也都发挥自己的本领，为这片荒芜的土地带来生机。
　　一片明镜般的湖坐落在梧桐树的东面，湖周围是浅草覆盖的绿地，竹林、杨树、柳树沿湖分布，竹林之外，湖边浅滩，几个少女正在追逐嬉闹。湖心之上，两只小渔船一前一后，前面船上的人弓着腰，一张渔网已然出手，贴近湖面；后面船上的人挺着胸脯，昂着头，一只放在嘴边，似在高歌。梧桐树下，一个小女孩静静地站着，望着那片湖、那几个人，还有远处连绵的群山。
　　一座万仞峭壁起于对面洞壁，峭壁之下乱石中间，一间不起眼的茅草屋伫立在土坡高处，暗红色的夕阳已被峭壁掩住半边，一股炊烟从茅屋一角的烟囱中升起，略微倾斜，直到散尽。一只高飞的雄鹰飞向峭壁，现在正是归巢的时间。一条小河从峭壁北面蜿蜒而出，从茅屋前面不远处绕过，流进远处的丛林不见了。丛林上方，一群鸟儿正要钻入树冠，一天到头，它们也该休息了。
　　桥洞的弧顶之上，蓝天湛湛，白云飘飘。
　　冰冷的、荒凉的、让人绝望的桥洞转瞬变得温暖、繁盛而又鼓舞人心。
　　“等明年春天，我们一定要一起去织布岭，还是那个地方，再看看高山，看看大海。”这是小艾米的承诺和约定，所有的孩子都欣然应允。
　　桥洞的潮湿很快就在孩子们的身上显出了效果，有几个孩子得了湿疹，身上痒得厉害，还有几个出现了发烧的症状；其中一个不幸肺部感染，由于积水严重，需要手术治疗。小禾带着小艾米来医院观察，去探望了这个七岁的男孩。孩子很快就要做手术了，于院长和另外五六个孩子正在病房里跟他聊天，缓解他紧张的情绪。
　　男孩见到艾米进来很高兴，握着她的手笑道：“谢谢你来看我。”
　　小艾米跟他说：“你很快就能好起来。”
　　“我也许会死。”
　　“你知道什么是死吗？”
　　“不知道。”
　　“那你怎么知道你会死呢？”
　　男孩沉默了片刻，又说道：“艾米，你说等一会儿会疼吗？”
　　“会。”小艾米回答，“但没什么大不了的，被蚊子叮了也会疼。”
　　“我害怕。”
　　“不要怕，等你出来的时候一定会跟我们这样说‘哦，不过如此，我还以为有什么了不起的呢’。”
　　“你说的是真的吗？”
　　“是真的，我也做过这样的手术，你看。”小艾米脱去薄袄，解开上衣，露出了胸口上长长的刀疤，在场所有人无不动容；小禾几乎要流出眼泪，强忍住了。
　　小艾米笑道：“你比我勇敢，所以不用害怕。”
　　男孩被护士推进了病房，手术很成功，事前所有的担心果然都是泡影。这个男孩渐渐长成为一个男子汉，然后又渐渐老去，十几年后，几十年后，那个在他面前露出胸脯的小女孩依然时常出现在眼前，鼓励他勇敢前行，乐观面对生命中一切艰险。
　　小艾米的生日过完有一段时间了，还有十几天就过年了。这一天小艾米把她所有的玩具都装进行李箱里，爸爸拉着行李箱，她则骑在行李箱上。孩子们见到新玩具都很高兴，一骨碌儿全倒出来，一个一个地相互传着看。之后，他们聚到小艾米旁边，要跟她说会儿话。
　　“艾米，你好长时间没来了，我们都想你呢。”
　　“我也想你们。”
　　“你怎么把你的玩具都给我们带来了？”
　　“全送给你们，我用不到了。”
　　“为什么？”
　　“我要去很远的地方。”
　　“是哪里？”
　　“不知道，总之很远很远。”
　　“那你还回来吗？”
　　“回不来。”
　　“啊！那我们能去找你吗？”
　　“谁也找不到。”
　　“你为什么要走？我们不想让你走！”
　　“爸爸说是老天爷让我去的。”
　　孩子们听了全都闷闷不乐，低头不语，小艾米笑道：“我走了以后，你们能不能帮我做件事？”
　　“能。”他们都这样回答。
　　“你们要常去看看我爸爸和我妈妈，特别是等他们老了，走不动了，你们要替我照顾他们。”
　　这是小艾米最后一次来桥洞里看望孩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