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烟(三)
作品名称:炊烟 作者:728349053 发布时间:2009-03-25 11:21:58 字数:4002
三
金叶把黑夜的一撂碗筷洗了,再一个一个擦拭干净放入饭橱,人就出了一身虚汗。硕大的肚子高高隆起,使她想坐在凳子上歇息都费力。孩子这几天就要降生了,金叶无时不沉浸在一种做母亲的巨大幸福和期待之中,开花、结果,瓜熟蒂落,这是一个辛劳的孕育过程,繁絮且不乏充实。孩子的小衣裤从一怀身子就准备好了,集上扯的新花布,大红福字有万字纹的那种。小枕头里也装塞了米糠,米糠睡着瓷实又不咯人,怎也得给孩子摆弄一个方方正正的头型,若是后脑瓜上有了棒槌,不只是笑话当娘的粗心,长大失却了三分人才才是最要紧的。
大英二英都是女孩。婆婆私下里开导金叶说:这会儿虽说男女都一样了,可闺女总是别人的人,庄户人过活没有个顶门立户的男人不行.——人说三十无儿半辈空,你俩都是眼看快奔四十的人呀。趁着能生怎也得再生个男孩。坟里不兴女人,要不你死鬼爹以后坟前连个烧纸的人也没有。金叶自己心里男女观念并不那么太严重,她有时觉得反更喜欢闺女,女孩乖巧,心疼人。可婆婆的开导她也不能无动于衷,毕竟刘二这辈就是独苗一根,弦断到自己手里怎能说的过去!
这次怀孕可是作了精心安顿的,婆婆先去贾村奶奶庙里烧了香火,又系了红线,据说是有求必应,极其灵验的。心里还放心不下,又听说龙吟寺的长眉和尚金钱卦打得奇准,便又跑了一趟,讨回几粒黑黑的槐树籽。东西普通,可是经老和尚作了法的,预的是怀胎生子的意思。说起来羞人呢,那天临睡前婆婆交到自己手中,悄声叮嘱跟男人一人一粒服了,完了笑吟吟退身掩门时又丢了一句:“可得记牢,十点以后再……”金叶脸红到了脖子根,不是一时而是一整夜,男人在自己身上汗水淋漓地奋斗的时候,婆婆在那边一定是直楞着耳朵的。这个死和尚,绝了天道的人,怎偏偏掐摸的尽是两口子之间的事情!
傻傻地想着,突然觉得难受。金叶有饭后胃痛的老毛病,想是黑夜的玉米面扑烂吃得硬了,就搬了枕头身蜷卧在炕头上。每次都是这样,窝一会儿就没事了。二英在炕上专心致志地摆弄那个碎布拼成的布娃娃。大英趴在桌子上做作业,见娘捂着肚子,懂事地倒了一缸开水端过来,又碗里交替着倒了几个来回,水不烫了说:“娘喝点儿水就不疼了。”金叶撑起身子几口咕咚进肚,故作轻松地说:“赶紧做你的作业,娘这是老毛病了,没事!过一会儿就好了。”手放在肚子上由上而下轻轻捋了几下,里面却是愈发一阵一阵地撕疼,随着长长的呼气就伴了不由自主的“哎哟”声。大英看在眼里,早隔着窗子对西屋破了喉咙:“奶奶!奶奶!我娘病了,你快过来。”刘二娘正在油灯底下打鞋帮子,家里不是没有电灯而是她舍不得用,听见孙女吆唤心上走神,针一下扎到大拇指上,疼得“嘶”一声,赶紧趿拉着鞋溜过来。
金叶指责大英不该诈诈唬唬地让奶奶担心,说这又不是一回两回了,大惊小怪地惊动人。娘欢过去哇,我能有了啥事!说话间,肚子里一阵比一阵轻松,竟真的不疼了。刘二娘并不急着过去,斜跨在炕沿上,一把把二英揽在怀中,反又絮絮叨叨怨开了金叶:“黑夜吃点儿软软和和的才舒坦,叫你下点儿面条哇你偏吃晌午剩的扑烂,你看这会儿好了,要是不好哩?你当以前能放心大胆地喝药!你是有身孕的人,肚里孩子服不住的。”金叶说:“为了孩子好,就算疼死我也不喝药。”刘二娘嗔怪地说:“能调理咱就调理么,为了孩子大人就该受疼哇!疼出个好歹来哩?”金叶不想在这些看似絮叨的关怀上辨白,婆婆毕竟也是为了自己好,随之话锋一转,随意地说:“我晌午在堂地上盛油,见粮食垛里泛出糠皮来啦,肯定里面进了耗子,不知糟害得厉害不厉害?”刘二娘说:“耗子!除了耗子还有啥,肯定又打开窟儿不知从哪里串过来了。”金叶说:“我身子沉得动弹不了,娘和英子她爹明儿翻腾翻腾哇,完了给它支个夹子。”刘二娘忽然想起什么:“人说捉住耗子给它屁眼里堵上黄豆再放了,憋得难受起来回去就一窝全咬死了,跟人疯了一样,嚷道是这么个嚷道,就是不知灵验不灵验,唉——越心里盼的越没有,越上眼的越一窝一窝打发不完。”金叶有点儿心里想笑,婆婆絮絮叨叨的竟能想起这么个近乎恶毒、赶尽杀绝的点子。遂摒着呼吸不吱声,手还在肚子上一下一下地捋摩。刘二娘误会了意思,想是自己接口急了,有了指桑骂槐的嫌疑,以为是寡淡了媳妇的心。松开二英脸上亲了亲,一跷腿下了地,雷厉风行地说:“今儿黑夜就捉它一个活的,叫它明儿泼命地窝里咬,看看耗子的本事大还是奶奶的本事大,不信就治不住它了!”
洋有洋的办法,土有土的决窍,布置这些捕鼠的小机关刘二娘相当的得心应手,已是熟得不能再熟。饭厨里掰了指头肚大一块剩饭,淋上两滴素油,油勺尖上那颗沉沉欲坠的再就舍不得落在地上,指头抹进嘴里吧咂了几下,取了白碗盅子拧身进了南房堂地。糟害的粮食还不算多,移开粮食只扫了平平两掬,细观粪便也是细细小小,黑如麦粒,看来才是新来的小耗子,正好适合这套简易的土办法。盅子倒扣先压住诱食,再碗口朝下虚虚搭在盅子底上,支住就行不能过实,诱食朝向碗里这是关键,这样耗子咬食带动机关,才能保证碗落下来刚好把它罩住。刘二娘拍拍双手,欣赏着自己的杰作,意念里分明已囚困了一只惶惶无路的小可怜,正惊命地四处碰壁呢。只差转出尾巴就可提出来任意地处置了,这边正意乱情迷地醉着,那边大英的声音隔着窗子又传过来了:“奶奶!奶奶!你欢过来,我娘又疼起来了。”
转回身子,刘二娘旁边坐着又瓷眼看着金叶断续疼了一个回合,便断定媳妇是今晚要生了。金叶炕上已躺不住了,下地忍痛扶着炕沿说:“我也试着有点像,可要算日期还差着天数哩。”刘二娘说:“就没个擦前往后了!你是按啥算起的,是按老和尚吩咐那天算起的哇?没准他鼓捣之前你就有啦。”提起和尚,金叶自觉有些脸上羞热,遂打住话题,长出了一口气说:“一时半会还生不出来,娘先出去寻寻英子他爹,他是男人,有个啥事好张罗。”刘二娘心里着急已是头不识东西了,站在地上先发泄了一通对儿子的不满,“活了半辈人呀,一点儿事也不领,跟他死鬼爹一个赖毛病,屁股上按了转轴啦,整天就是出了东家窜西家,家里反正是一会儿也待不住,你知这会儿又刮到哪里去啦!这,这,这,这……”嘟嘟嚷嚷出了院。忽然觉得不妥,只顾了找儿子,家里光大英二英两个孩子守着,万一金叶生出来怎办,心里格登了一下改变了主意。踩在鸡窝顶上爬上东墙头“他嫂子,他嫂子”一通叫喊。只得让邻家“二粉皮”代劳了。
接生婆就是村里的桂龙娘,土生土长的土技术,虽不地道却是这里三里五乡的知名人士。县医院妇产科的技术好,那是三十里外的事情,生一个孩子下来的花销也着实令人啧舌,土里刨食的人身体没那么金贵。这边两人收拾了一应零碎包里挎着,颠颠哒哒转回来,刘二也是前脚进了家门。刘二娘劈头就是一顿数落:“媳妇生孩子呀,还见天收不住屁股,你住到别人家里算啦,还回来做啥!没见过你这么闲心的人,还不欢紧给你大娘倒点水!”金叶已疼得脸上汗滚如豆,一个劲地呀呀,桂龙娘瓷眼看了一下,问:“你这会儿疼起来停歇不啦?”金叶忍着疼说:“不啦,只觉得下身憋得厉害。”桂龙娘指着金叶的肚子又对刘二娘说:“欢紧准备东西,你看肚子下坠到胯下啦,不停歇的疼起来就快生啦!”刘二娘闻言忙叫刘二柜里取出准备好的塑料布,卫生纸等,自各儿伸手一把揽过二英放到西房炕上,又找了几块过年剩下的水果糖摁在手里,吩咐大英看好妹妹,可不能出来,“哗”地一下把门带住。
桂龙娘把吃饭的家什掏出一字排好,无非是钳子、剪子、止血纱布、乳胶手套之类的东西。唯一像样的就数那个能勾在两耳、明晃晃的听诊器了。拧开瓶盖,镊子夹着酒精来回先把塑料布消毒了一遍,手里擎着水缸刚抿了一口,金叶自觉下身一热,失声说:“大娘,胞水破啦!”“快脱衣裳!”刘二娘翻身上炕,让媳妇仰躺了,一把拽住金叶裤脚。刘二见势要扭身走开,桂龙娘给喊了回来,“躲开做啥?又不是没见过!男人身边站着,女人心是安的,你就站到跟前,来!把媳妇的手捉牢!”只顾了指派刘二,忙乱中水缸搁窗台上没放稳,“咣”地一下子,玻璃渣子碎了一地。
雨终归是来了,密密蒙蒙,悄无声息地来了。风先静下来,接着是整个黑漆漆昏昏欲睡的村庄,天地万物无不浸淫在一种柔和的欣喜之中,一块黑黑的脑袋渐渐自下身露出来,桂龙娘一双乳胶手套已套在手上,眼死死盯着,督促要随着她的口号用力,这是一鼓作气的事情,不能停缓,万一耽搁了孩子可了不得。女人生孩子是伟大的事情,可女人赤身裸呈、发了牛嚎的时候就有点像任人宰割的猪了,刘二娘心里着急又帮不上忙,只一手抚着媳妇的头发,喃喃地说:“生一回孩子抵住死一回,唉——这女人生来就是受罪的命,就是受罪的命……”
孩子忽隐忽现了好长时间才渐渐露出头来,血水淋漓地卡着脑袋拽出来,小脸已憋得紫红。桂龙娘毕竟还是老道,接生的多了经验还是有的,急急清了口里粘液,手托在掌上,后背好一阵噼哩啪啦的手板子拍打才“哇”地有了哭声。“闺女,还是个闺女,刘二!人说一个闺女一壶酒,这三壶酒你是有了,以后可好好儿享福哇?”桂龙娘见大人孩子都平安无事了,心掉在肚里,言辞也有了几分戏耍的成份。金叶昏昏沉沉地无暇他顾,这个历经艰难、浴血涅磐的过程已耗得她浑身乏困,身体如在云层上悬吊着,一丝力气都没有了。随之刘二娘一声惊异:“噫!这孩子怎是个豁唇?”她心里一震,勉强双手撑起身子,孩子的上唇上分明多了一道小小的裂缝,肉向两边兔唇一样翻着,这时水泡眼皮竟眨巴着牙开一道细缝,和他凝神对望起来。桂龙娘看见欢紧催促金叶快快躺下,说生完孩子不能多动的,要防止血晕,手里一边包扎脐带一边又对刘二娘说:“豁唇也没事,这会儿能治啦,下马地有个孩子十四五岁啦,比这都厉害,从太原动完手术回来你这会儿看也看不出来。”刘二默不作声垂手而立,似有几分失落。金叶看在眼里,一时心里灰沓沓的,更是五味杂陈。昏昏沉沉,接下来婆婆是先给孩子洗的身子,还是先把鼻涕泪水的大英二英从西屋放出来的,她自各儿也记不清了,总之一夜里呜哩哇啦的哭声是耳根上没停缓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