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炊烟(二)

作品名称:炊烟      作者:728349053      发布时间:2009-03-25 11:04:42      字数:4182



这个时节的晚上依旧清冷,夜气扫在脸上恰如梢条有力地抽击,耳朵僵僵得便有一种真实的存在感。风比白天柔和了些,却不间歇,依旧沙沙有声,暗夜里漫舞的柳条上仍然有它们存在的踪迹。灰蒙蒙的天空上同样镶嵌着几片灰蒙蒙的云朵,那些愈发狭窄的明亮缝隙处,是一牙如钩的寒月,清清朗朗,娇娇羞羞,怕是见了心上的情郎吧?只一闪就又躲藏在云层背后,俨然还是一待字闺中、怕人猜透心思的美娇娘呢!
十点钟差不多快到了,西街这儿冷冷清清,巷道里已鲜有人声,夜风的作用下只剩了一截枯木棍沿着墙角,咕噜噜滚过去又咕噜噜滚回来,独自无聊地游戏。僻静中,门轴摩擦,艰难且又悠长地“吱儿——扭”了一声,“三呱拉”家的半扇街门打开,刘二闪身出来,夜风扫过,很轻易地把他头上的黄毛塑了一个乱蓬蓬的刺猬造型。乍一到外面,眼前像堵了两块黑布,啥也看不真切。倚着墙角稍微适应一下光线的明暗转变,他才觉了出身上的腰酸腿困,下身也憋得硬梆梆的,尿泡都快涨破了。四外静悄悄的,苍穹浩渺,雄浑寂默。月牙依旧在艰难地穿云破雾,刚突出重围又陷入新的纠缠。身下的长尿没完没了地射着,在浇垮了墙角的一片泥皮后依然劲头十足地向前涌进,“啷哩啷当”的声响比白天大了许多,也清晰了许多。看着天上稀疏的星星,刘二突然感到一股彻骨的懊悔,“X他祖宗的!怎今儿的手气就这么背哩!”内心的愤恨不经意间竟破了声。
吃过晚饭,刘二原本准备是要去看丧乐吹打的。一路剔着牙花,边走边想:今儿有王子善的丧乐红火,“三呱拉”家会不会有村人在里面聚堆呢?腿就不由自各儿地朝这边绕了过来。“三呱拉”是村里的一个老光棍,刘二闲来无事常好进去转游一圈。到了住处,手搭在街门上用力一推,门却是异常地从里面插着。刘二心生探究,双手用力抓住好一阵摇晃,迟迟疑疑的脚步声传来,院里才有人出来了,“谁?你是谁?”刘二听了声音,忙不迭地应答:“三叔,我是刘二,你连我也听不出来了?”“烧成灰我也能听出你!黑天半夜的还出来做啥?”门闩响动,“三呱啦”里面门只开了细细一牙。刘二欢紧斜身闪进,兜里掏出烟卷,讨好地递过去一支,“叔插着门干啥?莫非村人又在里面耍钱哩?”“三呱啦”一边重新把门插上,一边压低声音说:“他们那叫个啥耍钱儿!今儿专门有大主儿过来啦,还不是怕派出所那伙穿黄皮的搅和。”
家里烟气腾腾,果然已支开了摊场,赌钱的人炕上盘腿坐着,外围了几颗同样劳心费力的脑袋。刘二凑前细看,“装宝”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胖子,砖头大小的黑皮包子压在脚下,下面押的人只认识根柱,村里最大的白花,无人不知。另两个同样面生,一个戴着眼镜,细细瘦瘦,教师模样。另一个胡子油亮,满腮满脸,活脱脱一个长毛的马熊,嘴上烟卷只叼不吸,白灰粘附了一大截。
押宝的赌具就地取材,为防使诈也就是筷子粗细,一寸长短的木棍上刻了凹壕,少的一道,最多的刻四道,四截木棍代表四个数字。眼见的“胖子”背后一阵抉择,宝又装好了。右手对准左手的手绢一展、一搓,一截木棍就包裹其中平放在众人眼前,嘴里冷冷跟了一句:“下注!”“眼镜”斯文,把钱摆在面前,轻松地说:“幺三的,五十!”。“胡子”还有点儿犹豫不决,手抚着脑门自言自语:“上回出的是三,这回应该是四了,我就押幺四的,二十!先探探路再说。”完了自嘲地捋了一把头发。别人上钱的时候,根柱的眼睛始终没离“胖子”的脸面,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对他来说至关重要。可“胖子”一脸本色,裤裆里搂着的本属于他们三人的钱就决定了他现在表情的坦然,还不是暴露这些信息的时候呢。侦察无果,根柱重新把眼光收回来,五十块钱一把甩在炕上,“二四的!”旁边围着的王小三推了一下,“你怎押四哩?我看要出三,这回绝对是三。”根柱昂头斜了一眼,“你懂个×,你知道押宝怎押哩?”王小三不敢争辩,无奈地说:“你等着看,你等着看。”手绢展开,装的果然是三,“胖子”伸手把根柱的五十块钱扔给“眼镜”,“胡子”的两张十元票面则照样搂进裤裆归了自己。
输输赢赢又是一轮开始,“胖子”刚把宝装好,刘二蠢蠢欲动已耐不住手脚,兜里掏了三十块钱攥在手里。这回“眼镜”换成了幺二,“胡子”义无反顾还是幺四,赌注则换成了一个五十元票面的新钱,“啪”地一下拍在炕上,嘴上一寸多长的烟灰这才震落下来,粉散了一污黑苇席。“三呱啦”旁边看着,心疼地说:“手轻点儿,捣塌炕呀!捣塌炕耍不成啦!”浓重的烟气呛得根柱咳嗽起来,手头的一百块钱对折放在跟前,烦躁地说:“开开窗子,头他妈也呛昏了——四箍定。我就不信这回还不出四。”一百块对折就是押一半的意思,这也是个不好惹的主儿,“三呱啦”听了起身把窗子拉开一条缝,手脚倒也麻利。夜风挟着寒气凉嗖嗖地吹进来,顿时一个寒噤,屋里的人不由自主精神了许多。
刘二右手举着三十块钱外围里朝前伸着,还在做着最后的权衡,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别人说:“三连出了两回,这回……”王小三插嘴:“要叫我押还押在三上,这宝肯定没变!”刘二输赢未见分晓,才是头一把,就随意地说:“听你的,就押个三算了。”钱落在炕上。“胖子”抬头瞟了一眼,大度地说:“押的人多才有意思哩,变不啦?不变开宝呀?”刘二头拨浪鼓一样:“不啦!不啦!”宝底揭开,装的还是三,三家皆输,唯有刘二的三箍定撞个正中,举手之劳,那三倍的返还九十块钱便囊入腰包,改了刘姓。“胡子”表现得最为激烈,输得许是根深了,辱爹骂娘地说是今儿摸了姑子×,从来没这么背过,嚷嚷着跳下地要去送鬼。滑稽得很哩,原来就是茅坑里放了一泡长尿,夜风清醒一下脑袋瓜子就又返回来了。
重新坐好,“胡子”决定自己来装,让别人押一会儿。浑身的四百块钱儿全掏出来,活就活个自在,死就死个痛快,说这四百块钱儿兜里放着还不是跟没有一样,输输也就歇了心啦。“胖子”长了钱何乐而不为呢!正愁没有这样的台阶,很痛快地就松了手,笑嘻嘻地说:“那你就翻翻运哇。”把裆里的一堆钱胡乱装进黑皮包里,起身跟“胡子”调了位置。四截木棍换了东家,风水也跟着挪移,接下来场上的形势就有点戏剧化了。“眼镜”又开始成了最大的输家,“胖子”和根柱一把输一把赢地徘徊,而“胡子”运气有了好转,脸上重现生机,渐渐不那么僵硬了。不变的是刘二旁边这个浮捎的,或多或少每把都有进账,几轮下来手里钱大大小小也卡着一厚沓了。
王小三看得眼热,“咕咚”咽了一口唾沫,不满足指手划脚地当军师了,盯着刘二的手说:“二哥!少借给我点儿,我也来两把试试手气。”刘二说:“去!去!去!白花场里是不借钱的,借给你我连底都没了。”王小三死皮赖脸地央求:“就五十,我又不是白跟你借,赢了我还你双倍。”刘二不答腔,专心押点数,心思还在一二三四之间游离着。王小三不停歇地“二哥,二哥……”简直像讨人厌的绿头苍蝇了。耐不住这狗皮膏药粘住不放式地软磨,刘二甩手抽了一张,厌烦地说:“行了,行了,罢耳根上嗡嗡了。”
王小三始终只是个旁观的料子,指点别人还有点儿军师的预见,一但参起战来就不那么灵验了,五十块在他手中不过两把便输得一干二净,圪缩在一边不再吱声。霉运的不仅是他自己,自把钱借出了,刘二也神使鬼差深受传染。奇了怪了!他押幺二,“胡子”装的准定是三四,他押三四,“胡子”装的准定是幺二,由原来的把把进账成了现在的把把倒流。刘二心里开始毛躁起来,而越毛躁越押不住,越押不住心里反而更毛躁,钱儿刮风一样往外流失,眨眼功夫,刘二把赢的全又输出去,兜里自各儿的一百多块钱也只剩下四十了。又是一轮开始,“胖子”先恨恨地押了三箍定,两把连输使他这次的二百元下注明显带有复仇的意味,押中了可是三倍的返啊!话音落地,“胡子”手微微颤抖了一下。这个细节被刘二捕捉在眼中,认定这是叫人猜透心思,心理承受不住的外在表现,平息了一下内心的激动,也跟着扬声说:“我也是三箍定。”把剩下的四十块钱孤注一掷全放了上去。“眼镜”和根柱也跟着押完,手绢缠开,“胡子”声音也有些结结巴巴,赌具木棍儿夹在二指中间众人眼前一晃:“我装的是四,四!”说完抹了一把头上的汗珠,长长出了一口气。一边的刘二已是彻底傻了眼……
送路的油棉火把照得南街那片上空显出微微的桔红,唢呐声断断续续地顺着风一阵有一阵无地传过来。提起裤子,刘二寻声朝前走过去,他还不想回家,夜的清凉或多或少能使这种烦躁得到片刻的冷却。
村人依旧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丧乐班子困兽一般圈在当中作了可怜的道具。嘈音里声音含糊不清,耳底里只剩下咿咿呀呀的伴奏。火星流萤,一声“哧啦”爆响,人群里就开展出一朵昙花四外绽放,谁的头发让火烧燎了,而又是谁人慌马乱中乘机轻薄了女人的身体,便有了男子幸灾乐祸嘻嘻哈哈的起哄噢噢,女人身陷重围不得脱身的无奈尖叫。人群中三个衣衫鲜亮,挽手攀膊的长发姑娘最是注目一景,人群回拢时,随着波浪,几个心有所图的青皮后生更是悄无声息中缩短了彼此的距离。输钱的阴霾脑袋里挥之不去,刘二哪有心情欣赏这些,,摸出烟卷一边远远蹲下来,灯火暗影里一口接着一口,如木如石地呆着,倒忘却了侵袭衣衫的夜寒。
月牙儿彻底埋葬在乌云之间,树条哗哗地抖动,仰面竟有了毛毛的潮湿。眼前“二粉皮”散着头发,穿着自家闺女的大红翻领毛衣在人群外围转着圈端祥,脖子扬得直棍一样,左顾右盼地辨别着每一个男人背影的真实身份。看似目标没有发现,踮着脚尖朝人群里面又是一阵张望。刘二懒的理这个精明泼辣的邻家婆娘,四十多岁的人了还扮什么嫩鸡,在这里抖狐骚子味。王满根服不住女人?是想趁看丧乐的空子吃点儿野食吗?心里正嘲讽着,“二粉皮”搜寻不着目标朝人伙里亮开了破锣嗓子:“刘二!刘二!你在哪里鬼着哩?”刘二没想到吆喊的竟是自己,黑影里站直身子,一脸的坏笑:“嫂子叫我做啥,家里有吃不动的席面啦?”“二粉皮”明显觉出了他话语中包含的酸味,三步之外人一下冒出来,意外地征了征,反口一句:“死刘二,快合住你那臭嘴哇,黑灯瞎火的你早蹦个屁多好,用着我翻塌天地找你!——你老婆给你生儿子哩,还不欢紧回家当爹去!”刘二头哄地一下,才想起家里的大肚婆娘是临了月,这几天要生产的,忙走到跟前问:“怎啦,是不是生出来啦?”“二粉皮”看着他急切的样子反倒又调笑开了刘二,“亏你说的出口,女人们把事都做了,还嫁你这当男人的有啥用!”刘二哪还有心思再耍嘴皮,扭身就朝家的方向颠起了小碎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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