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倔强的老人（其一）

　　孤儿院要拆了，这次不是谣言，新闻里连日期都播报了——九月初九这一天，是动土的吉祥日子。政府早为孤儿院的孩子们做好了安排，他们将被分送到全国各地的孤儿院。在政府号召之初，全国就有几十家孤儿院表示愿意接受来自安泰的孩子。孤儿院的员工也将获得与原先相差无几或者更为体面的工作。于院长年事已高，该颐养天年了，政府承诺为她提供高额退休金。可于院长不接受政府给出的所有优惠，她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她要跟她的孩子们在一起；政府可以拆安泰孤儿院，但要为他们重新找一个地方，即便是简陋一点也无所谓。
　　双方就这样僵持了好几年，直到现在奶奶都没有松口。可是政府就要动工了，按奶奶的性格，她宁死也不会屈服。这可愁坏了小禾跟陈炳，他们思来想去，也只有赵文阳或许能帮得上奶奶。虽然他们并不喜欢他，极讨厌跟他往来，但事出无奈，他们只好去求他。这一天晚上，小禾跟陈炳来到赵文阳的居所，由于提前打过招呼，赵文阳的管家在门口迎接他们。三个人穿过偌大的院子，又在房间里绕了几分钟才来到接待室。赵文阳收到管家的消息即刻赶了过来，他拥抱了他们，请他们就坐，然后坐在他们对面，沏上一壶茶。
　　“文阳。”小禾开门见山，“孤儿院的事你听说了吗？”
　　“爸爸，爸爸。”赵文阳的女儿跑了出来，“你怎么不跟我玩儿了？”
　　赵文阳的女儿与小艾米一般年纪，也是一派天真烂漫，单纯可爱。她跑进来才发现爸爸正在会客，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赵文阳嘱咐女儿：“快叫叔叔。”
　　“叔叔好。”小女孩声音清脆甜美，让人不由得喜爱。
　　两人笑着跟她打招呼，小禾摸了摸她的头。
　　“乖女儿，去找你妈妈，她又给你买了些你最喜欢的唐朝公主。”
　　小女孩听完笑逐颜开，随即跑开了。
　　“什么是唐朝公主？”陈炳小声问小禾。
　　“这你都不知道！”小禾得意地瞥了一眼陈炳，“那是一种玩具娃娃，贵得很，我女儿也有一个。”
　　“我怎么没见过？”
　　“这么好的东西能让你见着！”
　　“小禾、饼子，好久不见。”赵文阳把茶杯端到二人面前，“今晚在这里吃饭吧。”
　　“我们吃过了。”陈炳说道。
　　“那就住下来，我们好久没有聊天啦。”
　　“我还要看孩子。”小禾说道，“得早点儿回去。”
　　“文阳。”陈炳说道，“小禾刚才提到孤儿院……”
　　“九月初九，我知道，那天我一定会去的。”赵文阳吹走了飘在茶水上面的一小片茶叶，轻轻呷了一口。
　　“只要有你我们就放心了。”小禾说道。
　　赵文阳抿着嘴笑了笑
　　“就这么说定了。”陈炳说道，“你知道奶奶的脾气，那些孩子就是她的命。”
　　赵文阳倚在沙发上，左手的食指在左边脑袋上不停划圈。
　　“这样的话，我们就先回去了。”陈炳和小禾站了起来。
　　赵文阳苦留一番，由于二人执意不肯留下才不得不将他们送走。
　　九月初九这天，天还未亮小禾就来到孤儿院。因为政府的劝解工作及时、到位，孤儿院里的护工和老师们全都提前离开了，只剩下于院长和门卫张大爷。张大爷守着孩子，于院长拄着拐杖坐在孤儿院门口，小禾坐在她旁边的地上。
　　由于孤儿院拆迁事宜曾在民众中引起不小波澜，这一次，包括市委书记王大海在内的许多政府官员亲临现场。现在上面管得紧，消息传得快，为了政绩和口碑，他们打算最后一次劝说这位倔强的老太太。负责拆迁的工人们还没有到达，几名官员走到于院长跟前开始苦口婆心地设身处地近乎哀求地劝说。这些官员与他们的同类一样，能言善辩，巧舌如簧，既能阐述道理让人羞愧，又能讲明利害令人胆寒。他们能看透人心，知道投其所好，并在恰当时机发现别人的弱点或破绽，从而一击制胜。诗歌与戏剧是他们嗤之以鼻的草芥，心理学和哲学是他们不屑一顾的粪土。
　　然而他们的所有才能都无法让于院长开口说一句话，甚至赚不来她的正眼一视，这种溃败感让他们恼羞成怒。几分钟后，三辆大客车和十几辆警车停在孤儿院门前，数十名警察下了车。他们不是来跟于院长对抗的，敌我力量太悬殊，这体现不出他们的价值，他们是来带孩子们离开的。
　　警察同志大多对于院长心怀敬意，他们向她鞠躬，然后才进入孤儿院。
　　“都给我滚出来！”陈炳出现在人群后方，带着三十几个小混混气势汹汹走来；他们手里有的提着棍棒，有的握着砍刀，还有的托着铁锨或镐头。
　　这种场面恐吓不了训练有素的警察，他们虽然从门口走了回来，但没有摆开阵仗，连武器都懒得取。
　　陈炳的队伍转眼到了孤儿院门口，陈炳大叫：“哪个王八蛋敢进去，我他妈砍死他个狗娘养的！”
　　一直不说话也不动弹的于院长颤颤巍巍站起来，指着陈炳骂道：“小王八犊子，你来干什么？这里没你的事，带着你的人赶快滚。”
　　“奶奶，你别劝我，我今天就是死在这里也不让人动孤儿院。这是我的家，是我和兄弟姐妹们的家。”
　　“你走不走？”奶奶扬起手在陈炳脖子上打了两巴掌，陈炳只是不动。
　　“哟呵，这么热闹，让我看看是哪些狗日的东西！”又有一群人浩浩荡荡从远处走来，少说也有七八十人，为首者比陈炳更加放肆。
　　陈炳和小禾都认出了这个人，他是王彪。这一下他们可着了慌，代表着正义和光明的警察不敢做出什么过分的举动，听说政府会挑拣一些泼皮无赖对付那些顽固不化的老百姓。王彪的队伍比陈炳的更加“规范”，他们全都穿着黑色裤子和白色衬衫，每人右手中提着一根长棍，排成整齐的队列，最前面一排人的左手里都握着一瓶啤酒。
　　小禾、陈炳还有陈炳的弟兄们虽然害怕，但他们全都横了心，决定血战到底，迎着王彪的队伍走去。
　　王彪见陈炳的人挡在面前，顶着陈炳的脑袋说道：“让开。”
　　“除非你杀了我。”陈炳毫无退让的意思。
　　“今天不是咱们哥俩的恩怨。”
　　“你要再敢往前一步，我一刀捅死你。”
　　“你他妈有病！”王彪给身后的兄弟们递了个眼色，第一排的人一齐将手里的酒瓶扔了出去。那些瓶子在陈炳兄弟们的头顶划出一道弧线，“当啷啷”在警察队伍前摔碎。警察们不得不向后退了几步，一名警官高喊：“你们这是在犯罪！”几名政府官员赶紧撤到警车后面，发出请求武警增援的讯息。
　　“犯你娘的罪。”王彪懒懒地说道。
　　陈炳跟小禾这才知道，原来王彪是来帮孤儿院的，只是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
　　“兄弟。”王彪跟陈炳说道，“要不是你拦着，这帮孙子的脑袋都开花了。”
　　陈炳不知道说什么好，王彪又说道：“可以让开了吗？下回找几个像样的，就你这几个人谁能看在眼里？”
　　“为什么帮我？”陈炳侧过身子，王彪的人跟他的人混在了一起。
　　“你认为我会帮你吗？”
　　“那你为什么这么做？”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王彪一直记着那段往事。那一年他六岁，也是在今天这个位置，那一天比现在还热闹，安泰孤儿院举行揭牌仪式。市里的领导悉数到场，比今天要和蔼得多。他和四、五个一块乞讨的孩子闻讯赶来，附近所有的红白事儿都少不了他们的身影——这种场面上的主人和客人通常都比较大方，这一天他们当然不会错过。
　　这几个在餐厅门口缩头缩脑，想进又不敢进的孩子引起了参加宴会领导的反感，他们本来就为在孤儿院餐厅而不是酒店就餐的安排极为不满。但他们还是笑呵呵地跟孩子们挥了挥手，然后吩咐随从人员把他们请了出去，在离开餐厅之后，几名随从人员暴露了本来面目，每个孩子得到了屁股挨两脚的赏赐。
　　于院长早就注意到门口有几个穿得脏兮兮的孩子，只是一直忙于应酬没顾得上，等她抽出时间想去找他们的时候才发现他们不见了。于院长跑出餐厅，看到了已被赶出门口的几个孩子，把他们追了回来。
　　“跟我来，孩子们。”于院长知道他们是来干什么的。
　　几个孩子跟着她到了厨房，她找来一个小桌子和几个小板凳，给他们盛上满满一大碗排骨，另外又盛了四样炒菜，馒头可以随便吃。王彪到现在都记得那几样饭菜的种类和味道，连它们在桌上摆放的位置都尤在眼前。吃完饭后，她又给他们装了些饭菜在塑料袋里叫他们带走，并嘱咐他们没饭吃了就来找她。
　　王彪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件事，不是因为她给他们吃了一顿饱饭，而是他们在她身上获得了尊重，她是第一个给他们这件宝贵东西的人。孩子们难道没有心事和感情吗？他们比大人还要敏感！周围人的蔑视、冷眼和排斥让这些孩子们感到孤独和绝望，周围越热闹这种感觉越强烈。王彪最终成长为一个冷酷的人，但他每次面对敌人心里都保留着一份最原始的善意，这也来自于院长的影响。
　　几分钟之后，上百名武警官兵来到现场，各个全副武装，左手持着防爆盾牌，右手握着警棍，身上配着手枪。见他们朝这边逼来，陈炳和王彪都没有退缩的意思。
　　“就这点儿本事吗？”陈炳突然将手中的砍刀扔向武警群，一名武警用盾牌挡开了。
　　武警官兵停在距离他们四五米远的地方，当中一个向他们喊话：“我们是中国人民武装警察部队，请放下你们手中的武器。”
　　“放你娘的头！”王彪轻蔑地说道。
　　“如果你们继续抵抗，我们将会在一分钟后发动进攻。”
　　“不用等一分钟，我们现在就发动进攻。”
　　王彪一声令下，所有人都蓄势待发，武警官兵也做好了战斗准备。
　　“全都住手！”一个人的出现让骚乱暂停，一辆车停在人群东侧不远处；赵文阳和四名随从下了车，向这边走来。
　　“有救了。”小禾这样想，陈炳这样想，连知道赵文阳出身的王彪也这样想。以他在花间市的势力，把这件事拦下来不是不可能，最起码可以往后拖延一段时间。
　　见到赵文阳走过来，市里的领导远远地朝他挥手，武警向左侧挪移为他腾地方，小禾、陈炳迎着他走了上去。他看了他们一眼，穿过王彪和陈炳的人为他让出的路，走到于院长跟前。
　　他一句话也没说，“扑通”跪在于院长面前。所有人都被他的举动惊呆了，连于院长都有些错愕，想要扶起他，可他不肯起来。
　　“奶奶。”赵文阳说，“我对不起你。”
　　“即使你阻止不了他们，我也不会怪你的，快起来吧。”
　　“奶奶，让孩子们上车吧。”
　　“你是来劝我的？”
　　“孤儿院的这片地是我买下来的。”
　　“你说什么？”奶奶把耳朵凑近赵文阳的脑袋。
　　“奶奶，政府的规划谁也改变不了。这是一块好地方，即使我不买也会有很多人争着买，这里是我的家，我不想让它落在别人手里。”
　　于院长直起腰，眯眼看着赵文阳，不停地点头。
　　“奶奶，我一直没敢告诉你，怕你生气。”
　　“好，好。”于院长向后倒退了一步，差一点摔倒，小禾连忙上前搀住。
　　“你是畜生吗？赵文阳！”王彪指着他的脑袋骂道。
　　“如果不是我一直拖着，孤儿院三年前就拆了！”
　　王彪轻蔑地说道：“这么说，于院长得谢谢你了，孤儿院里的上百个孩子也得谢谢你了？”
　　陈炳突然从赵文阳身后跑到前面，一脚踢在他的胸口上，赵文阳向后倾倒，转身用双手撑住地面，没有倒下去。陈炳扑上去，左手抓着他的衣领，右拳在他的头上狠狠招呼了几下。赵文阳的随从见状想要上前阻止，王彪带的人挡在了他们面前。
　　“搬吧。”于院长的话使陈炳停了下来。
　　“小禾，去通知孩子们，准备上车。”
　　“快把车子开进去。”赵文阳朝那几个官员大喊。
　　于院长伸出右手阻止了他们，接着说道：“炳，你去找车。”
　　“好，奶奶。”陈炳答应着去了。
　　于院长问王彪：“这位先生贵姓？”
　　“不敢当，于院长，晚辈姓王。”
　　“王先生，请你的人帮我的孩子们收拾一下行李可以吗？”
　　“当然可以。”王彪说完带着人进入了孤儿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