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愤怒的男人（其二）

　　幼儿园来了一位实习老师，园长向孩子们作了郑重介绍。这位出身名门的年轻人不管在学历、专业、口才还是性格、品质甚至经验等方面都得到了园长的强烈赞赏。尽管他并不怎么了解这个年轻人，但他了解他有权有势的父亲。
　　园长动情的介绍占去了半节课的时间。他离开之后，讲台终于属于这个年轻人了。他向孩子们鞠了一躬，笑道：“园长刚才全是胡说，他老糊涂了，什么都不懂。”
　　孩子们全都被他逗笑了，园长听到笑声透过窗子朝里看，年轻人向他挥手作别。
　　“小声点。”他把食指放在嘴边，示意孩子们安静，“别让他听见，还没走远。”
　　孩子们再次“咯咯”笑起来，没有听他的劝告。
　　“我叫周承业，你们都知道了，可我不喜欢这个名字，我想叫周开业，但是我爸爸不同意。”
　　“我心里有一个疑惑。”他走到小艾米跟前，“为什么我们有一个孩子坐在角落里呢？”
　　“是闫老师让她坐在那里的。”几个女孩子这样回答。
　　“你怎么说？”他蹲下身来，问小艾米。其实在进班之前，他已经向园长和老师了解了每一个孩子的情况。
　　“闫老师说我跟其他的孩子不一样。”小艾米沮丧地回答。
　　“她说得对，你是跟其他的孩子不一样。”周老师说完这句话，把小艾米抱起来，悄悄在她耳边说道，“你是美丽可爱的小仙女，他们只是凡人。”小艾米咧开嘴笑了，周老师又说道，“这是我们的秘密，不要告诉他们，免得他们难过。”
　　“知道了，老师。”因为老师的一句话，小艾米整整一天脸上都挂着微笑。
　　周老师很快成为幼儿园里最受欢迎的老师。他总是有着无穷无尽的精力，没有人见过他疲累的样子。他总是笑容满面，乐观积极，与沮丧失落完全绝缘。他总是尽其所能地帮助孩子们，从没拒绝过任何一个孩子任何一个合理的请求。他不但上课的时候跟孩子们待在一起，放学之后也总要约几个孩子一起游戏、玩耍，或者教他们跳舞、唱歌、弹钢琴；他常常拿着好吃、好玩的东西到孩子的家里拜访，跟他们共进晚餐，讲一些谁都没有听过的奇怪事情，让所有人都兴致勃勃。他最喜欢跟孩子们讨论事情，喜欢听取孩子们的意见，大人们通常谎话连篇，应和敷衍；而孩子们的话虽幼稚居多，但赤诚、坦白，有时极具创造性，给人恍然大悟般的启迪。
　　这一天他蹲在孩子们中间，先跟他们谈论起“吃”这个话题，孩子们表现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高的兴致；接着他让孩子们讲述各自的兴趣，随后他提出谈论“好和坏”的建议。
　　“孙悟空是好，妖怪是坏。”听到一个男孩这样说，老师表示赞同。
　　“岳飞是好，秦桧是坏。”看来有的孩子已掌握了部分历史知识。
　　又一个男孩说道：“妈妈抱我是好，妈妈打我是坏。”
　　康迪接着说道：“有妈妈就是好，没有妈妈才是坏。”
　　“帮助人是好，欺负人是坏。”一个女孩说道。
　　几个男孩立即起哄，当中一个说道：“那艾米是好，康迪是坏。”
　　“大家团结是好，大家争吵是坏。”有一个孩子想法成熟，老师借机终止了这个话题。
　　“老师一直在追寻生命的意义。”这一次，孩子们不太明白老师说的话，“你们可以给我一些建议吗？”
　　“周老师，什么是生命的意义？”一个孩子的提问让老师意识到自己太过着急了。
　　“那么谈谈你们的理想好了。”
　　“老师，什么是理想？”有孩子这样问。
　　“就是等你们以后长大了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事。”
　　“我不知道我想干什么。”一个孩子说道，“但我知道我不想干什么。”
　　“你不想干什么？”老师问。
　　“不想上学。”
　　“你可以这样想，不过要等到再大一些才能做决定。”
　　“我想当幼儿园的园长。”一个男孩说道，“我要给孩子们提供更好的伙食，找更多像周老师这样的好老师。”
　　“不敢当，孩子，我不能算好老师。”
　　“那谁能算好老师呢？”
　　“安泰孤儿院的于院长，她才是好老师。”
　　“我想当一名军人。”又一个孩子发言了，“到伊拉克阻止战争，解救无辜的老百姓。”近期伊拉克战事频发，新闻上报导的残酷现实影响了善良的孩子。
　　“了不起。”老师向他竖起大拇指，“好样的。”
　　这一天放学以后，老师按照惯例邀请几个孩子到他的家里做客，孩子们一边吃着老师精心准备的水果一边听老师讲述动听的童话故事。晚上八点钟之前，他要把每一个孩子安全送回家中。若娣、泳汝和艾米在小广场北面跟老师分手，若娣的妈妈接到了三个孩子。看着泳汝跟艾米各自进了楼道口，若娣的妈妈才带着若娣上了楼。
　　“有人吗？”艾米的脚刚要踏上第一级台阶，突然听到这么一句话，声音很微弱，似乎想让人听到又不敢让人听到。
　　艾米转身走出楼道口，左右瞧了瞧，没发现什么人，也许是听错了吧。
　　“有人在吗？”这个声音再次响起，艾米毕竟是小孩子，心里害怕，问道：“是谁？”
　　“帮帮我。”
　　“你是谁？你在哪？”
　　“东面。”
　　小艾米绕到大楼东面，可那里仍然一个人都没有。
　　“这里。”
　　小艾米听到这声音从西侧一楼窗下传来，那里种着假连翘，枝条上长着刺，谁会在那里呢？她走近几步，小心翼翼地拨开带刺的枝条，终于看到了求救的人。
　　这人竟是康迪，他的一条腿穿过防盗窗伸进了地下室，卡在了窗条的缝隙中。由于挣扎的缘故，一小半身子也卡在里面，整个人动弹不得。
　　小艾米问道：“你在干什么？康迪。”
　　“我的腿卡在里面了，救救我。”
　　“可我不想帮你，你是坏蛋。”
　　“我是坏蛋，艾米，但你不帮我我会死的，我现在喘不过气来了。”
　　小艾米看他大口喘着气，面庞紫胀，表情痛苦，知道事情严重，因此说道：“你等着，我去叫我爸爸。”
　　小艾米心里明白，他虽然可恶，但她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受苦，即使一只小狗卡在那里，她也会伸出援手的。因为怕耽误时间，小艾米一口气从楼底跑到了阁楼，在她的印象里，这是第一次奔跑。小禾收到女儿的报信即刻下了楼，观察一番康迪被困的情形后，他不得不叫来几位邻居——包括那间地下室的主人。两个人进到地下室里面，负责固定好康迪的腿。外面的人刨去防盗窗附近的假连翘，剪断铝合金窗条，把康迪抱了出去。康迪的脚踝发生了变形，大腿上有两道很深的伤口。人们把他平放在小禾准备好的爬垫上——那是小艾米小时候用的。康迪两只手捂着大腿上的伤口，眼泪从闭着的眼睛里流淌出来。
　　“撑着，孩子。”一个人说道，“救护车马上来了。”
　　“这孩子怎么掉进去的？”有人问旁边的人，“从来没发生过这样的事。”
　　“不是掉进去的。”康迪说道，“是我自己把腿伸进去的。”
　　“啊！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看到地下室的墙上挂着腊肉，想偷出来吃。”
　　“那是过了期的腊肉，我留着喂猫的。”地下室的主人说道，“哎，想不到……”
　　“对不起，叔叔，可我太饿了。”
　　“你没吃晚饭吗？”小禾问道。
　　“我一天没吃东西了。”康迪抽泣起来。
　　“发生什么事了？康迪，你爸爸呢？”一个人问道。
　　“我爸爸昨天喝醉了酒，今天睡了一天，晚上又出去喝酒了。”
　　“可怜的孩子。”
　　众人正说话间，救护车开进了小区，康迪被送往医院。小禾上了楼才发现刚才着急出门忘了带钥匙，他敲了几下门，喊了两声，都没有得到回应。小禾发慌了，迅速跑到楼下敲响了云净的门，云净还没有开门小禾就问道：“小艾米来你这儿了吗？”
　　“没有。”云净开了门，她本来已经打算睡觉了。
　　“坏了，快把钥匙给我。”小禾接过放在云净屋内的钥匙，急忙朝楼上跑去，在楼道口拐弯的时候差点摔倒。
　　“怎么了？”云净被他一吓完全没了睡意，跟着他上了楼。
　　小禾打开了房门，他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小艾米趴在地上，旁边躺着她心爱的布娃娃。
　　病房外的小禾回想起不久前她上楼叫他时的场景，她直喘粗气，两腮通红。他以为那是她体内疾病所致，毕竟时常会有这样的情况发生。现在想来，她一定是跑着上楼的，因为当时她累得倚在门框上，说话断断续续，额头上还有汗珠不断渗出。这一切本来可以避免的，全都怪他！
　　不久之后，医生将云净和小禾叫到了办公室，小禾急切地问道：“我女儿怎么样？”
　　“你女儿的病你应该清楚。”
　　“医生，赶快准备做手术吧。”
　　“三年做了四次手术。”医生边说边摇头，“我们实在无能为力了。”
　　“那就做第五次、第六次……”小禾紧紧地握着医生的手，“总有一天会好起来的。”
　　“没有意义的……”
　　“医生，你不是说她活不过三岁吗？现在她都四岁多了，会有奇迹的，对吗？”
　　医生没有说话，将视线移到了云净脸上。
　　“医生。”小禾双手握着医生的肩头，“你们一定会有办法。”
　　“艾先生。”医生遗憾地说道，“不要再让孩子受罪了。”
　　“小禾。”云净把右手搭在小禾的肩膀上，“我们回家去吧。”
　　小禾低下了头，现实是个坦白的家伙，不管多么残酷，他都毫无保留地展示给人看。
　　“记住，艾先生，不要再让孩子离开你的视线。”这是医生最后的嘱托，“我给你开些止痛药，孩子坚持不住的时候，就让她吃一片。”
　　她不能再去幼儿园了，当小禾和云净跟小艾米商量这件事的时候，她虽然不情愿但还是即刻点头答应了。她知道自己生了病，以前不能跑，不能生气，不能大声说话，现在连上学都不行了！她的床单、被子、枕头和一些衣服还在幼儿园里放着，她和爸爸要去取回这些东西，这也许是她最后一次去幼儿园了。
　　小禾与艾米趁孩子们下课的时候在周老师的带领下去休息室内取回了她的东西，除了泳汝和若娣等几个跟小艾米关系极好的朋友知道她要来因此陪着她之外，其余的孩子们要么不知道要么没有发现她的到来。当一行人从休息室来到教室内的时候，闫老师从门外跑了进来，看上去慌张又惊恐，脑袋转来转去，似乎在寻觅着什么。她最终钻进了教室东北角一个风车模型的立柱内，然后又探出脑袋，示意叫所有人保密。
　　与此同时，一个愤怒的年轻人在院子里发疯般叫喊着乱冲乱撞，连三四个追着他的保安都被他打倒了。外面玩耍的孩子因为受到惊吓全都呆站在角落里不敢动弹，眼睛直盯着这个可怕的年轻人。他从隔壁的教室冲出之后便进了这间教室。
　　“闫燕，你给我滚出来。”这个年轻人一直在喊这句话，“有胆做没胆认的狗东西！你敢侮辱老子，老子非弄死你。”年轻人看到周老师他们，问道，“你们有没有看到闫燕？”
　　“这位先生。”周老师试图安抚他，“冷静一下，请问你找闫老师有什么事吗？”
　　“我只问你有没有见到她？”
　　“你不能在这里捣乱，这里是学校，不要吓着孩子。”
　　年轻人蹲下来，双手扶着小艾米的肩膀，问道：“孩子，你一定看到闫燕了是吧？快告诉我。”
　　“我们……”小禾刚要开口便被这人呵斥：“闭嘴，我要听孩子说。”接着他又把脸转向小艾米。小艾米对着这位暴躁的叔叔笑了笑，然后轻轻摇了摇头。
　　“她真的不在这里吗？小孩子是不能说谎的。”
　　小艾米微笑着点了点头：“是的，她不在。”
　　年轻人信了孩子的话，转身往外走，康迪却站在门外大喊：“不对，她就在屋里。”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年轻人连忙问道：“她在哪？”
　　“我看见了，她在风车里。”闫燕平时对康迪不错，但她总是欺负小艾米，他要为她报仇。
　　年轻人听完这话，像一匹饿狼见到猎物一样扑到风车上，拽着闫燕的头发把她从风车立柱内拉了出来。闫燕一边哭一边认错求饶，年轻人把她推倒在地，狠命地踢打。周老师跟小禾见状连忙冲上去死死抱住年轻人，年轻人还不死心，奋力挣扎。
　　“我看看是谁敢来幼儿园捣乱？”园长先生走进教室，义正辞严地质问。
　　“这一下都齐了，省着我去找你。”周老师跟小禾不知道年轻人从哪里突然获得一股猛劲，得以挣脱他们的束缚。
　　“死老头，叫你勾引我老婆！”年轻人跳到他跟前，一拳打在他脸上。园长颧骨上开了花，捂脸痛苦倒地；年轻人又朝着他的脑袋连踢了几脚，周老师跟小禾又跑过来抱住他。
　　“啊，丢死人了！”园长老泪纵横，“我没法活了。”
　　年轻人叫骂道：“那你去死吧，带着你的小情人一块死。”
　　警车赶到，年轻人被带走了，小禾跟小艾米也回了家；后来他们听说，园长被辞退，闫老师也离开了幼儿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