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身陷囹圄
作品名称:滹沱河水向东流 作者:沧州子系 发布时间:2018-11-04 15:18:54 字数:5710
一天无声无息的过去了,两天依然如故……新沿村就和刚刚安上炮楼那阵子一样,像等待着天降大祸,笼罩在一片恐怖的气氛之中。然而,小学校却像生命的脉搏在跳动,一会儿也没消沉。在战火中成长的孩子们,对待刀光血影中死几个汉奸,像歼蛤蟆、烧知了那样轻蔑。年岁小些的孩子更不闻不问,好像没那宗子事儿,到时候就去小组集合了。
第五天,岗楼外边的吊桥才放下来。里边的消息也就随着传了出来。
银江到了学习组就讲开了:“警备队内讧了,分队长大骂贾金财,说他故意削弱三分队的力量……还打了他两个嘴巴子。贾金财吓的在一个小屋里藏了好几天……”
明奇说:“你听谁说的?”
“三多。他们伪高小一个同学住的离岗楼不远,汉奸们净上他家去玩……”
“他们净瞎吹,王三儿是中队长,正管分队长,他敢打他舅?”明奇不解地信不准这消息。
“那就打了,狗咬狗两嘴毛。”明海说:“汉奸里不兴出个讲义气的……来个岗楼大火并,像林冲宰王伦一样,一刀把王三儿干掉……”
一群孩子瞪着眼的听着,都觉得挺有意思。顺霞来了,笑吟吟地说:“谁又臭讲什么……来,咱先上课。上完课再讲,我也听听……”
孩子们传出来的话真也罢,假也罢,新沿村一直安生半个多月了,就连联络员每天到岗楼上报平安,也没听见谁提起过打死了两个警备队员的事儿。转眼秋收了。抢秋夺麦,人们正忙碌着,起早贪黑往家里抢收庄稼,弄得人困马乏,什么也顾不得了。慢慢的就把那桩子事儿丢在了脑后……
这天,阴历八月十六。头天晚上云遮月,应了个景儿下了场雨。清早,顺霞正晾晒淋湿的麻豇豆。曹老明领着文成、文娟兄妹俩来了。一进门就说:
“正好你们老师在家哩。”顺霞闻声望去……“老师——”小文娟张开两只小胳膊向她扑来。
文成好歹大两岁,就显得稳重多了。远远地站住,规规矩矩鞠了个躬:“刘老师,俺们看你来了。”
顺霞拉着文娟的手说:“一年多不见文成,像大孩子了。又上学了吧?”
“嗯。”
“几年级?”
“五年级。”小文娟赶忙抢着说,“我上三年级了……”那双明净的大眼睛,亲昵地望着顺霞。
“好。这会儿城里安静些,小孩子们念书识字哪儿都行……”她把眼睛从文娟的脸上移向文成,说:“就是要记住,不能上当受骗。什么‘中日提携’‘共存共荣’都是骗人的鬼话。中国和日本侵略者是水火不相容的,只有你们的爹参加的八路军才是救国救民的队伍……”
“我知道……”
“我也知道……”小文娟也紧回答道。
“多待几天吧。这些日子还安生……”顺霞挽留着他俩。
老明爷爷说:“不。来过个节看看他姥姥。今儿个这就要回去,不的奶奶还惦记着。”
“刘老师,我哥哥俺俩可想你了,也想董老师和闫老师。哥哥说,这里不打仗了俺们还来这儿念书……”小文娟翘着小嘴说的顺霞心里酸酸的、热热的。“好,欢迎你们。”她望着两个学生,回答着,笑着,眼睛都湿润了。“多么天真可爱的孩子们啊!”
顺霞拉着文娟的小手,凑到门台前,从笸箩里抓了把正晾晒的红枣,塞到她衣袋里,又抓了一把去给文成。文成推诿着就往外走。她把他们送到门口,刚刚迈下门台阶,一个狞笑的面孔在眼前一晃,不觉打了个冷战。一看贾金财身后跟来了一群皇协军。
贾金财呲着大黄牙冷笑道:“霞姑娘,今天可巧,我专程来请你们到城里做客的……刘先生可在家?”说着把右手一抡,六七个伪军一拥闯进了大门。顺霞下意识的也想转身去看看这帮汉奸要做什么孽。左手已被贾金财拉住。眼前这一切,文成、文娟看的清清楚楚。小文娟见贾金财一拉顺霞,一转身,两只小手抱住贾金财的胳膊:“干什么?你坏蛋!”贾金财伸手去推文娟,一下被咬住手腕子,疼的这个汉奸“啊!”的一声,向后一退,顺势一脚把文娟踢倒在地。顿时收敛了那狰狞的笑脸,露出一副恶狠狠的凶相,还要向孩子下手。
“不许动孩子!”顺霞一声尖厉地呵斥,简直惊呆了贾金财,也惊怒了老明爷爷。老人家脸色焦黄,两手哆嗦着拉起文娟,对着贾金财骂道:“你……你个狗杂种,披了张人皮……还不如个畜生……你……”五六个伪军一拥而上,连打带踢把老人和两个孩子扯的跟斗趔趄,就朝着街里拽。小文娟挣扎着,连哭带骂,文成也大骂:“狗汉奸……”凄厉的呼唤声,刺痛着顺霞的心……
往家里去的一群汉奸懊丧的一呶突出来了。贾金财一看没抓住刘川,恶狠狠地说:“跑了和尚跑不了寺……”转身对着顺霞:“走吧。委屈你了……”顺霞怒视道:“贾金财撕下你的假面具了,我倒要看看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要干什么……”随着,昂首挺胸朝街里走去。一群伪军缩脖弓腰露出一副奴才相,煞有介事的端着枪,颠颠的跟在顺霞身后……这会儿,顺霞才忽然听见四面八方响起枪来,西北角上乱糟糟有呐喊的声音。不由得又想着前些时候贾金财领着宪兵队到学校时的情景,预料到是专门来找学校的茬儿哩,就想到素环和赵淑萍可能的遭遇。街上都是黄橙橙的警备队,房上、路口都有敌人把守。果然,汉奸们一直把她带到了素环家的胡同口,这里乱哄哄的,四周敌人戒备森严,街口上、村边上、房上、房下,一堆一伙的端着明晃晃的刺刀。素环家的房上,总有十多个鬼子、汉奸,呼唤吵闹,门口也出出入入,拿镐的、扛锨的、挑着水筲的,不少被弹压的老百姓。等顺霞把眼光收回来时,一眼瞥见路东那破磨棚里里外外挤满了人。瑞灵、喜竹,对着脸低头站着,银江、明海、虎娃和文成、文娟挤在大人们当中,老明爷脑袋上一大条血印子,乐天派刘吉昌不知愁,王兆年和木匠张礼锁靠在碾盘上,挤作一团……她看着,想着,心里翻腾起来。她不敢再看他们。她知道,这个时候在新沿村是圈不住政委和区长他们的。村长这两天也一直净和区长他们在一起。虽然不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但不在新沿村是清楚的。她害怕的是看到志明、素环和赵淑萍。现已十分清楚,敌人是冲他们而来的……可是哪能不瞅呢?有没有都回避不了。她又壮着胆子向着磨棚方向望去……
“乱瞅什么?你那死党早就攥在我手心里了。”贾金财得意忘形。他一吐声,招来无数双鄙视的眼光。瑞灵向着喜竹小声说:“真是这个狼羔子呀……”就在她俩同时抬起头来看贾金财的时候,瑞灵的心像被人揪了一下子,面色“唰”的焦黄,赶紧转过脸去,眼泪簌簌的流了下来:“天呐,小霞怎么也被抓住了?”喜竹还没看见,却再也不敢抬头去望一眼。银江、虎娃都投来了惊恐的眼光。她向他们点头的一瞬间,见银江正要向她扑来,一下子被瑞灵拉住了。她紧皱起眉头,用制止的眼色望了他们一眼,看着几个学生哭着还要挣脱的样子。
素环家院里院外净人。把窗子也给砸烂了。有二三十副担子挑水,尽管人们磨磨蹭蹭,水筲也一个接一个的从窗口把水递过去。一下一下的往洞里倒。也就一下一下的冲刷着屋子的地面,早已把炕都泡塌了。那无底洞一样的大坑,像个什么怪物张着血盆大口,从早上一直灌到了该做晌午饭的时候,灌了三四百担水,洞里还是一点动静也听不见。
“点火。用烟熏!”
“拿辣椒……”
“放毒瓦斯……”
汉奸们一声声歇斯底里的嚎叫,威胁着洞里,撕裂着被圈在磨棚里人们的心。然而,他们万万没料到外边的一切声音都能真真切切的从张开的洞口传到洞里。这会给受难者以多么有力的防御。
磨棚里躁动起来了。银江、虎娃、万祯、明奇、明新……像预感到老师们在受着什么折磨,跃跃欲试的要往外挤。被瑞灵、喜竹和刘吉昌几个紧紧拉住。像在演哑剧。
“谁找死!”贾金财嚎叫着,“给我拉出来……”狐假虎威、扬手跺脚向磨棚里扑去。
顺霞霎时脸色焦黄:“贾金财,人面兽心的东西,你可知道,是新沿村人民的血汗,供养了你多少年,如今恩将仇报,跟上你的主子认贼作父,卖国求荣,又要用人民的鲜血粉刷你的脸谱……人民绝不能饶恕你!”这个一向文静、沉着、少言寡语的姑娘,浑身颤抖着、怒斥着,要挣扎着去阻挡贾金财向学生们下毒手。却怎么也挣脱不掉汉奸们紧紧抓着两条胳膊的手。只见贾金财,狠狠地把银江抓住,一边使劲往外拽,一边喊叫道:
“来人!”
眼看学生们要遭难,顺霞使劲向前扑着要一人承担一切的不幸。
“不要动孩子!”变声变色的一声惊吼,只见贾金财一怔,扭头来狠狠地瞪着眼珠子,呲着那大黄牙:
“好!你等着……”抓着银江的两只手哆嗦着转身向几个汉奸,“把他塞进洞里去……看谁想找死,一个个给我往里塞!”十几个汉奸把银江拉走了,留下一群魔鬼恶狠狠的盯着磨棚前的人群,像一堵墙按在磨棚口上,贾金财气急败坏的登上胡同口墙角竖起的那个碌碡上,装模作样,皮笑肉不笑的呲着那排大黄牙,先干咳了两下,然后说:
“乡亲们,我贾金财也像俺家三儿念的那书一样,以‘八德’为本,讲个‘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开头咱也是为了乡亲们免遭杀戮抢劫之难,把脑袋背在脊梁骨上出面到城里维持和皇军方面取得联系的,好容易咱新沿村批为‘爱护村’,人们可以免受风霜之苦,回家往那热炕头上睡安稳觉了,没成想,竟有人行为不轨,忘恩负义,图谋造反……你们看……”他从兜里掏出那张已经揉破了的抗日小学当课文用的油印篇子。“冤有头债有主。今天我和黄队副就是专为这宗事来的,诸位父老兄弟受惊受屈,全包在我贾金财身上。不是有意惊动大家,是来请这帮共产党……”说着向顺霞一指,“跟着这帮共产党念过书的也没有一个好东西。既对皇军大逆不道,咱就一不做二不休……快给我把小崽子塞进那黑窟窿里去。”
“……操你娘,狗汉奸贾金财!打倒汉奸卖国贼!”人们只听见银江喊了声。再就听不见了,他被汉奸们扔进了洞里。
“他妈的哪去,快给我浇水……”
“稀里哗啦!”一声响。
原来站在洞口上挑水的人们见把银江推进了洞里,一个个惊恐万状,赶快向后躲着……没提防被打倒在洞口旁。
“报告黄队副……”房上站岗的伪军忽然喊叫了一声,惊慌失措,往北一指,画了个半圆圈……只见那位黄队副仓皇的趋向贾金财嘀咕了几句什么:“快下来集合……不要大惊小怪,按编队顺序整队,一小队先行,二小队殿后,贾先生居中……”
贾金财一听惊恐万状但不甘心,气急败坏地匆匆忙忙跑到素环家,要赤膊上阵:“灌不出来就地葬埋……快给我填……”破声哑嗓的叫喊道。一见人们向后躲,愈加恼怒,抡起铁锨正要行凶,不知怎么虚惊了一下,浑身变得瘫软,举起的手慢慢放了下来,装作要埋土的样子,几个用枪托打人的伪军,也跟上贾金财动手填起土来,也顾不得再督促群众,就这样贾金财一群汉奸亲自把洞口填了个严严实实,才匆匆忙忙跟上伪军队伍你拥我挤,连跑带颠的顺街筒子向南跑去。人们眼巴巴看着顺霞被抓走了。
瑞灵、瑞芳一群妇女随着人们挪到磨棚外边,小文娟、灵芝,玉娇都哭个不停。明新、明海一群学生攥着拳头怒视着刘老师被抓走的方向。虎娃、万祯随着喜竹,丰年和众人向素环家跑去。也正在这时,村南忽然传来急促的枪声,像着了炮市一样响了个热闹。明奇眼睛一亮,撒腿就往南街跑,明海、明新、银根也飞快地跟了上去。
拥到素环家的人们,一看院里、屋里糟蹋的那样子,炕塌了,地被水冲成了大坑,那张织布机两条腿陷进泥里,几个换了枪托子的人正急急忙忙挖那洞口,浑身弄的泥猴似的。人们见素环她娘哭的死去活来,才知道洞里不光那孩子,还有素环和赵先生,一下子更慌乱了。喜竹、王兆年、老明爷擦着眼泪转磨磨,都像脚手无措,不知怎样是好,干看着人们匆匆忙忙挖那泥土……
谁说了声:“闪一闪……”人么抬头寻声望去,刘玉福、闫老润来了。玉福见没董老宗,一问才知道早被丫头支走了。
玉福向大家维持着,要人们镇静,丫头和闫老润挤上前去一看,洞口依然还被烂泥堵着,两人正接过铁锨动手掏挖,铁锨却早被挤来的小伙子们抢走了。人们发疯似的大锨大锨的扬着泥土,还乱糟糟的呼喊着。
洞口眼看要挖开了。
丫头忙说:“不要乱喊,只让玉福哥搭话……”
玉福一声声呼唤着:“银江——素环——赵老师——”喊一喊,听一听,里边一点声息也没有。越是安静,喜竹、瑞灵她们的抽泣声越听得清楚。洞里却显得格外可怕。
“咱都不要有声音了,好好听一听……”丫头维持着……不一会儿,里边发出了闷声闷气的声音。大家立即屏住呼吸安静地听着,玉福讲了几句解除他们怀疑的话。谁叫了一声“是素环……”人们细听了听。
“不要着急,大伯,里边安然无恙……”话音是急促的,像是对外边的安慰。玉福舒了一口气,脸色顿时平静多了。又等了一会儿,人爬出来了,一只泥手伸出洞外,玉福紧紧握住,使劲往外一拉,是赵淑萍。浑身弄得泥人一样,脸上也是泥浆,一笑露出的那两排牙齿显得格外白净。接着把素环也拉了出来,身上、头发、脸上净泥,简直就认不出她了。银江是被头朝下塞进洞里去的,稀泥把脸糊了个严严实实,他先让老师们出来了,最后才爬出来,把几个小孩子逗乐了。虎娃、万祯、文成、文娟忙跑上去帮他擦脸上的泥。人算出来了,人们纷纷议论道:“真太万幸了。”“贾金财这只狼真要向死里害人呀,非千刀万剐不解气呀!”“真是不幸中万幸啊。这洞可真行……灌了几百担水人没怎么样……得赶紧挖这样的洞……”
原来,这个洞口延伸了八丈多,坡度很大,气眼留在了坡下的破砖窑里。昨晚下了雨,窑坑里积了不少水i,洞里灌的水,都从气眼里流到了窑坑里。不用说几百担,几千担水也灌不满那烧砖取土的大窑坑。而且有了头天的雨水,不细心的人还看不出破绽。
董老宗一进门,看到院里人们高兴地情绪,听说仨人都安全脱险了,自然高兴。可是一想起被弄走的顺霞,脸色顿时又阴郁起来。低下头,不愿再正视别人。
村南的枪声稀疏了,渐渐的停了下来,闫志明回来了。刘旭东与刘明生紧随在他身后,很快就被大家紧紧围住,人们为顺霞的消息着急啊!一看,一个个神色阴郁,浑身是泥,脊背上已分不清是水是汗,脚都成了泥坨子。心情沉重的谁也没问一句话。
玉福慢慢地迎了上去,一双紧蹙的浓眉下投射出期待的眼光。
志明摇了摇头说:“没能完成任务……”
“我们的力量太分散了。”刘旭东十分懊丧的:“清清楚楚的看见了贾金财……可是他紧紧地挨着背顺霞姑的人,足有三十个人像一巢蜂似的围绕着他们往南跑,人们急的乱骂街,干着急,谁能轻易向人群开枪呢……”
玉福问:“队伍呢?”
“都到木道沟上去洗涮了……”
“你们也先去换下衣裳……”说着觉得有人拉他一下,回头一看是董老宗。老宗小声地对他说:“佐之在北边窑上等你……”玉福一听,立即大步流星的匆匆走去。人们见干部们正忙着没自己什么事了,漫散着就各自往家走了。董老宗追上志明和他说了几句什么,见老人家张开嘴笑了笑,说:“那我赶紧回去给他们拾掇拾掇……”说完,赶忙领着两个孩子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