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含辛茹苦
作品名称:滹沱河水向东流 作者:沧州子系 发布时间:2018-11-04 06:17:28 字数:3769
“付金涛回来了……宪兵队也斗不了王三元。”
“那赶情。人家根子多硬。王三元他干爹官大多了……听说日本司令官见了都得打敬礼。”众口如川洪。这些望风扑影的话一传开,付金涛这个校长在人们心目中影响就大了。有的说:“人家这校长硬气……”
有的说:“把半大小子们送去上学吧。那儿是保荫地,省的东跑西颠,藏藏躲躲,被抓住送煤窑。”
也有不同的反应:“这小子认贼作父,成了铁杆汉奸。”
不论人们怎么说,在这个环境下,似乎付金涛的身价高了。孟一萍、刘延年一伙教师,在付金涛回到学校的当天,就为他办了一桌酒席,起了个名堂叫连接风带压惊。
为了掩人耳目,付金涛安分守己,忠于职守,从被放了回来,一晃两个星期没离开学校。时间一长,一切传说也就平息了。
这天,志明从田村提前讲完课,沿着木道沟向回走,想去会赵淑萍。在沟堤上遇见了佐之和刘锡谦,问起付金涛的情况。
志明说:“在被放回的第三天,让学生捎来了个字条,写了三个字‘涛无恙。’后来一直没消息。昨天中午,又让学生捎信来,说今天晚上回家看看。这不是我正要去会赵老师,看怎样设法和你们联系哩,有空去下吗?”
“那太好了,见见他。”刘锡谦说:“我们正要去你们村。你到哪儿去会她?”
“今天杨庄和留庄学生一起上课。我去看看……”
“好。咱们也去听听课吧。看看这绿色教室怎样培养红小鬼……”锡谦兴致勃勃的望着佐之和志明。几个人相跟者毫不忌讳的边走边说笑。走过一段长长的大堤,绕过一个道口,沿着一个沙丘的边儿下了堤坡,迈过那股潺潺的流水,钻进了一片已成熟的高粱地。走上西边的堤岸就隐隐约约听见了赵淑萍那恬适悦耳的讲课声。他们放慢了脚步,走过堤岸,轻轻拨弄着庄稼,走了不远,当透过那竹帘一样挺拔的高粱秫秸,看到那弯腰树下的“课堂”时,刘锡谦猛然站住了,他凝神注目着那影影焯焯头顶白毛巾,身着肥大不可体的偏襟灰布褂子的人正拿着一根青秫秸朝小黑板指点着。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怎么?不认识了吧!”志明的话立即引来那一汪秋水似的明静清澈的眼睛,锡谦点了点头咧开嘴笑了。“这身装束活团儿成了老大嫂……”说着摇了摇头,又趋近了些,几个人悄悄地坐在地上聚精会神的听起课来,听呀,看呀……朦朦胧胧……一群衣着淳朴天真烂漫的青年学生,憧憬着美好的未来,冲破了艰难险阻,怀着逃出樊笼的万分喜悦,正登上燕山之巅,回眸依稀可辨的北海白塔,咹咹地说了声“再见吧!”那个年龄最小的女生……眼前……想象中他寻迹着,赵淑萍讲过的经历……不知怎的他的眼睛模糊了、湿润了……正是她含辛茹苦,在这荒僻的郊野悄悄地传播着革命的信念……传播着知识的种子……人民教师、革命的战士啊!他在默然的念诵……他抹了一下眼睛,看清了她那与那身装束极不相称的潇洒举止,动听的口音,正以火热的激情叩击着学生们的青春的心扉,也拨击着自己的心弦。蓦然,由衷地升腾起一股崇敬的心绪……在这战火纷飞的环境里,在日寇血腥统治下……不由得脱口而出“中华民族啊!这就是永不可泯灭的象征。”
他们听完那节课,已是晚霞满天了。红艳艳的高粱穗子,被照射的金光灿灿,恰恰和师生们那一张张红扑扑的笑脸相映成辉。
赵淑萍笑盈盈的朝他走了过来,爽快地说:“咱这教师怎么样?政委。”
锡谦高兴地紧点着头说:“很好,很好!”
“堪称第一流的呢?”赵淑萍诙谐地说:“可容日于任星辰旋转,雷电风云畅游。”
“好,好,好……有气魄,有气魄。”锡谦助兴似的附和道:“非这样的教室里,不能培养我们的政治家、军事家、科学家、教育家、文学家和艺术家,哈,哈……”他显然也心花怒放,抒发起自己的激情。
志明、佐之听着这一对一答也按捺不住兴奋的心情。
此时此刻,似乎天高地阔,每个人的思想都冲破了一切羁绊,自由自在的飞翔起来了。
学生们见老师和干部们兴高采烈,也有点依依不舍。直到赵淑萍催促,大家才纷纷带上劳动工具和书籍用品隐没在庄稼地里,四散开去。
天色已黯淡了下来。他们一起往回走着,锡谦意味深长的说:“淑萍同志胆量不小,一个人出入这荒郊野外,不感觉……”
“不!那么多学生怎么一个人!”没等他说完她就截了过去,“有了他们就有了乐趣,有了幸福,也就有了胆量……”
“这一说有了学生就代替一切了!”
赵淑萍深情地望了锡谦一眼,笑了笑,回避着他的语意,一本正经地说:“政委知道我不是学教育的,但不知怎么对学生特别有了兴趣,只有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心里才更充实。我觉得他们就是我们这一代人所热爱、所依恋的祖国,所向往所追求的前途和未来。只有看见了他们的信念和理想,才算看见了希望。人常说把祖国建设得像鲜艳的花朵,开放在理想的共产主义大同世界。我觉得只有有了年轻人的抱负、追求,这种目的才能达到。”
“所以你就爱上了教育工作。”颜佐之情不自禁而风趣的插了一句。
“对呀。佐之同志读过苏轼的《武昌九曲亭记》吗?其中有一句‘盖天下之乐无穷,而已适意为乐,方得其意,万物无以易之。’与学生共切磋是我选定的终身职业了,我决心陪同他们一起学习一直到老死……哈哈……”爽朗的笑声顿时回荡在这寂静的原野上,使大家都觉得非常开心。然而也给锡谦和佐之留下了深沉不宁的思绪。
晚上,大家又瞧瞧集合在刘老吉家那斗室之中,依然没有点灯,然而融洽的气氛,似乎谁都能看到对方的笑脸。人们高兴地在和付金涛开着玩笑,就在大家的谈笑声中传来“劫后惊初见,闻声识旧容。”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赵淑萍带着下午与锡谦攀谈的余兴向付金涛祝贺来了。她拉着素环摸了个座位,十分高兴地说:“那天看了付老师亲题三个大字,痉挛一样紧缩了几天的心情才平复下来,幸甚,幸甚,逢凶化吉……”
“托福,托福!”付金涛显然也有些感情冲动,“差一点没用上古人的两句诗……”
“学文天祥!”赵淑萍一字一顿的说道:“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付金涛说:“赵老师真是未卜先知啊……”
“嘿!推理嘛。以付老师的为人,倘遇不测,这就是当然的归宿……”
“过奖,过奖……可不敢当。”付金涛搭讪了一句,接着说:“志明啊,人齐了我先说说吧。今天晚上我是来汇报的。政委、区长、玉福哥都来了,说明领导对本人的关怀。为了我这么件小事,牵动了大家的心,真有点不落忍。这就叫组织上的温暖啊……”他稍稍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那天玄明把我领到学校,刚刚和孟一萍、刘延年他们几位见过面,到了办公室还没坐稳,宪兵队上三个人一拥闯进屋去,张口就问‘哪位是付金涛付校长?’我一想真怪事,我这个名字什么年月也没有这样响亮过呀。我赶忙站了起来说,敝人姓付,付金涛……”
“你是校长吗?”好像还要验明正身似的。付金涛说:“我刚刚到任……”
“我们就是找刚刚到任的付校长。”“一个白胖墩伸手拧住我的右胳膊,另一个抓住左手腕。咱头一回经过这事儿,我说你们这是干什么,我是政委委任的……人家说‘抓的就是混进来的共产党……’我心里话,这个帽子还倒光荣,真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再不容说话拉上就走……这一道儿什么都想过了……最后还是那句话‘我以我血荐轩辕。’正像淑萍同志说的,想起文天祥的诗。这点我可有了体会。人要豁出死了,就什么也不怕了……等走到西关了,没让进城。我想可能直接拉到西南城壕那大坑里去了……万没想到换了两个人,把手拷给松开了,先汽车,后火车,脚手不停闲儿,到了石家庄……”
付金涛把见到王冠盈的始末和他父子表演的“苦肉计”一说,逗得大家简直忘了是在敌人岗楼的窥视之下。
赵淑萍说:“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一个不道德的人,恰恰想利用道德规范的学校为自己所用,真不知世界上还有羞耻二字。”
志明说:“看起来,王冠盈定是把这帮穷人置于死地而后快……我是不主张在这民族危亡的悲惨境地摆出个人的恩怨的。现在看来,这个祸根不除掉,新沿村绝无安宁之日。贾金财鬼鬼祟祟,是个活的情报机,王三元诡计多端,已操生杀予夺之权,后台又有个白尾巴尖儿的老狐狸,念念不忘新仇旧恨,偏偏又把学校当做了擂台,今后不斗他们将寸步难行。”刘玉福慢条斯理地说道:“咱不管他私怨公怨,反正他们成了地地道道的汉奸卖国贼,就是咱的死对头。”
佐之说:“斗争很复杂。刚才大家讲了一个方面的问题,目前的问题是润丰怎样在学校站住脚,这通常的算作不流血的斗争。然而是个更尖锐、更复杂、更必操胜券的斗争。教师要掌握好,学生更要掌握好。学生不只是受教师影响,同时也受社会的影响。在通常情况下,教学过程中,教师是以他的知识、才能、感情、意志对学生发挥作用的。在日常生活中,教师的性格、情操,也会对学生品质上发生潜移默化的作用。现在困难的是在敌人办的学校里,师生的思想都需有个新的规范,又不能把我们的思想名正言顺的去讲述。这就需要讲究方式方法了。所以老付的任务不轻,既对外又对内,非把老师和学生都掌握起来,指挥若定,运用自如,我们的目的不能达到。是否要求高了?不!这样的目标必须树立。”
屋里的气氛严肃起来,都感到了内外的担子都不轻。过了一阵子,志明才说:
“谁还说?看政委还有什么意见?”他在启发着大家。
锡谦说:“都同意大家讲的,再没别的意见。有了总目标,一步步地迈吧。遇到新问题再说。”
玉福说:“大家讲的意见都很宝贵,就是做起来不容易,现在单看金涛的了。”
付金涛说:“气蛤蟆垫桌子腿儿,鼓着劲儿的干吧!”平时一贯一本正经的人在这节骨眼上却说了这么一句笑话。人们哪能不体会他的苦衷与艰辛。
当人们走出那小黑屋的时候,天已是后半夜了。刘吉昌的身上又被露水湿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