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春游之乐（其二）

　　三人正说着话，小禾突然感觉自己的腿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侧头一看，竟然发现奶奶站在身边。他猛地站起来，接着拉起云净跟小艾米。云净看到于院长赶忙向她问好，小艾米呆呆地看着这位银发老太太，小禾拉着小艾米的胳膊，对她说道：“快喊老奶奶。”
　　“老奶奶好。”小艾米见老奶奶一直盯着她看，害羞地低下了头。
　　“哎。”于院长笑着弯下腰，看起来有些吃力，“孩子，你不光有爸爸和妈妈，还有老奶奶。”
　　小禾问道：“奶奶，您怎么来了？”
　　于院长用拐杖撑直身子，指了指坡下。那里有几十个年龄不等、小到四五岁大到七八岁的孩子正在几个孤儿院护工和老师的指导下做游戏。原来奶奶也带着孤儿院的孩子们到此春游来了。
　　“你不是想跟大家一起玩儿吗？”于院长扔掉拐杖坐在地上，拍了拍小艾米的胳膊，说道，“去找他们吧。”
　　小艾米看了看小禾，小禾看了看云净，云净点了点头，小禾说道：“去吧，不要跑。”
　　小艾米得到爸爸妈妈的同意便到坡下找孩子们玩耍去了。小禾连忙伸手想要搀起奶奶，奶奶却说道：“坐下。”小禾闻声坐在了奶奶身边。
　　奶奶又对云净说道：“姑娘，你也坐下吧。”云净坐在了奶奶的另一侧。
　　“我有两年没去看你了吧？”奶奶说道，“你倒是去看了我几回。”小禾没有说话，奶奶又说道，“我知道你有了女儿就不会再胡来了，饼现在在干什么？”
　　“在集上卖菜。”
　　“这个臭小子，连个影子都见不着。”
　　“他说没脸见你。”
　　“现在知道要脸了！早干什么去了？”
　　小禾没敢接话，奶奶叹了口气，说道：“你们现在这样，我已经很知足了，都是好孩子。”
　　听到奶奶的赞扬，小禾用右手挠了挠头。
　　“这么多年，我知道你受苦了。”
　　听到这句话，小禾的眼眶竟然莫名其妙地湿润了。他说道：“不苦，奶奶，一点儿也不苦。”他知道奶奶才是最不容易的，他养一个孩子尚且这般艰难，奶奶可是养了上百个呀！
　　“这位姑娘叫云净是吧？”奶奶转向云净。
　　“是的，奶奶。”
　　“真没想到，这么漂亮的姑娘居然会喜欢我们家小禾，真是委屈你了。”
　　小禾见云净飞红了脸，连忙说道：“奶奶，人家不是……是我……”
　　“你闭嘴。”听到奶奶的呵斥，小禾不敢再说。奶奶握着云净的手笑道，“云净姑娘，我是你婆家当家的，要是小禾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来告诉我，我敲碎他的骨头。”
　　云净只是笑，不说话。
　　“奶奶你看那些人是干什么的？”小禾看到七八个年轻小伙子走到了那群孤儿院孩子周围，几个人全都穿着黑色运动装，背着旅行包，头上戴着棒球帽。
　　他们看到，几个年轻人跟孤儿院的一位老师交流了几句话，孤儿院的老师朝这边指了指，然后几个年轻人发疯一般朝这边奔来。
　　三个人还没来得及思考将会发生什么事，跑得最快的一个年轻人已经到了奶奶身边。小禾看到他的肚皮的衣服上画着一个白圈，圈内写着一个大大的“寻”字。他弯下腰来，用力抓住奶奶的手，脸上笑开了花，说道：“您是安泰孤儿院的于院长吗？”
　　“是我。”
　　说话间其他几个年轻人也都跑到了奶奶面前，小禾看到他们每个人的肚皮上都写着一个字。
　　“请受我们一拜。”七个年轻人列成一排，齐刷刷向奶奶鞠了一躬。小禾将他们肚皮上的字连了起来，写的是“追寻生命的意义”。“院长，再见。”七个年轻人鞠完这一躬之后便一齐朝坡顶爬去，很快消失在他们的视野里。
　　这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连见多识广的奶奶都愣了几秒钟。
　　奶奶又坐了几分钟，跟云净和小禾说了一会儿话之后便回到孩子们当中去了。小禾的目光从奶奶蹒跚的脚步和佝偻的脊背上移到了女儿身上。她先是跟其他孩子围成一圈玩了击鼓传球和念字游戏，接下来大概是猜谜，然后孩子们排成几排玩传话和模仿动作的游戏，再然后是蒙眼作画。等到孩子们玩老鹰抓小鸡、贴烧饼、丢手绢等需要跑动的游戏时，小艾米便自觉退出，或站在一旁观看，或充当裁判、指挥的角色。
　　小禾出神地望着女儿，能够精准地捕捉到她的每一个动作和神情，渐渐地，她的身影被慢慢放大，他的瞳孔里不见了山和海，不见了草和树，也不见了其他所有人，只剩下女儿。
　　他看到了她十岁时候的模样，戴着白色的圆顶帽，前发覆额，后发垂肩，每天都背着她最爱的红色小书包上学去。她开始发现上天赐予她的美丽和绚烂，常常会照着镜子打扮一番。学校里每天都会发生许多事，她每次回到家总是滔滔不绝地向父亲讲述，有时候连吃饭都顾不上了。有一些事让她喜上眉梢，有一些则让她噘着小嘴生气。她有许多年龄相仿的同伴，她们会在周末相约，去爬山、打球或者看电影。她们之间谈论的许多话题他都听不太懂，为此还招致她们的嘲笑。她会在学习中遇到问题，但他无法为她解答，这位二十年前的初中肄业生竟比不上现今四五年级的小学生。她热爱生活、心地纯良，还是会像小时候那样帮助不幸的人。她亲近自然、钟情万物，会在漫天飞雪的时候跳舞，会在春光明媚的时候歌唱，会在清晨来临的时候亲吻阳光。
　　转眼间她就十五岁了，长得比父亲还高，已然出落成亭亭玉立的青春少女，云净怕是更要吃醋了。她个性十足，对什么事情都有独到的在父亲看来十分古怪的理解。她特立独行，从来不喜欢做别人做过的事，说别人说过的话。她孤高自傲，认为世界上人们普遍认同的伟大人物全都是徒有虚名。她的屁股后面总是跟着几个讨厌鬼，用尽一切招数讨她欢心，简直烦死了。以后谁要是娶了他的女儿，他一定会找机会掐死他。现在她总是跟父亲吵架，嫌弃父亲见识短浅，思想陈旧；而且心胸狭隘，一点也没有接受她的爱好跟志趣的意思。这个臭丫头，她哪里知道父亲在她这么大年纪的时候已算得上老江湖了。她的那几个同学是个头不高，近视，沉闷，死板，还有一个罗圈腿。他说得没错呀，她为什么反应这么强烈！幸好她依旧坚强，真诚，热心肠，要是一点儿优点都找不到，他真想回到当初那个雪夜，一脚踢翻盛着她的小篮子。
　　时间过得真快呀！每个人都会发出这样的感慨，尤其是有女儿的男人。她大学毕了业，工作三年之后便要结婚了，掐死那个男人的想法暂时搁置，虽然他并不相信他，可他相信女儿的眼光啊。祝福与憧憬掩盖了那淡淡的哀伤和惆怅。他完成了责任的交替，躲在无人的角落悄悄回忆过往的每个细节，检查自己是否对得起“父亲”的称谓。当年稚嫩幼小的雏鸟现在羽翼丰满，壮志踌躇，打算振翅高飞了。那个没有爸爸搂着就不睡觉的小婴儿，那个受了一丁点儿委屈就扑在爸爸怀里痛哭流涕的小女孩，那个厌烦爸爸管教嫌弃爸爸陈腐的少女，现在，已经成为别人的妻子。那个男人看女儿的眼神，就像他第一次在海边见到云净，至此他才彻底放心。
　　时光永不停歇地向前流淌，他的孩子都有了孩子，小外孙女儿正在一天天长大，仿佛循着她母亲的脚步。女儿经历了世间的一切烦恼，生过一场大病，跟丈夫吵架差点儿离婚，换过好几个工作最终还是不如意……她现在倒变得絮絮叨叨，父亲反而理解了当年她对他的厌弃。转眼之间，女儿的女儿都长大啦，他可就老得不行喽。年轻的时候谁都能想到自己终会有这么一天，可谁都想不到这一天说到就到。他躺在病床上，虽然身体备受煎熬，可心里却享受着从未有过的安逸。女儿照顾他，就像他照顾小时候的她一样。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他的一生无比圆满。
　　“爸爸，爸爸。”女儿的叫声惊醒了幻想中的小禾，“我回来啦！”
　　小禾想起方才脑中闪过的一幕幕，会心一笑，摸着女儿的头说道：“坐下歇会儿，我们要回家了。”
　　“爸爸，我们可不可以从好月街走？”
　　如果穿过好月街，他们要多走两三公里的路。小禾问道：“为什么想从好月街走？”
　　“我想看唐朝公主。”
　　“什么是唐朝公主？”
　　“是一种玩具娃娃。”云净回答他，“在好月街有一个璧人厨，专门卖唐朝公主。”小艾米是在电视上见到“唐朝公主”的，又从小伙伴那里知道了她们在宴平的“居所”。
　　“好的，女儿。”小禾一口答应，“爸爸给你买一个吧。”
　　小艾米并没有表现出应有的惊喜，大概她对像自己这样的家庭无法购买那样的娃娃有所了解。云净推了推小禾，问道：“你知道唐朝公主多少钱一个吗？”
　　“多少钱？”云净既然这样问，小禾心里大概有了数。
　　“少说也得五六千。”
　　“你是怎么知道的？”小禾仍然大吃一惊，谁去买那样的娃娃一定是疯了，幸好刚才女儿没有点头。
　　“我有一个啊，别人送我的。”
　　“啊！那你能不能……”
　　“扔掉了，以前别人送我的东西全都扔掉了。”
　　“哦，扔得好。”
　　等到了好月街璧人厨的时候，小禾像女儿一样仔细观察了一番里面的唐朝公主。她们被摆放在高低不同的货架上，小的有六七寸高，大的有三十几寸；肤色白皙，黑发如云，每一个都具有不同的姿态、表情跟服饰，与真人无异。有的身着华服，以袖遮面，莞尔而笑；有的头顶盘着云髻，其上珠宝、金簪、玉钿错落有致，步态轻盈，似在云中起舞；有的素衣裹身，青丝垂腰，手提宝剑，跃马而行，英姿俊美绝伦；有的紫衣白纱，温婉端庄，立于月下窗前，好似在等待远征的归人……
　　这些娃娃依据其人物设定分别置于不同的环境当中，或翠竹流水，茅屋青石；或桃花林中，秋千之上花锄斜挂；或夕阳残照，小舟泛于碧湖，或垂雪成帘，远山茫茫……
　　三个人像傻瓜一样站在厨外看了半个小时，还是云净先回过神来，叫醒了沉醉其中的父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