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特殊的年代（5）

　　从此，刘孝文因遭受批斗，腰伤复发，病倒在家。其他遭到批斗的牛鬼蛇神，也都被各生产队的基干民兵监视着，只许老老实实干活，不许旷工请假，乱说乱动！
　　这是一九六六年六月下旬的事。到了一九六六年七月份，文化大革命的形式，忽然有了大转变。就在高落山村的社员们人心惶惶的时候，有一天，忽然从县城里，开来一支由青年学生组成的队伍。这支队伍里的青年人，他们身上都同一穿绿军装，头戴绿军帽，腰扎军皮带，胳膊上，箍着红袖章。他们敲锣打鼓，吹着号，高举着红旗，浩浩荡荡开进群山环绕的高落山村。他们一进到村里，就高呼口号：
　　“坚决拥护伟大领袖毛主席‘炮打司令部’的大字报！”
　　“坚决打倒党内最大的走资派！”
　　“坚决砸烂旧世界！造反有理……”
　　原来，这是一支造反的红卫兵队伍。这支红卫兵队伍，在高落山村的大街上，呼口号，贴标语、刷海报，撒传单，向人们宣传文化大革命的大好形式。呼吁广大贫下中农组织起来，成立造反队伍，紧跟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坚决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彻底进行到底……”
　　高落山村是个不大的村子。听到这样轰动的大事，人们就像潮水一样的涌到街上，观看红卫兵行动的表现。人们第一次看到这样一支激情高昂，气势磅礴的特殊队伍，虽然觉得好奇，却大开了眼界。
　　新鲜的事情，最能引起乡下人的关注。有一些大胆的青年社员，纷纷向贴海报、撒传单的红卫兵战士，询问这询问那。经过一番打听，一部分青年社员懵懵懂懂的知道了，现在全国的革命形势，是组织轰轰烈烈的红卫兵造反运动。红卫兵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革命小将，要帮助伟大领袖毛主席砸烂旧世界，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建立无产阶级革命的新世界……
　　农村的人民公社社员，农村的贫下中农社员，农村的所有老百姓，在新形势的鼓动下，忽然活跃起来了。他们多年在死气沉沉的黄土地上，做着受人管，不自由地劳动，过着艰苦奋斗口号下的困难日子，满肚子里的怨气，盲从着新形势，一下子都发泄出来了。在从县城开来的那支红卫兵离开后的第二天早晨，高落山村就忽然有了五支红卫兵组织宣告成立了。这五支红卫兵组织的名字，都很响亮：“‘延安造反兵团’、‘井岗山造反兵团’、‘打过江造反兵团’、‘战淮海造反兵团’和‘斗地主造反兵团’”……这些造反兵团的头头，都是贫农出身的中青年社员。但是，由于这些头头们的文化、道德、思想、立场等良秀相差不齐，真伪掺杂，各支造反兵团的观点也不经相同。他们都张贴成立宣言，都撒发造反传单。然而，他们的成立宣言，各有标榜，相争不让。他们撒放的传单内容，各有真理，互不相容。有的人在大街上，看过五支红卫兵的成立宣言以后，立刻心情沉重起来。就赶紧回到家里，对家人说道：
　　“看架势不太好呀！这几帮红卫兵，早晚非打起来不可……”
　　事情果然如此……这一天上午，高落山村的五路红卫兵小将，各自拉着上百人的队伍，举着红旗，喊着口号，聚集在南场院上，召开文化大革命宣誓大会。首先是“延安造反兵团”的头头，站在老戏台上讲话说道：
　　“我们延安造反兵团，要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旗帜，紧跟伟大领袖毛主席，把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我们的造反宗旨是，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把反动的地、富、反、坏、右分子，统统揪出来，把他们批倒、批臭，再踏上一脚，叫他们永世不得翻身！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延安造反兵团的头头讲完话后，他们的战斗队员，立刻随声高呼口号：
　　“拥护伟大领袖毛主席，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揪出一切牛鬼蛇神！把他们批倒、批臭，再踏上—脚！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可是，其他几路造反兵团的战斗员，没有声音，没有呼喊。反而个个皱起了眉头，露出疑惑。
　　第二个讲话的是“井岗山造反兵团”的头头。他登上老戏台，用眼睛向台下所有造反兵团的队伍，扫视了一下，说道：
　　“我们井岗山造反兵团，坚决遵照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指示，把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搞起来！我们的造反宗旨是，以伟大的毛泽东思想为武器，舍得一身刮，敢把皇帝拉下马！坚决打倒大大小小的走资本主义道路得当权派！把他们揪出来，批倒、批臭，批个稀巴烂！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井岗山造反兵团的头头讲完话以后，台下他们的战斗员，也立刻随声喊起口号：
　　“坚决遵照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指示，舍得—身刮，敢把皇帝拉下马。揪出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把他们批倒、批臭，批个稀巴烂……”
　　第三个讲话的是淮海造反团的头头。他登上老戏台后，看着台下“延安造反兵团”和“井岗山造反兵团”两路人马的气势，很不对劲，接连咳嗽了两下，才犹豫着说道：
　　“我们战淮海造反兵团……同意井岗山造反兵团的宗旨！因为……伟大领袖毛主席……发动这次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要批判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所以……”
　　“你们不能偏向井岗山造反兵团！”
　　淮海造反兵团的头头的话，还未讲完，立刻遭到延安造反兵团的人的强烈反对。有几个莽撞的青年红卫兵，一齐举着拳头喊道：
　　“他们井岗山造反兵团，为么子只批判走资派，而不批判牛鬼蛇神和地富反坏右？井岗山造反兵团的造反动机有问题！不纯洁……”
　　那边延安造反兵团的人乱喊乱叫。这边井岗山造反兵团的人，马上进行反击：
　　“延安造反兵团，完全背离伟大领袖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你们保护走资派，就是违背文化大革命的大方向！我们决不答应！决不答应就要坚决阻止……”
　　延安造反兵团和井岗山造反兵团的两路人马，顿时愤怒地相互对峙起来。
　　他们这边喊：
　　“我们要横扫一切……”
　　那边喊：
　　“我们造反有理……”
　　淮海造反兵团的头头一看，延安造反兵团和井岗山造反兵团地两路人马，要打起架来，立刻宣布退出会场，把队伍拉走了。其他两路人少势弱地造反兵团，无力与延安造反兵团和井岗山造反兵团相抗争，也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拉着队伍走了。
　　会场上，只剩下延安造反兵团和井岗山造反兵团两路人马了，看看友军都走了，大概估量到，一旦动起手来，势均力敌，会同遭伤亡。对峙了一阵，也各自虚张声势，喊着口号，退出会场，分道扬镳而去……
　　然而，事情并没有结束。
　　第二天早晨，刚刚吃完早饭，延安造反兵团的革命行动就开始了。他们在兵团司令地指挥下。闯进大街小巷，把一个个地富反坏右分子揪了出来。最后，有一股人马闯进刘孝文家里，也要把刘孝文揪出去，和地富反坏右一起进行批斗。刘孝文的母亲，由于经受了前一次的遭遇，这一次她堵在屋门口，阻止造反兵团的人进屋。她气愤地说道：
　　“我儿子犯了什么罪？你们把他折磨得病倒到炕上！毛主席就叫你们这样想着法儿折磨人吗？你们还有一点良心没有？”
　　延安造反兵团的人，是受兵团司令的指派来揪刘孝文的。他们哪里还管刘孝文的母亲的愤怒的质问，将她推向一边，闯进西间屋里，架起病倒在炕上的刘孝文，拖就着往外走。
　　刘孝文的腰部损伤很严重。一阵剧烈的疼痛，使他满脸淌下一连串的汗珠来。他咬着牙，不出声。任由延安造反兵团的人向外面拖出去。在把他被拖出老远的时候，他还能听见母亲在后面大声的哭喊：
　　“你们这些邻居呀！我的文儿哪里惹了你们，你们这样狠心的折磨他呀？老天爷呀！毛主席呀！这样做会有报应的呀……”
　　但是，这只是文化大革命中的一个场面。而在高落山村的另一个场面里，又是另一番情景。就在延安造反兵团，将揪出来的一批牛鬼蛇神和地、富、反、坏、右分子，押向南场院的时候，井岗山造反兵团的头头，立刻指挥着他手下的大队人马，冲进高落山村大队的办公室里，将大队党支部书记刘卫东和生产大队长刘友星，揪了起来！井岗山造反兵团虽然只揪出两个人，但其声势不亚于延安造反兵团。他们用八名红卫兵，揪着两个大队干部，也把他们的胳膊扭朝后，按着他们的头。然后，一路喊着口号，高举着红旗，拉着队伍向南场院进发。这时，在南场院上，正在呼口号，举着拳，批斗牛鬼蛇神和地、富、反、坏、右分子的延安造反兵团，猛然间，看见井岗山造反兵团的人马，揪着两名大队干部，浩浩荡荡地向老戏台跟前开过来，个个心中紧张起来。站在老戏台上主持批判大会的头头，抬眼一看，不由得怒从心起，即刻走到老戏台前沿，挥手向井岗山造反兵团的人，高声喊道：
　　“停下，停下!没看见我们正在召开批判大会吗？你们可以另找地方，这里我们已经抢先占用了……”
　　井岗山造反兵团的人马，直逼到老戏台前面。他们的头头甩出一句：
　　“且慢！”
　　然后飞身蹿上老戏台，叉着腰，跨着腿，脸上带着笑容说道：
　　“老战友，别把话说得太横了！你们要召开批判大会，我们也要召开批判大会！咱们都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红卫兵，你们造反有理，我们也造反有理！还是把老戏台二一添作五，分一半给我们吧！来呀！”
　　他说着，忽然把脸一变，向台下喊道：
　　“把两个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押上台来！”
　　立刻，有八名井岗山造反兵团的红卫兵，把大队党支部书记刘卫东和生产大队长刘友星，扭着胳膊，押上老戏台。台下井岗山造反兵团的人马，举起一片拳头，高声喊起口号：
　　“坚决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当权派是人民的寄生虫……”
　　“打倒人民的寄生虫……”
　　延安造反兵团的头头，看见两个大队干部，被井岗山造反兵团的人扭着胳膊，按着头，战战兢兢朝台下站着。不由得气得脸色一阵的发红，一阵发白。立即焦急叵耐地向本兵团的人命令道：
　　“把所有的牛鬼蛇神和地、富、反、坏、右，轰出会场，收兵回营……”
　　延安造反兵团的人马，把所有揪出来的牛鬼蛇神和地、富、反、坏、右，都放了回去。然后举着红旗，把队伍拉走了。不过，在走出老远的时候，延安造反兵团的头头，还听见井岗山造反兵团的人马，仍在老戏台那边，高喊着口号：
　　“打倒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打倒人民的寄生虫……”
　　原来，延安造反兵团，是高落山大队的干部策划组织起来的红字兵。而井岗山造反兵团，是一帮贫下中农社员自发组织起来的白字兵。他们是在利用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名声地位和亲自发动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为幌子，相互公报私仇。
　　社会的矛盾，在一定适合的条件下，必将发生激烈的冲撞。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社会矛盾的大暴露。高落山村的红卫兵，争来斗去，到后来只剩下延安造反兵团和井岗山造反兵团。这两支红卫兵，势力相当，互相抗衡。经常因为观点不一致，发生对抗示威游行。从示威游行到对口辩理，总是难决雌雄。最后终于在大街上，发生了一次拳脚相加的殴斗。殴斗很激烈，大约持续了半小时。但是殴斗结束以后，双方谁也没有得到“真理”。只是带着鼻青脸肿，悻悻的而散。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风暴还要持续刮下去。因为上面己经发出了英明的断言：
　　“不怕天下大乱，越乱越好！越乱越能让那些潜伏沉底的渣滓浮出水面，以利铲除”
　　于是，高落山村的两支红卫兵兵团，越发地大胆干起来了。开始，他们只是在村子里耍威风，抖精神；你批判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我就揪斗刘孝文之流的牛鬼蛇神和地、富、反、坏、右。到后来，他们的眼光看远了。干脆的扔下锨锄，不去地里干活了。一齐拉着队伍到县城里，去参加真正的红卫兵运动。这一帮去参加批判县委书记的斗争大会。那一帮就去参加占领县委大院，名曰保卫县政府的国家财物……一时间，县委瘫痪了。公安局、检察院和人民法院，都瘫痪了。一切都归红卫兵说了算。于是，不少人惊叹说道：
　　“唉，这不全乱了套吗？国无王法，人无安宁，简直没有世道了呀……”
　　高落山村的两路红卫兵团，都忙于到县城里参加文化大革命去了。村里的文化大革命形势，一时冷却了下来。人们看到田地里的小麦，都弯了头，再不收割，麦穗就要掉到地里了，生芽变霉了。有些生产队的队长，不忍心看着到口的粮食白白丢掉，便悄悄组织社员去进行收割。他们想：
　　“管他红卫兵造反不造反！咱们把粮食抢来家，咱们吃了先饱自己的肚子……”
　　刘云金这个生产队，由于出现了刘孝文被三番两次无缘无故揪出去挨批挨斗，很多社员因心中不服而情绪低落。眼瞅着地里的小麦熟过了头，也没有人着急去收割的。没那心思。
　　但是，生产队长刘云金不那么想。他认为：刘孝文遭到批斗，是社会给他的祸害，不是人们能够阻止的。在刘孝文遭到第一回批斗以后，病倒在炕上，他就去看望过他。可是，他有什么办法呢？只能向他劝导、安慰一番。而对生产队里的东西，是不应该消极对待的。地里已经成熟了的小麦，是他和社员们用血汗换来的成果。他们有权力将它收割回来归仓入库，卖给国家和吃进社员自己的肚子里，怎么能眼瞅瞅着落粒烂在地里不管呢？于是，在刘云金的说服带领下，他们生产队的小麦，也算是全都收割回来了。这就是文化大革命中，农村社员对社会事物和集体经济爱粮惜金的心态。
　　然而，文化大革命的风暴，可不管生产、地里的那些小事，并且继续的在席卷全国各地……什么“抓革命、促生产”，而实际行的就是停产闹革命。而且是“大革命”，大的都翻江捣海了……
　　于是，从北京，从中央，传来一个又一个惊人地消息：
　　“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刘少奇，成了头号走资派被打倒了！”
　　“国务院副总理邓小平，二号走资派也被打倒了！”
　　“中国人民解放军元帅贺龙，也因不知道什么时候投敌叛国被打倒了……”
　　还有“彭德怀变成了内奸、工贼被打断了……”
　　于是，接踵而来的又是一个又一个惊人的喜讯传来：
　　“林彪升为副统帅，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亲密战友和接班人！”
　　“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江青，升为党中央政治局委员！”
　　然而，历史真会开玩笑！毛主席的亲密战友，关键时刻，也不给毛主席留面子。在一九七一年的“九一三”事件当中，身为副统帅亲密战友的林彪，在真正的叛国投敌途中被摔死在温都尔汗的大沙漠，成了不齿人类的狗屎……在基层人还没醒过神来，又有更大的惊人喜讯传来：
　　“王洪文升为党中央副主席，是伟大领袖毛主席最年轻的接班人！”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江青，升为文化革命小组的伟大旗手！”
　　于是，王洪文、江青，登峰造极的红极起来，声望响彻了中国的大江南北……然而，三转九曲的文化大革命，革来革去，革出一个王张江姚的“四人帮”来！他们要谋害伟大领袖毛主席！中国危险！党中央危险！全国人民也危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