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特殊的年代（4）

　　但是，一个月后，农村的春季生产就幵始了。刘孝文只能放下手中的纸和笔，到生产队里参加农业劳动。
　　每年过了春节后的大新正月，高落山村的全体社员，就要冒着寒风和冷冻，上山去修地堰、挖水沟等春耕前的劳动。这是自成立人民公社以来的惯例。这个惯例，曾遭到很多社员的反对。社员们认为：春节刚刚过后的新鲜正月，是黎民百姓一年当中最喜庆的日子，都要走亲访友，相互庆贺祝福一番。二来认为，正月上旬，天气还是冬寒未尽，冷风侵体的时候。这个时候上山干活，舒展不开手脚，劳动也是事倍功半，白耗工分。到了年底，还是粮食收了一斗半，工分累记一大串……可是，社员们的意见，怎么说也无济于事。大队和公社一再强调：
　　“吃完大年初一的饺子，全体社员就得上山去劳动，这就是过了革命化的春节！”
　　生产队里开始上山劳动了，一连串的麻烦事情就接踵而来了。刘孝文每天都要随着社员，冒着风寒上山去劳动。晚上回来后，除了帮助家里担水、拿柴、推泥、垫圈等做这做那以外，吃完晚饭后，还要带上记工册，摸着黑去生产队的会计室里，在那里等着、挨着记工员给记工分。老半天工分记完了，生产队长刘云金，还要讲一会儿话。总结总结当天的劳动情况，分派分派第二天的劳动任务……罗罗嗦嗦等到最后，时间就快到大半夜了。
　　刘孝文当时所处的环境，就是这样一个天天如此忙活连轴转的环境……然而，环境再么艰苦、复杂，刘孝文还是每天坚持业余写作。他自己给自己做了一个规定，每天晚上八点半钟到十二点钟，用这段夜深人静的时间，进行自己的文学创作。在写作的时候，为了不打扰小弟弟睡觉，他爬在窗台上，用身体挡着小煤油灯的亮光，悄悄地进行写作。有时候，白天干活多一些，写到晚上十一点钟，就不知不觉地握着钢笔，趴在窗台上睡着了。每到这个时候，都是他的母亲从东间屋里走过来，把他叫醒，把灯吹灭，逼他盖上被睡觉……
　　从事文学创作，虽然看起来不十分繁重，可干过的人都知道，它的确是一件非常艰苦，而且最劳心费神的事情。但是，对于爱好写作的刘孝文来说，都把写作中的艰苦和劳累，看作是自己人生当中最难得的奢侈和自豪！他就这样不断地写，不断地改；不断地一夜一夜地熬，不断地一篇一篇地抄，终于到了一九六六年的五月份，第二个小剧本写出来了。第二个小剧本，是一个小歌剧，定名为《回娘家》。这个小歌剧的主要情节是，以养猪技术闻名的不落岛村年青姑娘伊巧手，冲破保守观念，嫁给了贫穷落后的高落山村上进有为的青年小伙刘振华，将不落岛村的养猪先进技术，传给高落山村，使高落山村的养猪事业得到很快的发展壮大起来，最终使贫穷落后的拉脚村转变为闻名内外的富裕村。从而得罪了娘家不落岛村的干部和社员群众。说伊巧手吃里扒外，嫁出去的白眼狼。后来，高落山村刘振华采用新技术发展种植果树业，获得成功，使全大队的年收入，大大超过了不落岛村，又使不落岛村的干部、社员开始眼红。在就这种情况下，高落山村的干部群众，支持伊巧手回娘家去，主动把高落山村种植果树的先进科学技术，传授给不落岛村的社员群众，从而使不落岛村的干部、社员深受感动。在这种情况下，两个相邻的村庄握手言好，并肩前进……
　　第二个小剧本写出来了。刘孝文自然感到如卸重担，浑身轻松起来。他在心里盘算着：
　　“等哪天向队长刘云金请个假，及早把《回娘家》这个小剧本，送到县文化馆里，杨副馆长肯定会很喜欢、高兴的……”
　　然而，社会的风云，很快又把刘孝文心中的美好打破了！一九六六年的五月初，不知为什么，所有驻进高落山大队的工作队人员，突然在一夜之间，全部撤走了。这件事情，不仅引起了高落山村的所有社员群众的无比疑惑和猜测。就连大队以前那些趾高气扬的干部也心中忐忑不安，情绪波动。他们聚集在大队办公室里，一点眉目没有的你猜我想，一个个都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社员群众，凑在街头巷尾，你嘀咕我询问，个个也是提心掉胆，不知形式又要发生什么样变化……。
　　果然，第二天，社会上就传出新闻来了。大队干部见了大队干部，都惊异地说道：
　　“我听说了。从中央到地方，马上要来一场惊心动魄的文化大革命了……”
　　“我也听说了！这次文化大革命，来势凶猛，要比破四旧那阵子，还要激烈几倍、甚至几十倍……”
　　社员群众见了社员群众，却心神惶惶地询问起来：
　　“哎，听说要来文化大革命了！文化大革命是弄么子的事呀？”
　　“文化大革命就是文化大革命，你就等着挨吧！反正是不能给咱老百姓送馅饼的好事……”
　　又住了两天，社会上又传出新闻了。这一次，高落山大队的干部见了面，脸上都露出了沾沾窃喜的表情，你告诉我，我告诉你地说道：
　　“哎，哎，我听到确实的消息了！这次文化大革命，是专门批判那些反对中央有文化的老家伙呢……”
　　“真对，真对！我从报纸上看到，北京己经把吴晗、邓拓、廖沫沙给揪出来了！那些老家伙，尽是没事找事！把他们揪出来，活该……”
　　而社员群众见了面，却神情谨慎，小心翼翼地相互告诉说道：
　　“唉，我听说了！这次文化大革命，是要整治那些有文化的人，跟咱们老百姓没有啥事儿……”
　　“你可不要瞎欢喜！到时候说你有事，你就得有事，以后可要少说话，多观察呀……”
　　“我的妈呀！听你这么一说，我咋觉得都怪吓人的……”
　　一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风暴即将来临了。
　　六月份，在高落山大队，先是人心惶惶，众情混乱。接着就是一个一个的火急的消息，喧哗着飞快地传来。不到几天的时间，在整个高落山村的天上、地下、街头、巷尾，己经呈现出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要天摇地动的迹象。
　　这一天中午，生产队长刘云金，从地里回来，照常行使他生产队长的职权，把全队的劳力社员，带到生产队的会计室里，召开起小队会议。他的脸色有些阴沉，但心情很平稳。他向全队的劳力社员说道：
　　“地里的小麦快要成熟了。麦收马上就要来到。今天，我希望大家心往一起想，劲往一起使，这几天不要请假，不要旷工，抓紧把春天种的庄稼地里的杂草，抢锄一遍。不然，麦收过后，阴雨连天，就不好办了……至于文化大革命，咱们别去管它！咱们是农民，农民就是种地生产粮食！咱们能生产出更多的粮食，就能使更多的人不挨饿，我看这件事比文化大革命还重要……”
　　刘孝文也在会计室里开会。他听完生产队长刘云金的讲话，心情又焦急又无奈。几天前，他就想向刘云金请一天假，把自己写出的第二个小剧本，及早的送到县文化馆去。但是，由于麦前这段时间，锄草特别忙，队长刘云金又抓得很紧，他没好意思向他请假。可是，近几天，外面传说的文化大革命马上就要来到的消息，直往他耳朵里灌，又把他弄糊涂了。尤其是他听说，北京己经把吴晗、邓拓等一批老知识分子给揪起来了，他吃惊得心里怦枰直跳。今天，生产队长刘云金，虽然在会上说：
　　“至于文化大革命的事情，咱们别去管它……”
　　但是，作为他来说，对于即将到来的文化大革命，他不敢掉以轻心。他似乎有所预感，这次文化大革命，将会比过去的反胡风、反右派运动，还要激烈！还要轰动全国！于是，生产队长刘云金在会上讲，抓紧抢锄地里的杂草，他却在心里一遍一遍焦急地想：
　　“我写的第二个小剧本，怎么办？还送不送给县文化馆去呢？不知道我的第一个小剧本，还能不能在地区去参加文艺汇演？唉，这个文化大革命，来得真不是时候……”
　　生产人的会议散了。刘孝文心里好像揣了一只刺猬一样的，乱糟糟的不宁。他悄悄地回到家里，母亲已经把晌饭拾掇在小饭桌上了，放了学的小弟弟、妹妹们，早就坐在小饭桌的周围，等着他回来吃晌饭。母亲看见他回来的比平时晚了许多，便问他说道：
　　“文儿，今天放工咋这么晚？你看天都晌歪了……”
　　刘孝文为了不给母亲增加心里负担，假装着没事的样子，说道：
　　“今天上午多锄了一亩地，队长说多给每人多记二分工，所以才回来的晚了些……”
　　母亲信以为真。全家人安安稳稳坐在一起，吃起晌饭。
　　吃完晌饭后，刘孝文的弟弟、妹妹上学去了。母亲收拾好碗筷，叫刘孝文到西间屋去歇息，刘孝文看见水缸里没有水了，便到院子里拿起扁担、水筲，要去井上挑水。就在这时候，大队的高音喇叭突然哇啦哇啦的响起来了。刘孝文打个愣儿，站在院子里侧耳细听着：
　　“全体社员注意啦！全体社员注意啦！”高音喇叭里传出大队党支部书记刘卫东长亮着公鸡嗓子尖尖的说道：“大队党支部获悉，伟大领袖毛主席亲自发动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己经在咱们县里开始了！我们大队要紧跟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战略部署，马上拉开文化大革命的序幕！经大队党支部研究决定，今天下午，全体社员停止下地劳动，都到南场院上参加召开批判大会……”
　　刘孝文站在院子里，听着大队党支部书记刘卫东的讲话，心中一跳，立刻疑惑起来想道：
　　“怎么这样快呀？文化大革命说来就来了！还要全村停止生产，召开批判大会，这要批判谁呢？高落山村哪有吴晗、邓拓那样的坏人呀……”
　　刘孝文还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忽然哗啦一声，院们被推开了。一大帮子青年民兵闯进刘孝文的院子里来。领头的刘翻身瞪着两只细密的小眼睛，指手划脚地向刘孝文说道：
　　“刘孝文！今天下午，要召开你的批判大会！跟我们走，马上揪你到会议现场去……”
　　刘孝文听了手中的扁担、水筲，哗啦啦的掉到了地上。他的头好象被谁猛击了一木棒子一样，立刻胀得斗大一样难受。他惊慌着本能地争辩说道：
　　“你们凭什么要批判我？凭什么……”不等刘孝文把话说完，刘翻身就声嘶力竭地喊道：
　　“快！把刘孝文带走给我……”
　　刘翻身高喊一声，跟随而来的民兵们就一拥而上，把刘孝文的两只胳膊一扭，别在背后就朝院子外面走去。
　　刘孝文的母亲，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情，惊吓地从屋里跑出来，向刘翻身喊道：
　　“你们不能把我儿子带走！我们家是军属！我二儿子在部队里是解放军……”
　　可是，刘翻身假装没有听见，依然指挥着民兵把刘孝文押走了。
　　大队的高音喇叭，不断地广播着党支部书记刘卫东的讲话。高落山大队的好几百户人家的男女社员，都被召集到光秃秃的南场院上。等着参加批判大会。
　　麦收前夕的六月天气，太阳光的炎热，就像炽烈的针尖一样暴晒着南场院上每个人的头颅。那些坐着的社员，受热不住，个个晃动脑袋，歪肩斜背，发出一阵一阵不满的牢骚：
　　“唉，唉，大热的天，开么子会呀？快把人晒死了！”
　　“听说这就是文化大革命了！今天要批判那个刘孝文……”
　　“批他做么？他家是军属！文化大革命能专门批判军属不成？”
　　“我听说了，文化大革命管么子人都批……”
　　“放屁！你别不知道瞎胡扯……”
　　“不要吵了！不要吵了……”
　　不知什么时候，大队党支部书记刘卫东，站在南场院的老戏台上，挥舞着鸡爪子一样的细手，盛气凌人的向来开会的男女社员们说道：
　　“今天，我们遵照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指示，要在我们高落山大队发动一场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什么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呢？就是批判那些有文化的反动分子……那么，在我们大队，谁是最有文化的反动分子呢？这个不用我说，大家也会知道，就是右倾分子刘孝文！他是我们高落山村，第一个读中级师范的人！他又是我们高落山村，第一个会写文章反对党地大跃进和人民公社的人！就这两点，就足以证明，他就是这次文化大革命运动当中要批判的重要对象……现在，他已被我们贫下中农揪起来了！我们要用无产阶级专政把他批倒、批臭！叫他永世不得翻身……现在，我决定：把反党、反社会主义地反革命反动分子刘孝文，揪上台来……”
　　刘卫东的话音刚落，立刻就有四个基干民兵，反扭着鸡摆碗式的胳膊，把刘孝文押到老戏台上。这时，突然从会场上，一部分人发出声斯竭底里的叫喊：
　　“打倒反党分子刘孝文！”
　　这突如其来的叫喊，把会场上的男女社员，惊了一大跳，他们就好象受惊了的鸭群一样，个个神经质地伸长脖颈，朝着叫喊的人望去，象是突然发现他们是从泥地里钻出来的怪物一样。
　　“打倒反党分子刘孝文！”
　　“反党分子刘孝文，必须低头认罪！”
　　“反党分子刘孝文，必须老老实实交待自己的罪行……”
　　刹时间，会场上歇斯底里的叫喊声，此起彼落。可是，这一回会场上的男女员，不再受惊了。因为他们终于看见，原来是那个跟猴子一样的刘翻身带着头，领着民兵们在胡乱地叫喊。只见猴子一样的刘翻身嗖地一声蹿到老戏台上去了，照着刘孝文的脸颊，啪啪的就是两个嘴巴。然后又叉腰跨腿，指着刘孝文说道：
　　“刘孝文，今天你要彻底向贫下中农交待清楚！你为么子反党、反社会主义？”
　　这时，刘孝文的脸颊上，被刘翻身打地像火烤一样麻辣地疼痛。但他还是咬紧牙关、使劲忍耐着，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家是下中农，我不会反党、反社会主义！我在学校里写的文章，也不是反党！我只是想……”
　　可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瘦猴子刘翻身就过来‘啪啪’又是两个大嘴巴。并且恶狠狠是说道：
　　“刘孝文不老实！叫他向广大人民群众低头认罪！”
　　刘翻身不让刘孝文往下说话，高举着拳头，歇斯底里的喊起来。立刻就有两名基干民兵过来，把刘孝文的两只胳膊，使劲打扭向背后，并将他的头颈，使劲往下按去说道：
　　“我们要把这只还不老实的反动鸡，做成彻底认罪服软老实的‘鸡摆碗’”！
　　刘孝文正想很好的解释自己当年写小说事情的经过。猛然遭到向后剧烈地扭胳膊，向前按头颈地折磨，只觉得腰部一阵裂断似地疼痛，两只腿也哆嗦着打起摆子，连站立也稳不住了。
　　刘孝文在老戏台上，出现‘鸡摆碗’的架势，立刻把台下来开会的男女社员吓坏了。这种折磨人的方式，他们还是头一回看见。尤其是那些女社员，被这种‘鸡摆碗’的架势，吓得个个目瞪口呆，心神惶惶……恐惧地嘘嘘声音，在会场上响成一片：
　　“啊呀我的妈呀！把胳膊使劲扭朝后，那还不把骨头都扭断了吗？”
　　“把头按得那么低，好人的腰脊梁骨也受不了！还别说刘孝文腰肌以前就有毛病……”
　　“哎呀！妈呀！这种折磨人的法子，咱可不敢看，快吓死人了……”
　　社员们由于是初次看见文化大革命中出现的新式样折磨人的情景，来开会的人们，从情理到心理，都接受不了。批判大会只开到一半时间，会场上就混乱起来。有的女社员偷偷地跑回家去了。原来坐着的男社员，一簇簇地站了起来，不屑一顾地把脸背着老戏台。整个会场已经变得不象会场了。
　　人们的意志，在某些时候，是不可违背的……
　　在老戏台上主持这次批判大会的大队党支部书记刘卫东，看见台下的社员混乱起来，十分担心他们一哄而散，把他冷在老戏台上。他赶紧挥着双手，高声喊道：
　　“把反党分子刘孝文，轰出会场！今天的大会，就到此结束……”
　　会场上的人们，好像听到一声大赦令似的，都一窝蜂似地争先恐后向四下里散去……
　　这次的批判大会，开得不成功。然而，尽管人们厌恶这种折磨人的文化大革命。但是，文化大革命却不以人们的意志而转移，还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往下激烈地进行着！
　　在批斗刘孝文的当天晚上，高落山大队党支部，经过紧锣密鼓的研究，挑选。又在全大队的五个生产小队里，揪出九名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牛鬼蛇神……
　　加上刘孝文一共十名牛鬼蛇神，有的是刚解放时就划定的地主、富农；有的是在大跃进中，说过反对吃大锅饭，把不少粮食都糟蹋掉的中农社员；还有的是在灾荒年里，说过灰心丧气，不忍挨饿牢骚话的贫农社员。大队党支部书记刘卫东，说这些人虽然没有多高的文化，但他们却受刘孝文的指使，进行反对社会主义！他们统统都是牛鬼蛇神，要在生产小队里，进行彻底批判！他还说：
　　“这就是文化大革命！文化大革命就是要横扫一切反动的东西！”
　　于是，这天晚上，高落山村的五个生产小队，在大队党支部的指示下，都在召开批判大会。每一处批判大会，都有民兵耍威风，喊口号，戒备森严；也都有人在遭受着‘鸡摆碗’式的挨批挨斗，他们不但两腿打颤；就是挨了拳打脚踢，也忍气吞声的装作老实；在批斗当中，有人被吓得掩面低头，不颤而溧。心中骇怕的寻思：
　　“可千万可别轮到自己的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