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特殊的年代（1）

　　—九六五年十月三日。这天上午，突然，又有一帮工作队，是从上面直接来到高落山村的。工作队的人数很多，庞大的拉起了长长的队伍，有三十多人。高落山村的大队党支部书记刘卫东和生产大队长刘友星，把工作队接到大队办公室里，工作队就和大队的干部，召幵了一次无雷震耳的紧急会议。在这次紧急会议上，工作队的队长，挺胸庄严地向大队的干部们宣布说：
　　“我们是遵照北京最高首长的指示，从北京来到农村，向广大农村社员，进行社会主义教育的。帮助广大农村社员，提高无产阶级的专政觉悟。以利于今后的抓革命，促生产。
　　大队党支部书记刘卫东一个农村高小文化水平的领导人，对工作队队长所讲的话，根本一点不懂，一窍不通。只好一边听，一边点头，不懂装懂地应着……
　　“关于提高无产阶级觉悟的事情，在全国各行各业都开始行动起来了……”工作队队长接着说道：“尤其是文化领域里，报纸上已经开始了批判《海瑞罢官》和《三家村札记》等一大批反动文章和反动戏剧目。就能提高广大农村社员的无产阶级觉悟，就能使他们脱离愚昧，脱离旧的反动东西，走上革命化的造反道路……”
　　党支部书记刘卫东，到这个时候似乎才听出一点意思来。他一边聆听着工作队队长的讲话，一边在心里醒悟地说道：
　　“噢，搞社会主义教育，就是搞掉那些旧的封建东西呀？”
　　“这次，我们来到你们高落山村，你们要协助好我们的工作！”工作队队长，接着说道：“今天，我们要将三十名工作人员，分配到五个生产队的贫农、下中农家里去，跟他们同吃饭，同谈心，达到深入了解基层情况，争取尽早展开我们社会主义教育事业的伟大活动！你们大队干部，要协助我们做些思想工作，说服动员社员群众，积极行动起来，大破四旧、大立四新，帮助我们将这次社会主义教育运动顺利开展起来！取得最好效果！”
　　大队党支部书记刘卫东，对工作队队长的讲话，立刻心领神会，忙不迭声地答应说道：
　　“这个好办，这个好办！我们一定发动社员，积极行动起来，破四旧，立四新！开展好大革命的活动……”
　　这天上午，高落山村的干部们，很快行动起来了。大队党支部书记刘卫东，马上指派生产大队长刘友星和大队妇女主任刘秋月，将三十名工作组的人员，领派到每个生产队的贫农、下中农家里。然后，催促大队电工，在村中央架起一处高音喇叭。他要把这次社会主义文化大革命教育运动的伟大宗旨，向全村广大社员群众进行广泛宣传，达到家喻户晓、人人皆知。这件事情分派落实好之后，他又自作主张，单名挑选了一部分和自己要好的贫农、下中农社员，组成一支破四旧、立四新行动小组。他要以这支行动小组的切实行动做法，来带动全村广大社员群众，积极行动起来，响应和支持破四旧、立四新，活动的全面开展……
　　这天晌午，刘孝文从地里回来，正舀了水在洗手，准备吃饭。忽然在学校里读书的弟弟妹妹，从外面回到家里，神情惊异的向他说道：
　　“大哥，你知道不？咱村又来工作队了……”
　　“是呀，工作队的人很多，他们都到大队部里去了……”
　　刘孝文的心中，不由得又开始紧张起来。他紧促着眉头，疑惑的寻思想到：
　　“怎么又来工作队了呢？这工作队的人是来干什么呢……”
　　这几年，刘孝文自从把心思放在生产队的劳动中，从来没有看过报纸。他不去大队办事，也见不到报纸。眼下正是秋收秋播的大忙时节，这个时候来了工作队，难道形势又要有什么变化?
　　刘孝文是一个从多次运动中过来的人。他对形势的变化前兆，是十分敏感的。他既然得到了消息，心中马上有了思想准备。为了打消弟弟妹妹的惊慌心情，他装得平平静静的说道：
　　“快坐下吃饭吧。上级的事情，上级自有安排，咱们不用去管。”
　　母亲把午饭拾掇到小饭桌上，全家人都开始吃起饭来。但是，刘孝文一边吃着碗里的饭，一边在心里忐忑的想到：
　　“这次来了那么多工作队。可能……形势要有大的变化了！”
　　 果然，没有出刘孝文的所料。第二天早晨，高落山村的社员，正在家里吃着早饭的时候。大队刚刚架起的高音喇叭响起来了。讲话的人是党支部书记刘卫东。他在高音喇叭里说道：
　　“全体贫下中农社员同志们，现在，我向大家宣布一件最重要的事情！从中央派来的工作队，昨天已经来到我们的村里，要对我们村的广大社员，进行一次大树无产阶级思想觉悟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在这次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我们广大贫下中农社员，首先要积极行动起来，破四旧，立四新！把家中老辈子留下的封建东西，迷信东西，统统消灭掉！统统消灭掉……”
　　刘孝文一家人，也正在吃早饭。听见大队高音喇叭里有人喊叫，全家人马上停止了吃饭。母亲的神情有些惊慌，拿着筷子的手，在微微颤抖起来。二弟刘孝贵，拧着眉毛，紧闭着嘴唇，显得非常生气的样子。几个弟弟、妹妹，也吓得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大气小气不敢出一声。只有刘孝文，一边镇静地听着高音喇叭里的喊叫声，一边暗暗在心里揣磨。等高音喇叭里的喊叫声停住了，他便喘出一口粗气，向全家人说道：
　　“妈，弟弟，妹妹，咱们吃咱们的饭！他们要消灭老辈子留下来的东西，咱家什么也没有，到咱家来，只有消灭老鼠了！”
　　刘孝贵怒气不息的点头说道：
　　“对，咱们吃饭吧！吃完饭我还得上山去干活，刘云金队长说……”
　　刘孝贵的话没有说完，忽然他们家的院门，“哗啦”一声被人推开。大队妇女主任刘秋月，领着一帮贫下中农破四旧行动小组的人员，闯了进来。走在最前头的贫下中农破四旧行组组长，是高落山村三代贫农出身，至今仍然是光棍一条的青年人刘翻身。他三十多岁，个儿不高，身体细瘦。但说话声音却很尖响。他走到刘孝文家的屋门口上，看见全家人正在吃早饭，便横眉竖眼地说道：
　　“都停一下吃饭，大队妇女主任有话跟你们交代……”
　　大队妇女主任刘秋月，虽说是个没有结婚的女性。但其长相酷似半桩子男人。她矮墩墩的个儿，腰板向横里发展。光圆圆的前额下面，长着一双凸凸突突的水泡眼。她说话时两眼斜朝着天看，两只嘴角上，永远粘着擦不干净的唾沫星子。这时，她站在门槛的外面，双手叉着腰向刘孝文的一家人，把一双凸凸突突的泡泡眼，朝空中斜看着说道：
　　“大队有指示，各家各户都要破四旧！赶快把家里老辈子留下来的封建迷信东西，全部拿出来，送到南大场上去，那里有专人负责销毁掉！你们家……有多少？快点找找……”
　　正在吃饭的刘孝贵，瞧着刘秋月那盛气凌人的神态，气愤得立刻站起身来说道：
　　“我们家老辈子没有留下什么封建东西，只有捕不尽抓不完的老鼠，你们要不要？要！得你们自己来抓，我们可没有功夫，我们还得干活挣工分呢……”
　　刘翻身两脚一跳，竖起一对小眼珠子，气势汹汹地叫喊着说道：
　　“刘孝贵，你这是什么态度？不许你瞧不起大队干部妇女主任！”
　　“刘孝贵毫不示弱地说道：
　　“大队妇女主任一贯把把眼睛瞅着天空说话，她只瞧得起老天爷，什么时候瞧得起我们……”
　　“你！你这是对抗我们贫下中农破四旧行动小组的工……工作！”
　　刘翻身挥舞着拳头，尖着嗓音说道：“我们贫下中农破四旧行动小组，有大队的领导支持、撑腰！你敢对抗，我们决不答应……”
　　刘孝贵也紧握双拳，怒目瞪着这个矮个子瘦人的刘翻身说道：“你别忘了！我们家也是下中农！难道你想迫害下中农不成？那你就来吧……”
　　刘孝文看见二弟刘孝贵，很想和刘翻身打架的样子。急忙站起身来，心平气和地对刘翻身说道：
　　“大家都消消气，有事好好说嘛！今天确实是我二弟的不对。咱们社员哪能不听从大队的指示呢？这样吧，我们自己找找看，若是有老辈子留下来的封建反动东西，就一定拿出来，送到大队去把它毁掉……”
　　刘孝文虽然没有指名没有道姓地说出这一番话来。但是，对大队妇女主任刘秋月来说，也算是给了她梯子下楼坡。因为刘孝文家确实是下中农。按照工作队的指示，只能团结，不能打击。面对刘孝文不哼不吭地愤怒样子，刘秋月只得委屈求全，她又把眼珠子看着空中，恶狠狠地说道：
　　“这样就对了！全国贫下中农是一家嘛！我们相信，你们家能积极地破四旧，立四新！”说完，就领着这帮贫下中农破四旧行动小组的人马，朝外面走去了……
　　刘孝文一家人，被刘秋月和刘翻身两人来闹腾了一场，这顿早饭，谁也没有吃好。刘孝文的小弟弟、妹妹上学去了。母亲一边收拾着碗筷，一边心有余悸地向刘孝文和刘孝贵说道：
　　“听说这个刘秋月，和好几个大队干部要好着呢，可不能得罪她呀！还有那个刘翻身从小时候就又懒又滑，是个刺头！这一阵子贫农打腰了，这又跳出来当么子组长，可得对他提防着点……”
　　刘孝贵吃完了早饭，正准备到队里去干活。这时听母亲说，要对刘翻身提防着点，胸中怒气不息的说道：
　　“妈，你别怕，你也不要担心！刘翻身那个小东西，若敢欺负咱们家，我一拳把他的矮鼻梁子砸哈进去……”
　　刘孝文不赞成二弟刘孝贵的做法和观点。他望着己经长得和他一般高刚刚十九岁的二弟刘孝贵，息事宁人地安抚他说道：
　　“不要生气，到时候，有理讲理，有事说事，他们也不敢怎么欺负咱们……”
　　“你看刘翻身那熊样，还会讲理吗？”刘孝贵仍然不服气地说道：“来到咱们家，像鬼子进村似的，横眉瞪眼的，就好象咱们家私藏了么个犯法的东西一样……”
　　母亲从跟大地就胆小怕事。今天看见刘秋月和刘翻身来到他们家里，气势汹汹的样子，心中老是忐忑不安。忽然，她想起了一样东西，悄声地向刘孝文说道：
　　“哦对了。咱们家那几个神主牌儿，是老辈子留下来的，就拿去送给大队吧！这个社会不让信神鬼儿，留在家里可别惹出乱子来……”
　　刘孝文寻思了一会，觉得刚才刘秋月和刘翻身来到他们家里，咄咄逼人的要他们交出老辈子留下来的封建迷信东西，这大概也包括神主牌儿吧。他们家的神主牌儿，他见过，共有四个。在人民公社成立之前，他们每逢过大年的时候，他的父亲就从箱子里拿出来，摆放到桌子上供奉着，以示对死去的老辈人的怀念。自从人民公社成立以后，村里的很多坟地都被挖平了，变成耕地，种上了庄稼，留在家中的神主牌儿，也不让供奉了。久而久之，神主牌儿就成了压箱子底儿的东西，没人再想起它。可是，现在，不知为什么，上级又要各家各户交出来毁掉。毁掉就毁掉吧，留着也没什么用。于是，他向母亲说道：
　　“妈，他们刚才来，可能就是要我们交出神主牌儿这一类的东西！你就拿出来，我去送给大队吧！”
　　母亲去房里，从一个旧箱子底儿上，找出四只神主牌儿，交给刘孝文说道：
　　“你送给大队吧！神主牌儿交出去，能保住全家人平平安安，我也就放心了……”
　　刘孝文从母亲手中，接过四只神主牌儿，刚要往外面走，这时候刘大荣走进来了。他进到院子里，就毛毛燥燥地说道：
　　“孝文呀，刚才大队传下指示，今天各生产队的社员，都放工破四旧，不让上山干活了！”他把话刚说完，就发现刘孝文怀里捧着一堆神主牌儿，马上接着说道：“对了，对了！今天大队就是要收缴这些封建迷信的东西，你赶快送去吧！”说完，就转身跑走了。
　　听说今天各生产队，都要停工破四旧，正要去队里干活的刘孝贵一听来气了。刘大荣刚走出去，他就大发牢骚说道：
　　“眼瞅着就要种小麦了，这时候怎么能停下山里的活呢？破四旧，破匹旧，耽误了种小麦，过年喝西北风呀？”
　　刘孝文担心二弟刘孝贵，把肚子里的牢骚说出去，招惹是非。便赶紧嘱咐他说道：
　　“二弟，大队的事，咱们改变不了。在人面前，千万不要多说话！你在家里等一会儿，等我回来，咱们俩趁今天放工，一起把猪圈里的粪抬出去……”
　　刘孝文捧着一摞神主牌儿，往大队部南面的场院里走着。当他来到村中的大街上，大街上己经挤满了好多人。那些人的脸上都阴沉着。有的怀里抱着一大堆神主牌儿，有的抱着一卷卷刚从墙上摘下来的《嫦娥奔月》《八仙过海》等年画儿，也有的捧着一些都被烟熏黄了的古老的线装书籍，拥拥挤挤往南场院走着……
　　刘孝文见了心中好生疑惑，暗暗的想到：“工作队一来，.大队干部就逼迫这么多人，把家中几辈子留下来的老底都翻了出来，统统毁掉，这是要干什么呢？难道……国家又要搞什么大运动吗？破四旧，也许就是这大运动的前兆吧？可是……刘孝文摸不着报纸看，听不到上边一点消息，他翻想复想，也想不出这次又要搞什么大的运动来。
　　拥挤的人群，拥到了南场院以后，都把个人抱着、捧着的东西，扔到一起。一会儿，扔上去的四旧物品，就堆得像小山一样高。在南场院上监督收缴四旧物品的大队长刘友星，还带领着一帮民兵，在场院周围布了岗哨。刘孝文也把家里的神主牌儿，扔进四旧物品堆里，然后走出来，站在外面悄悄地看着场院上堆积的四旧物品，越来越多，快要搁不下了。只听大队长刘友星一声令下：
　　“开始点火，烧！烧！烧……”
　　马上就有一个民兵，向四旧物品堆上，泼了一小桶煤油，划根火柴扔上去，大火“噗”一声就着起来了。那大火忽忽地燃烧着，被大火吞并的木制神主牌儿和一摞摞古老的书籍、画报，在大火中发出好像哭泣一样的“啪啪”的声音。
　　刘孝文的心，紧缩着绷得紧紧的。望着熊熊的大火，将那些几百年被老百姓保存下来的许多有价值的和无价值的东西，统统毁灭，胸口堵得连喘气都感到了困难。正在这个时候，忽然又从大街中心，涌过来一大帮人群。在这帮人群里，抬着、扛着、捧着、抱着，啥姿势的都有，都是一大宗一大宗东西，朝南场院上走来。刘孝文疑惑，紧张地抬头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