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我自远方来

　　“嗯！好。”方尘看着依偎在自己胸前的叶心用很是温柔的声音说道。
　　汽车发一声鸣响，便急速地转动着四个轮子，和后面岿然不动的墓园像一水中分的海浪一样渐行渐远。这时可以看到在那块朝阳的墓地里，在叶心爸爸墓碑的正上方有着一片枫叶翩翩起舞，在那“爸爸是五八年和妈妈结的婚，那一年爸爸是二十六岁，第二年妈妈就在云溪生下了我和姐姐。六零年的时候爸爸因为国家政策被安排到瑞典进修法语。爸爸在瑞典进修的时候，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下就认识玛丽阿姨，然后就对玛丽阿姨一见钟情。我看过爸爸的日记，对于到瑞典之后发生的事情他是这样写到的……”
　　一九六零年十月十五日，雨。
　　吃完晚饭后，我一个人躺在宿舍的木板床上闭目思念着远在云溪的敏月和孩子们，在我迷迷糊糊就要进入梦里，隐约看到了她们在斑驳的老木门前朝着我欢笑时，和我同一批次来歌德堡大学进修外国语言的夏志大声嚷着我的名字踢开了宿舍的门。他梳着冒着光的大背头，穿着一身不知从哪里借来的一套与他身材极其不相符合的西装，走到我的床前就拉着我的手，一边走着，一边不时回头对我说道要带我去约塔河畔边的舞厅参加我们学校这一届新生举办的舞会。
　　夏志是高干子弟，他爸妈都是当年留欧的学生，所以他对于舞蹈和音乐从小都是耳濡目染的，对于交际这方面自是熟悉无比的，但我家世世代代都是农民，我又哪懂得这些上流社会玩的玩意？所以我是怀着极不情愿的心情和脸上都笑开了花儿的夏志去参加的这个舞会的。在去的路上夏志还一个劲地对我说道今天的舞会会有很多漂亮的外国友人，我一脸不屑地问他道：“这几天上课都不见你人，你不会都是调查这个去了吧？”他挺着胸膛似乎还很自豪地对着我说道：“我得为祖国的外交事业献出一点绵薄之力啊！”说完他还甚是猥琐地自语道：“嘿嘿，最重要的是，这是关系到我们两个的终身幸福啊！”对于他的这些话我都懒得去回应他，因为他并不知道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
　　傍晚的约塔和在金灿灿的霞光的映照下，突兀得让人可以陷入浪漫的境地中，我也不例外。走在约塔河畔边的我，张目看着远处的垂柳，以及它座下的男男女女，心中的也是不自由地冒出些冲动的火热来。
　　在那一座城堡似的舞厅已浮现在眼前的时候，刚刚还一直在我身旁唠絮个不停的夏志已是不见了踪影，但此时还在厅外的我，除了可以听到从舞厅内传出的欢快的管乐声，还可以听到的就是夏志那在此时此景中显得极其不和谐拗口的英语问好声。
　　此时的我并没有跟随着夏志进入到舞厅去。我漫步走到河畔前，呆呆地看着发着光的河水，心中一时也说不出来是个什么滋味，总之，这时候的我似乎是忘了过去的种种，我希望我的人生能够发生些改变。我转过身去，看见了眼前雕梁画栋的建筑，还有来来往往穿着也许价值不菲的礼服面带着自信笑容的少男少女。我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但现在的我以及我的装束确确实实是与这里的一切不相匹配，我的心中突然在呐喊，“我也要换上新的衣裳”。就在我要迈着也有些酸软的步伐准备进入舞厅时，我看见了一个身穿兰花花纹红色旗袍的金发碧眼的女孩。她很漂亮，漂亮得让我的眼神再也不想从她的身上转移到别的地方去。我一边走着，一边用着有些迷糊的眼神不时地往她身上探视着。尴尬的是，我一不小心撞到了舞厅门前的立柱上。这一下撞到的声音很大，不仅舞厅里的人都被吸引到侧目往我这里看来，她也是注意到了。她优雅地转过身的，目光刚好撞见我还未来得及从她身上转移开的目光，但她似乎并没有在意我的无礼，只是对着我点头轻轻一笑，便朝着舞厅内走去了；只是舞厅内注意到这边动静的少男少女们，却是没有像她那么风轻云淡地放过我，他们对着我像是欣赏大熊猫似的目不转睛，嘴里还带着些我清楚可见的轻蔑的笑，不时互相配合用流利的英语，说着一些对我讽刺的话语。
　　舞会并没有因为我引起的尴尬而逾越一点时间照常进行，舞会开始的音乐随着主持人最后一声的呼喊缓缓响起……今晚她是整个舞台上最闪耀的明星。在这场舞会中，我似乎连做配角的资格都没有，因为在那个无人角落中的我，是一个被世界所遗忘的人。这场迎新舞会足足开了两个多小时才结束，而那个在这场舞会中除了喝苦涩的酒再也没有做其它事情的我，将她的一颦一笑都完完全全刻进到了我的心中。散场时，我能感觉到，有一束清丽的眸子，在看着我带着激动却落幕的身影，独自顺着约塔河畔，渐行渐远。
　　走到半路时，我一身轻松地走到一棵柳树下的长椅上坐了下来。我背靠在长椅上，昂着头极目看着天上的银河。河畔上的风很大，它会不时地把柳条吹拂到我的身上，使我能明显地感觉到，我还是清醒的。大概是过了七八分钟，长椅上多了一个人，在刚刚他逐渐靠近这里时，听着他的脚步声，我就已经知道了是夏志那家伙。
　　夏志拍了拍我的肩膀同我一样望着天上的银河，也不管我是否还是清醒着的，悠悠地说道：“那个女孩叫玛丽，是学音乐的，昨天好像是她二十岁的生日，她妈妈是出自瑞士的大贵族，她的爸爸是美国有名的商人，听说有一个瑞士皇室的公子哥追她追得挺猛的，所以就不要在这独自伤悲了，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
　　此时的我好像是魔怔了一样，也悠悠地回了他一句：“不试试，怎么能知道？”夏志没有理会我的这一句醉话，他起身拉了拉我，说道：“要做梦回宿舍做，再不回去学校就要关门了。”
　　晚上回到宿舍我便拿起粗制的稿纸和生了锈的钢笔，写下了我在异国的第一首情诗：
　　我自远方来
　　在烛台前，寻找着你的窗台
　　你笑亮了我的梦
　　我却在约塔河畔痛苦地徘徊。
　　我悄悄地爱
　　一路感慨，不求入你的胸怀
　　你抽出了我的心
　　我要在遥远明天欢快地醒来。
　　当叶心讲到这里的时候，方尘牵着她的手，已经走到了四周满是枫树叶子的轿车前。叶心依偎到方尘的胸膛，轻声对方尘说道：“老公，我们先去学校帮方雨请假吧，在路上我继续给你讲。”
　　一片发着光的枫树叶飘落到“叶炜清之墓”刻字下方的时候，可以清楚地看见墓碑左下角依次写着“妻玛丽·约翰逊，发妻卢明月，子叶琪琳、叶心、叶杰”。
　　汽车很快便开进了市区当中，钢筋水泥的扑鼻而来，此时在车内的叶心正在绘声绘色地给方尘讲着她爸爸日记。
　　一九六零年，十二月二十五日，雪。
　　早上天微亮，我便穿着出国之前明月给我赶织的毛衣，坐在窗前书桌边，感受着毛衣给我带来的阵阵的暖意，看着窗外飘袭着的大雪，眼中带着滚烫的湿热，心存愧疚地想念着她们。我突然想给她们写一封信，我随即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一叠质地很好非常白净的稿纸，拧开玛丽送给我的“万宝龙”牌子金色钢笔的笔筒，一边在给钢笔上着我从国内明月给我买的用胶瓶子装的五角钱一瓶的蓝色墨水，一边在脑子里搜索着该给她们写些什么。
　　十分钟过去了，二十分钟过去了……只见稿纸上还只写下半句浅浅的“你们还好吗，我……”此时我的心情是无法被言语出来的，我用双手紧紧地捂着有些发烫的脸，沉默着，沉默着……
　　自从那晚遇见玛丽后，我写诗的激情便是一发不可收拾。我不知道是因为是有缘，还是怎么的，在那之后的日子里，我总会在各个地方遇见玛丽。因为我是一个无神主义者，所以我给自己的理由是这个学校太小了，瑞典太小了，所以难免会遇见，但正是这些偶然的遇见，它给了我创作的最好的素材，它给了我与玛丽拉近距离的机会……它使我真真切切感觉到她原来离我的距离是那么地近。
　　其实我原本写那些诗的初衷并不是说要把它们送到玛丽的手上，进而去追求她，不是这样的，我敢对天发誓，我是没有这样的想法的，就算是有，我也是一定不会付出行动的。可是在十一月底的某一天，玛丽突然找到了我。那一天她依旧是穿着绣着兰花花纹的旗袍，不过是白色的。对于那天的她我依然也是找不到什么雕饰过的话语来形容她，我只能说“很漂亮，真的很漂亮”。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她就像是个仙女一样迈着轻盈的步伐向我走了过。那是在去往外语楼的刷白的欧式走廊里，我突然听见身后有一充斥着灵气的声音用不是很流利的汉语叫着我的名字。就在我怀着疑惑的心态转过头时，她便朝着我走了过来……我和她彼此怀里都揣着课本，一路上在阳光的沐浴下像是很熟的老友一样，没有任何顾忌地聊着中西方的各种文化、乐剧、宗教等等。这一路很长很长，因为在不知不觉中我们已经绕着学校转了好几圈，只是我和她都在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谁也没有揭破这，直到最后学校的铃声响了好几通，我们才在一处草坪分了路。那天玛丽临分别的时候有些玩味地笑着对我说了两句话，她说：“叶，你的诗我很喜欢，特别是那一句‘我自远方来，在烛台前，寻找着你的窗台’写得真好。”她停顿了一下，笑得更美丽地又对着我说道，“你要是喜欢我，明天就在今天我们遇见的那个走廊那里等我，亲手把你写的诗交给我。”在玛丽说出第一句话的时候我心中除了有一丝的疑惑剩下的便都是紧张了，之所以有一丝的疑惑，那是因为我知道这八成是夏志那家伙做的事儿，而会如此地紧张那是因为我不知道玛丽接下来会说些什么。但在玛丽说出第二句话后，我表面虽然仍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可是我的心中却是又惊又怕到了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