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渉途的曙光(1)
作品名称:高山岁月 作者:王双贵 发布时间:2018-10-23 14:10:47 字数:5889
一九六一年九月下旬,秋分时节,正是山东的胶东地区,广大农村秋收秋播地繁忙季节。在这个时候,广大社员既要忙着往场院收割已经成熟了的秋季庄稼,又要抓紧时间忙着平整土地,抢播抢种冬小麦。为明年的夏粮够夺取丰收,打下有利的基础。
这年的秋天,在接连遭受了三年自然灾害之后的高落山村,秋季的庄稼忽然出现头一次丰收的景象。苞米、花生、地瓜的产量,都比往年有了很大的提高。连续几年挨饿受穷的广大社员,只要能有足够的粮食填饱肚子,就会感到心满意足了。社员与社员们之间互相见了面都说:“再可别有天灾人祸了……只要时势平平稳稳,咱老百姓的生活,就会一年比一年地好起来。”
生产队的庄稼丰收了。广大社员便有了不再挨饿,不再受穷的希望了。但是,这种好的希望,却始终离刘孝文的一家躲得很远很远……
刘孝文的家庭,是一个特殊的家庭!刘孝文的一家人,自从刘孝文两年以前,被文城中级师范学校开除了学籍以后,就开始多灾多难,不幸的事情就一个连着一个地发生起来。
这两年多来,刘孝文忍不住在家乡遭受一次一次政治上的挫折和打击,背井离乡,躲逃在外面。刘增奎这个家庭,就一直受到村里大队干部的歧视和虐待。比如说,那时在生产队里劳动,一家人的吃粮,要全靠挣工分的多少来进行分配。刘增奎一家八口人,就凭他一个劳动力挣得的工分,只能养活两三口人。其余的四五口人,就得常年饿肚子。每年到了春天青黄不接地时候,刘增奎的一家人就断了口粮,揭不开锅。如果是别的社员,春天家里断了口粮,还可以向生产小队或者生产大队,暂借一些粗粮,度过春荒地艰难时日。可是,刘增奎的家不行。大队的干部曾公开在全村集体大会上公开扬言:“刘孝文逃跑在外,刘增奎家里的人就是都饿死,大队也不去管他们……”所以家人挨饿,刘增奎也有口难言。每年到了青黄不接的时候,只得用刘孝文从外面捎回来的那些钱,到黑市上去买点高价粮回家度日。然而,刘增奎一家的八口人,只靠着刘孝文从外面捎回来的那点钱,买高价粮度日,那简直就是杯水车薪。钱花光了,到了最后,一家人还是得吃糠咽菜,饿肚子。
今年秋天,刘孝文家里的一家人,情况更糟。他的父亲,自刘孝文逃到新疆去了不长时间,胃痛的老毛病就明显地越来越加重起来,不仅得经常花钱买药吃,而且还经常一连着好几天也不能去生产队里参加劳动,这样就耽误了挣不少工分。到了七月底,刘孝文的父亲终于一病不起,最后钱花了了,人也去世了。因为家中没人再到生产队去挣工分的了。所以,今年秋天,刘孝文的家里分得的粮食就很少很少。刘孝文的母亲,一天天在家中犯愁:“分到的这么点粮食,明年春天,全家母子可怎么度过春荒呵!”
这个时候刘孝文没有章程的母亲,心里唯有一个指望,就是急盼着她躲逃在外面的大儿子,刘孝文能够早些回到家里来,给她拿个章程,帮她想些办法……
刘孝文就是在这个时候,回到他的老家高落山村的。刘孝文自从那天早晨,在新疆离开了那个维吾尔族人的村庄以后,很快就去到沙湾县,买了汽车票,先到了石河子新城。尔后石河子新城,饭也没顾上吃一口,就买了汽车票直接赶到了吐鲁番市。然后有从吐鲁番市踏上了贯穿兰新铁路,一直不停的往山东老家赶来……
经过了六天六夜时间的昼夜兼程,终于在本县的岛城港下了轮船。又从岛城港步行了五六十里地,回到了自己的家乡——高落山村。在岛城刚下轮船的时候,离家虽然只有五六十华里的路程。如果坐汽车只需要一个小时左右时间就到了。可是,刘孝文没有坐汽车,他要步行着回到家里。他当时心里是这样想:人,都是有自尊心的。如果在大白天里,他背着行李进村,在众人葵葵的面前的,会使他在面子上感到很难堪的。所以最好能在傍晚天黑下来的时候,悄悄地回到自己的家里,先和家人见了面以后,和一家人在晚上安安然然地团聚一番。等到第二天早晨,他有了思想准备以后,然后只身去向大队和小队的干部做以诚恳的报告,就说要回来参加生产劳动。或许能减轻大队和小队干部对他的批平和指责。他这样地计划了以后,就要拖延回到家里的时间。因此,先去到岛城的街上,找了一家小饭馆,在小饭馆里吃了一碗价格最便宜的馄饨旮瘩汤。然后松松闲闲地往回不紧不慢地走着。他走一程,歇一会儿,一直把时间挨到天傍晚太阳下山以后的时候,才不思不忧地走进了村里。
这个时候的高落山村,各生产队的秋收已经基本结束。广大社员每天都在忙着往山上搬运圈肥,耕翻土地,做着播种冬小麦的准备。天已经傍晚了。参加了一整天集体劳动的广大社员,这时候都回到自己的家中,一边享受着一天当中唯有的一点个人自由地轻松时间,一边和全家人团聚一起吃着晚饭。大街上根本就没有走动的人影,没有犬叫。到处都显得一片宁静和安闲。就在这个时候,刘孝文背着行李,带着维吾尔族人赠给他的那件崭新羊皮棉袄,悄悄地走进了自己的家门。刘孝文的母亲,正呵护着五个孩子像小鸡一样,在当屋地上吃着晚饭。忽然,小饭桌上的小煤油灯,一阵忽闪,从开着的一扇屋门口走进一个人来。一家人还未来得及查看,一声悲哀的含着十分思念的呼叫,传进一家人的耳朵里:
“妈,我回来了……”
刘孝文的母亲,忽地站起身来,瞪大着一双昏花的眼睛,望着来人声音颤颤抖抖地喊道:
“文儿,你……是你吗……文儿……”
正在吃饭的五个弟妹,一齐站起身来,同声叫道:“大哥,真的是你回来了……”
刘孝文背着行李,跨进屋里,用一只手摸着母亲的肩头,两只眼睛哗哗地淌着噼里啪啦流着不断的泪水,声音哽咽地说道:
“妈,小弟、小妹们,我是大哥……是我回来了……”
“文儿……你终于回来了……”
母亲用双手颤颤抖抖地抚摸着刘孝文泪水满颊的面孔,悲哀得“啊……啊……”地泣不成声起来……
“妈,你不要伤心了……”刘孝文一边用手擦着母亲含在眼眶里的泪水,一边安慰母亲说道:
“妈,以后我听你的话,再也不离开你了……”
失去了丈夫的母亲,猛然见到从外面返回来的大儿子,一颗空虚的天天犯愁的心,一下子得到了最大地安慰。母亲收住哀泣,重新上下打量着站在自己面前,身体比她还高出一头的大儿子,吩咐其他几个孩子说道:
“快把你大哥身上的东西,接下来吧。让你大哥好好的歇一歇……”
母亲忽然看到,大儿子的另一只胳膊上搭着一件很厚的衣物,忙又不迭声地问道:
“文儿,那是一件什么衣物?”
刘孝文把背上的行李,交给弟弟妹妹,送到里间炕上放着,然后展开搭在胳膊上的那件羊皮棉袄,说道:
“妈,这是一件崭新的羊皮棉袄。是新疆维吾尔族人送给我的。这羊毛特别暖和,就留给妈你穿吧……”
刘孝文的二弟刘孝贵今年己经十五岁了。他从书本上知道一些新疆的事情,便问刘孝文说道:
“大哥,你还认识维吾尔族人吗?他们怎么会把这样好的羊毛皮袄送给你呢……”
“刘孝文简单的把他怎样在漆黑的夜里,冒着危险,从一家失火的维吾尔族人的房屋里,救出母子两人的事情,告诉了母亲和弟弟妹妹们。然后说道:
“维吾尔族的人,也很讲究情意呀!在我临离开的时候,他们全村庄的人,全都为我捐了钱,表示对我的感谢。羊毛棉袄,是被我救出来的那家妇女,特意送给我的……”
听说儿子刘孝文,在新疆还帮助外族人做好事,母亲的心中很感到自豪。她拍着刘孝文厚实的肩膀,夸赞他说道:
“文儿,我就知道,你不管是走到哪里,都不会讨人嫌的……”
常言道,国有良臣,家有长子。刘孝文的回来,给失去丈夫的母亲以最大的安慰,给年幼的弟弟妹妹们以充实的感觉。母子们经过了一段伤心落泪之后,团团圆圆在一起吃了晚饭。晚饭后,母子七人坐在炕上,前前后后叙了家常。母亲把丈夫刘增奎去世的经过,告诉给了大儿子刘孝文。她心中虽然十分悲痛,但是,她说:“文儿,因为你爹的去世,今年咱们家分得的粮食不多。但只要有你回来了,我就不犯愁了。前些日子,你捎回来的钱,现在家中只剩下十几块了,这样我也不犯愁。只要有你在我的身边,我就有信心,再穷的日子咱们母子也能熬过去……”
听着母亲的话,刘孝文感到母亲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他是家中的长子,是这个家庭的顶梁柱。今后,得对这个家庭的生活负起责任,担起担子……想到这里,他冷静地思考了一会,以坚定的心情对母亲说道:
“妈,以后家中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一切困难,都由我去想办法解决……”说着,他悄悄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一叠钱,交给母亲,接着说道:“妈,这是我在新疆的时候,维吾尔族人捐给我的钱,和我积攒的钱,共是二百零五元钱。都交给你。你好好保管,留作以后咱家急需时用……”
母亲看到刘孝文一下子把这么多钱,全交给了她,心中很是过意不去。她知道,这些钱都是儿子在外面,出力流汗,拼死拼活积攒下来的,所以她对儿子十分感激。她双手接过二百元钱,觉得沉甸甸的。便说:
“文儿,家里一次一次花了你用血汗挣来的钱,妈心里很不好受。妈知道,你在外面是很辛苦的,这钱……”母亲的话,.忽然使刘孝文,一阵的鼻子发酸,眼泪刷刷地淌了出来。他双手将母亲拿在手里的二百元钱,按在母亲的胸怀里,声音哽咽着说道:
“妈,孩儿这些年,一次一次给你增添着痛苦和操心,也始终未能对你尽出一点孝道。孩儿有罪呀!妈……现在,孩儿把这些钱交给你,权做是孩儿对你的一点微薄的报答吧。妈,你再别难过了……”
母亲怔住了。眼睛里的泪水淌地更猛了,嗓子里也呜咽的抽泣起来……
刘孝文也声嘶痛绝的扑进母亲的怀里,呜咽地痛哭起来……
他兄弟、妹妹年幼的五个孩子,见大哥这样,都一齐悲哀地止不住哭泣起来……
分离的母子团圆了。但这母子团圆的激动心情,又使全家人落下了回忆往事的心酸泪水!
夜,已经很深了。
刘孝文和母亲等一家七口人,仍然在小声议论着家常,计划着今后的曰子怎样过,谈论到挣工分的时候,刘孝文才知道,他的二弟刘孝贵,在七月份高小毕业的时候,由于父亲病重及以后去世的原因,没能去报考中学。在含着眼泪掩埋了父亲的遗体之后,就到生产队里参加了农业劳动……
刘孝贵虽然年仅才一十五岁,但他在生产队里干活,很卖力气。可是,生产大却有规定,刚下学的孩子,每干一天农活,只能划四个工分。他需要干两天半,才顶一个工日。为此,刘孝贵找过生产队长刘云金好几次,也无济事。于是,刘孝贵经常在干完一天农活之后,晚上给他划工分的时候,和生产队长刘云金吵架说道:
“这个社会太不合理了!为什么只要年纪到了,干多干少都—个样?而我年纪不到,比别人多干挣的却少……”
刘孝文知道了二弟刘孝贵,在生产队里参加劳动的情况,心中也很是生气。但是,他对村中生产大队以前的所作所为,早有了解。想到自己刚刚从外面回来,暂时不宜与生产大队再找麻烦。他冷静地思考之后,就对二弟刘孝贵说道:
“这些受欺负的情况,咱们暂时把它先装在脑子里。你一年小、二年大。今后有咱兄弟俩在生产队里干活,看谁还敢欺负咱家?”
“我早就说过,等我长大了,一定和村里的干部说说道理!”刘孝贵气愤地说道:“大队的干部,一个个整天不干一捏活。到了年底,却能拿到最高工分,这不是吸广大社员的血汗吗?人民公社年年养活这么多吸血虫,广大老百姓地生活,到猴年马月,也好过不了……”
刘孝文知道,二弟刘孝贵一年一年的长大了。对村里怎样欺负他们家的事情,会一件一件的记在心里。不过,他还没有自己经过的事情多,看见的世面广。于是就先安慰了二弟刘孝贵一番。最后嘱咐他说道:
“二弟呀,对人对事要看清现如今的社会形势,千万不要凭着个人的性子气愤地做傻事!在生活和劳动中,首先要团结广大社员群众。有了事,让广大社员群众起来帮你说话,那样力量就大了。你好好地想一想,到底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刘孝贵很听从大哥刘孝文对他的劝慰。兄弟俩人说了一会儿,又议一会儿。两人共同打算着家里今后的生活和劳动。说到最后,刘孝文向母亲和二弟刘孝贵说道:
“明天早晨起来,我先去大队报告一声,告诉他们,我要回来参加生产劳动。任凭大队干部对我怎样批评和指责,家里人谁也别生气。万事开头难嘛!等我到生产队里参加了劳动,一切事情和困难就都好办了”
这天夜里,刘孝文和弟弟妹妹六人,全都躺在母亲身边,和着衣服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刘孝文吃完了早饭后,果然大大方方地去到了大队部的办公室,向大队干部报告他回来了。大队党支部书记刘卫东和生产大队长兼大队民兵连长刘友星都在。书记刘卫东看到刘孝文,一脸的怒气,瞪着眼睛,呵斥他说道:
“刘孝文,你真有本事呀!说走就走,说回来就回来啦,是谁给你这样自由散漫地权利?大队不收你,你还是再去逃跑吧!”
刘孝文冷静地站在支部书记刘卫东的办公桌前,不卑不亢地回答他说道:
“我是高落山村土生土长的人。我的根在这里,我哪里也不去。我的父亲去世了,我要回来在自己的土地上参加生产队里地劳动,挣共分养活我的母亲和年幼的弟弟妹妹……”
刘孝文的话,使刘卫东感到一时无孔可钻。他想了想,仍然是怒气未息地继续向刘孝文斥责说道:
“好你个刘孝文!总为你的家人着想!你就不为集体着想,考虑考虑你自己本身的政治问题?你是个犯过严重错误的人,是一个受管制的右派分子!你不能和广大社员群众一样。你无论何时何地,都要有认罪、负罪、赎罪地表现!”
刘孝文任凭刘卫东对他怎样进行斥责。他也表现出不生气,不反抗的心态模样,仍然是用平静地口吻回答刘卫东书记说道:
“刘卫东书记,我这次回来,要好好参加生产队里地劳动!好好听从领导干部地指挥调遣,这样不会有罪吧?”
“你,刘孝文……”
书记刘卫东一肚子怒气对着不卑不恼的刘孝文,却无法发宣泄出来。坐在他旁边的生产大队长刘友星,他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他看见刘孝文在书记刘卫东的严厉斥责下,总是一副老老实实地恭谦模样,心里倒对他产生出一些同情感起来。他考虑到刘孝文刚刚失去了父亲,撇下一家老小,家里的生活也的确够困难地,便调转口吻说道:
“刘孝文,你可把话说准了!这次回来一定要好好参加生产队里地劳动,要为集体多做贡献,赎回这几年你逃跑在外的罪过!你,回去吧!到生产队长刘云金那里,说一下,争取早些下地去参加劳动。”
刘孝文很懂得时机。立刻向着书记刘卫东和生产大队长刘友星,点点头,转回身,悄悄地走出大队部的办公室。
刘孝文来到大街上,只觉得外面的空气很新鲜。他一边挺起胸膛,用力的呼吸着早晨的清新空气,一边迈步往自己所在的生产小队走去。他估计,这时候生产小队的队长刘云金,一定在小队会计室那里,给社员们安排一天里这样那样的农活。大队这一关算是过去了。刘孝文紧缩着的心,一下子放松了许多。到了生产小队,他把小队长刘云金,始终看成是友好的老邻居和友好的老前辈看待。他和生产队长刘云金,不但在一起生产劳动过,而且还和他在一起研究过,计划过生产队里的经营劳作方式,使生产队里的粮食得到了很好的收成。所以,他心中觉得,和刘云金在一起,说话办事都很坦然。因此,他就在自己的心里想道:等会见到生产队长刘云金的时候,他一定不会难为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