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九、乔家

　　黄院长却已经不记得那幅画了，他问道：“谁的？我印象不深呢。”
　　徐子婵叹口气，她决定不说这件事情，那幅画应该不是顾恺之的真迹，但想想画上居然出现连如江和王凌雪这两个她很熟悉的人，总觉得有点好奇，也有点摧毁她的价值观。她从小受的是正规教育，深信所有的事情都可以用科学的观点来解释，她想来想去也觉得这只能是凑巧吧。她回答外公：“没啥，姥爷。您今晚也喝了酒，早休息吧。我也洗澡睡觉了。”
　　连如江送下杨梅后回到宿舍，却是有点害怕，刚才那杯酒中的蛇活灵活现，甚至他都能看见它吐出来的信子，千万别半夜里悄悄跑到自己房间和自己来个热烈拥抱，那自己就彻底报废了。他心里明白这肯定是徐子婵那幅符咒起了作用，现在别说喝酒，就是看一眼酒瓶子心里都有点哆里哆嗦，戒酒符果然有神效！他决定把那道符咒留下来，恶作剧的想给张参谋长用用，看看那厮什么结果？想到此处这家伙促狭地笑了，他却不知道，符咒这种东西只能用一次，既然在他身上已经大显神威，再用的话早就没有了效力。
　　一夜平静。连如江开始睡的时候战战兢兢，但睡着之后也就百无禁忌了，他做了一个梦，很清晰的梦见赵家寨，深深胡同里，高耸的大门楼，妈妈和姐姐正在收拾晒在院子里的玉米，外甥女已经九岁，她在家里跑来跑去。忽然之间那棵老枣树莫名其妙地开始剧烈晃动，好像发生了地震一般，树上青色的枣子噼里啪啦雨点般掉到地上，不单是外甥女，妈妈和姐姐都是目瞪口呆的。连如江也被这奇异的一幕吓坏了，他瞪大眼睛看着无风起浪的枣树，不明白怎么会这样？一粒枣子冲他飞来，重重砸在他眉骨之间，他“啊”的惊叫一声就醒了。时间已到半夜，阴森森的月光透过窗帘斑斑点点地撒在床前，他丝毫没有李白描写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抬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的情绪，而是感觉浑身冷汗直冒，这绝非吉祥之道。虽然他对于解梦并不是特别精通，但原来的《三命通会》书中曾经有一章是专门讲解梦的事情，这应该是老家将有事情发生的节奏。他晃晃脑袋，早夏的夜晚房间里仍是凉意渗人，他往上拉拉被子，继续睡去，但这个梦却未延续。
　　第二天一早他就给武毅打了一个电话，说了柴窑大盘要参与斗瓷和请乔教授代为装裱画中画的事情。武毅最近几天准备一个考试，他学习的专业是国际关系学，下半年可能要去欧洲交流半年左右的时间，因此外语标准是必须达到的。语言关没有人能帮得了他，好在武毅基本功很扎实，现在找了一个外教正在强化口语。肖婷听说这件事情则是特别感兴趣，她威胁连如江如果不让她参加那个斗瓷会，干脆就把柴窑扣在自己手里不予放行。中午去河海大学乔教授家里的时候，队伍很庞大，但熟悉的人里除了武毅其他人都不会开车，徐子婵倒是有驾驶证，但她仅限于在教练场上风驰电掣，南京城这种车水马龙她是不敢动车的，偏巧武毅又无暇前往，只好派了一个司机开车。
　　连如江和杨梅下课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不知怎么回事，今天的连如江总觉得恍恍惚惚没有精神。不出他所料的是今天果然有很多同学关心他：“如江，你脸上怎么了？”
　　“不小心让树枝划了一下。”他实话实说。
　　“是吗？”不少人都是张大嘴巴，很同情的给他若干建议，小心感染、弄个创口贴粘上之类。王阳同学很另类地劝他多喝点开水，而且眼神中含义颇多，最后竟然在班里找杨书记的影子，不禁让他大为气恼。但终于今天上午全部课程已近结束，也没有什么很重要的内容，连如江昏昏欲睡熬了过来。
　　杨梅毫无顾忌地一下课就拉着他往外跑，说是肖婷和徐子婵在楼下等他们呢，连如江往后缩缩手，现在好像都有流言蜚语说他们关系太过于亲密，不少人肯定想他头上的伤是杨书记的杰作，他觉得还是保持一点距离对双方好一点，毕竟人言可畏。杨梅道丝毫没想这些，二人走到楼下，发现不少同学正在窃窃私语围观一辆军车，车前站着亭亭玉立，倾国倾城的肖婷和徐子婵。她俩明显都刻意打扮过，肖婷稍微瘦一些，脸色晶莹，肤光如雪，鹅蛋脸儿上有一个小小酒窝，微现腼腆。徐子婵则依旧是那件翠绿外套，她落落大方地倚在车前，似乎对周围狼群样的眼光浑不在意，面凝鹅脂，唇若点樱，眉如墨画，神若秋水，说不出的柔媚细腻。那身翠绿，在这中午的阳光下更是显得格外的夺目鲜润，直如雾薄孤山，说不出的空灵轻逸。她见杨梅下来，远远就打招呼：“梅姐，在这儿！”看她顾盼生辉，周围学生中有人打了一个响亮的口哨。
　　连如江觉得有些尴尬，似乎整个队伍只有他一个男人，要知道混迹在美女堆里可是容易招人嫉恨的，他不由摸摸自己额头上那道伤痕，肖婷眼尖，不由问道：“连大哥，你怎么受伤了？”
　　连如江硬着头皮拉开副驾驶坐了进来，他见司机是一个身高约在一米八左右的军人，忙点头致意，同时没好气地回答：“我碰墙了好吧，别问这么多。肖婷，你们在校门口等多好，非要到教学楼前来招人显眼，你看都看我呢。”
　　几位美女袅袅婷婷依次都后排坐下，杨梅趴在肖婷耳边嘀嘀咕咕，肯定是在讲昨晚上连如江受伤的经过，然后是嘻嘻哈哈的笑声，让连如江感觉很没面子。
　　车出校门的时候，看见陈娟手里拎着一大袋东西急匆匆的走了进来，她的身材特别，虽然人流汹涌，但一眼就被徐子婵看到了，她说道：“连大师，你看陈娟买中药了，你的药方要是不灵可别怪我们鄙视你。”连如江重重哼了一声并未接腔。
　　南京大学和河海大学都在南京鼓楼区，并不算远，但中午堵车是司空见惯的事情，车行了半个小时才看见河海大学的校门。连如江眼光锐利，他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校门口翘首而立的乔教授。
　　乔教授今天很少见的穿了一身西装，而不是前几次连如江遇到他时的中山装，面带微笑，甚至有点局促不安的感觉。连如江推车门下来时，乔教授已经看见是他，快步迎了上来，双手紧握连如江的手，也许他太用劲的缘故，连如江觉得手被捏得生疼。“如江，谢谢你！”
　　“乔教授，您说反了吧？”连如江恭恭敬敬说道，“我们这是来请您帮忙的。”
　　“我原来最佩服的就是黄老的眼力，他说的东西肯定不会错。但我今天感谢你，主要是你肯拿出那个柴窑大盘和青百合梅瓶比赛这个事情。我上午已经听子婵说过了。”说到后来他不由叹息一声，“说起来真的要看运气和缘分，当时那个盘子我一眼就觉得它有故事，但就是失之交臂。如江，你可是一个运道逆天的人呀。”乔教授一直没松开连如江的手，连如江却又不好意思往外抽，二人就这般亲亲热热地拉着手，校门口经过的人中有认识乔老的，和他打着招呼，连如江才趁机抽出手来。
　　肖婷手里拿着那幅《毛主席去安源》的油画中堂，她本想递给连如江，再由连如江递给乔教授，没想到乔教授一把就接了过去，他手指轻弹一下外层纸张，眼睛露出异样光芒，不由分说就坐到车里副驾驶上，说道：“快上车，学校距离我家的工作室还挺远呢。”
　　几个人又重新上车，连如江和徐子婵坐在了一起，徐子婵故意不看连如江一眼，但嘴角却露出淡淡笑意。连如江不由去摸额头上的伤痕，暗暗告诫自己一会儿一定要小心，今天和她距离如此之近，不知道又会有什么幺蛾子飞出。
　　事实证明连如江同学是很有先见之明的，乔教授家在学校北宿舍区三楼，是那种老式宿舍楼，整个宿舍区里都是参天的大树，以至于遮天蔽日，虽然绿意畅然，但却让整个楼道里有点昏暗。从进入楼门口乔教授就故意加重一下步伐，楼道里的灯是声控，很配合的次第亮了，杨梅穿的是高跟鞋，她清脆敲地的声音配合着乔教授略显沉重的步伐，别有一番韵味。但是走到二楼时，众人忽然听到啪的一声，连如江走在队伍最后，就觉得猛地一暗，随即是一些玻璃碎片从空中落下，幸亏连如江见机躲闪地快，听见动静就猛地一个箭步从二楼跳到楼道拐弯处。那里正好有一些蜂窝煤，被他一碰，稀里哗啦倒了一堆，他也差点一下子坐倒在地上。说也奇怪，其他几个女生和乔教授由于位置靠前，竟然丝毫没有感觉到玻璃渣子掉下，乔教授听见连如江弄出的动静，回头看看说道：“怎么了？如江，灯泡鼓了？”
　　连如江一肚子不合时宜，带点怨气地说道：“乔老，怎么是灯泡鼓了呢？分明是炸了！要不是我反应快，那碎玻璃能让我眼睛受伤？”
　　“啊！”乔教授吃了一惊，一般灯泡鼓了都是指内部钨丝烧断，像这种灯泡爆炸的事情并不多见，连如江说得对，很细小的玻璃渣子满空乱飞，很容易伤人。他又往下走了几步，看连如江站在一堆煤球之中，双手乌黑，明显刚才不但是踩到，而且手上也碰到了，看连同学狼狈的样子，徐子婵忍俊不止，杨梅和肖婷也哑然失笑。
　　进到乔教授家门，发现空无一人，听徐子婵介绍才知道原来乔老的老伴早已经去世，几个孩子也已成家，平常里都是他一个人独居，房子倒是很大，比现在连如江租住的宿舍还要多了一间房。但家里空荡荡的，人气并不旺盛，家里装修是那种典型的中国红风格，而且红木家具摆设得古色古香，但就是缺乏人气，现在骤然增加了三四个人，房间里热闹许多。
　　乔老带着大家先是简单参观了一下他的四个房间，其中有一个是收藏室，另一个则是书画装裱工作室了，有用于装裱的一些物品：宣纸、绵连纸、绫、绢、锦、仿绫纸、染色纸、天杆、地杆之类很专业的东西，杨梅和徐子婵对乔老的收藏室很感兴趣。尤其是徐子婵眼界极高，乔教授挂在墙上的几幅字画让她眼内生辉，都是当今书画家的一些作品，最显眼处就是弘一法师李叔同的《送别》歌词：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民间传说弘一大师这幅字的手稿似乎并未流传于世，人们看到的手抄本是他的高足丰子恺先生的杰作，但没想到竟在这儿看到李叔同的真迹。他的书法犹如浑金璞玉，清凉超尘，精严净妙，闲雅冲逸、富有乐感，朴拙中见风骨，以无态备万态，将儒家的谦恭、道家的自然、释家的静穆蕴涵书艺之中，闻字犹闻佛法，爱而宝之者顿生欢喜心，得者珍如拱璧，堪称中国历代书法中的逸品。弘一和他的书法亦谓国之至宝。
　　他创作这首传世佳作的歌曲时，尚未出家，与袁希濂、许幻园、蔡小香、张小楼结金兰之谊，号称“天涯五友”，有一年冬天，大雪纷飞，当时旧上海是一片凄凉。许幻园站在门外喊出李叔同和叶子小姐，说：“叔同兄，我家破产了，咱们后会有期。”说完，挥泪而别，连好友的家门也没进去。李叔同看着昔日好友远去的背影，在雪里站了整整一个小时，叶子小姐多次的招呼声，仿佛也没听见。随后，李叔同返身回到屋内，把门一关，让叶子小姐弹琴，他便含泪写下：“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的这篇让人肝肠寸断的离别名曲。徐子婵眼中看着，忽然想起曾经有过的一些离别往事，两眼之间似有泪花闪动。
　　连如江同学则是进门就去洗手间洗涮了，满手的煤灰让他很没面子，以至于连参观都没去，他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躲开徐子婵，和她待久了，不知还有什么没面子的事情让自己遇到呢？他哪里知道，有一件更让他如坠深渊的事情正在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