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四、古渡

　　出金山寺正门，沿着长江路前行几百米就能看到西津渡的招牌：一道雕花砖砌的券门立于十几米的坡顶，上书“西津古渡”，连如江悠哉悠哉背着手就晃进去了，全没有刚才那种被雷击晕时的窘态。
　　这个古渡口坐落在镇江市西边的云台山麓，是一条有着千年历史，令人称奇叫绝的古街，全长虽仅五百公尺，但有自唐宋以来的青石街道、元明的石塔、晚清时期的楼阁，都是别具风情的建筑，沿坡而建的几道石门古色古香，门楣上历代名人的题字清晰可见，西边的小码头街仍保持着唐宋风韵。
　　古代镇江，一直就是沟通大江南北的要冲，名字也变来变去，但无论春秋时代的朱方，秦代的丹徒，三国的京口，金陵渡都是当时的军事重地和交通要津。隋唐以后，朝廷忌惮王者之气，刻意打压六朝古都的南京，贬为县级城市，镇江却升为润州，再由于南北大运河的修通，镇江地位日显重要。在那漫长的岁月里，它是我国东南地区漕粮、丝绸等物质北运京师的重要港口。“西津古渡”则是镇江城的古渡口，原本临江而筑，后因江面南涨北坍，原本是江水的位置，逐渐形成了道路，古老的渡口边就再也看不到长江水，唐代镇江名金陵，故称为金陵渡，当时许多大诗人如李白、孟浩然等都曾在此候船待渡。宋熙宁元年春，王安石应召赴京，从西津渡扬舟北去，船到瓜洲时，见景抒情，更是写下了著名的诗作《泊船瓜洲》：“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这里在宋代以后才称为“西津渡”。
　　西津渡内最多的却是咖啡馆，林林总总的居然七八家之多，有的完全是西式风格，追求一种简约色彩，门口挂着吉他或者其他的西洋乐器，有的则是中西合璧，咖啡和水饺的菜单并列贴在门口。连如江路过门口，就有漂漂亮亮的服务员打招呼：“先生，坐下休息休息吧。”连如江报之以微笑，他的眼睛并不在这些餐厅上面，而是看那些有点传统文化色彩的建筑。街上引人注目的是立于古街之上的一座过街石塔，白色的喇嘛塔矗立于通道的上方，让人顿生敬畏之感，塔基之下有修葺纪念碑，上书“西津渡过街塔又称昭关石塔、观音洞喇嘛塔、瓶塔，系元武宗海山皇帝命画塑元大都白塔寺工匠刘高仿京刹梵相而作的金山般若禅院的一部分。竣工于元至大四年（公元一三一一年）或稍前”。由此可见这一建于元代的过街塔至今已经历过六百多年的风雨沧桑，且与北京老城中的白塔寺还有着嫡亲渊源。连如江围着它转了几圈，想找到昨日在个园时候的体验，很明显他失望了，这座白塔并没有那种让人心动的威势，可见只是后世重建的而已，原塔早已不知道毁于哪年的兵灾了。
　　正走之间，忽然接到了肖婷的电话，原来武毅已经停好了车，问他找好吃饭的地方没有？他见青石板路往前延伸，就有好几个饭庄，就说让他们过来就行，在镇江吃锅盖面的地方比比皆是。最后他选择了一个带点红色文化色彩的面馆坐了下来。
　　这个面馆坐落在西津古渡正北方的角落，门口挂有四只大红灯笼，本来连如江走过去的时候并没怎么注意这儿，只是赶巧他路过门口时一瞥之下竟然看到面馆正里边挂着的中堂位置，竟然是文化大革命时代有名的《毛主席去安源》，这张油画在文革期间的中国美术界具有和样板戏一样的地位。该画的单张彩色印刷数量累计达九亿多张，被认为是“世界上印数最多的一张油画”，创造了中外美术史上的神话。连如江记事的时候就有印象，自己爷爷的房间里也贴着这幅画，画中采用左右对称的图式构成。青年毛泽东占据了画面中心位置，身后是翻滚的乌云，沉降的地平线使群山显得低矮。画面上的青年毛泽东身穿一件传统的中式长袍，一只手拿着一把油纸伞，另一只手握着拳，意志坚定地大步走在山路上。唯一这家面馆不同于他原来看到的情景，就是这幅油画装潢在一个中堂背景上，诺大一个白色背景中油画显得格外小。开始连如江以为是因为这种奇特的造型吸引了自己，但又走了几步，忽然心神一动，不对！有点古怪，这幅油画中堂怎么竟然让自己有一种当时在南博看古画时候的感觉呢，他停下了步子。面馆门口有一个服务员，十七八岁的样子，面色黝黑，一点也没有那种江南美女特有的纤弱模样，个子倒是和江南美女差不多，大约一米六左右，看他止步不前，马上大声吆喝：“这位先生，到我们这儿尝尝地道的镇江味道吧。镇江三大怪，香醋摆不坏、肴肉不当菜、面锅里面煮锅盖。我们面馆的锅盖面是西津渡最好的，西津渡的面条又是镇江最好的。”她的声音带着安徽那边的口音。
　　连如江本来就想进去探究刚才看到的那幅画，闻听此言马上顺坡下驴，说道：“好。给我找个大点的位置，我们六七个人呢。”
　　“好嘞，您屋里请。”这个女服务员肯定经常看电视剧，声调语音学古装戏里的店小二，拖长声音喊道：“七位贵客。”
　　连如江嘱咐她：“我们还有一男四女，其中有一个小女孩，北方口音。你看到让他们进来就可以了。”
　　“好嘞。”女服务员大声答应着。连如江迈步进入面馆，发现房间并不大，是原来那种二室一厅布置的房间改装而成，最大的房间里摆着四张桌子，小一点的房间只有一个圆桌，但有六七张椅子，而厨房则被一个屏风隔开了，墙上装饰的是一些毛主席语录以及一些文革时期毛主席接见红卫兵之类的宣传画，倒是有点历史上那个年代的味道。面馆厨房旁边有一个吧台，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见他进来马上微笑迎宾，这应该是镇江本地人，虽说不上眉目如画，但有一种江南女子的风韵，娇声细语地说道：“您好。先生！你坐在这个大房间吧。我这里有菜单，你看需要点点儿什么？”
　　连如江看了她一眼，这个女子应该是老板娘，所在吧台位置正好和刚才那幅油画中堂成九十度角，中堂正对着大门口，而她则在油画左侧。他接过菜单问道：“咱们面馆有什么特色菜吗？”心里想的却是这幅油画有什么古怪不成？
　　“先生，别看咱们门头不大，江鲜应有尽有，另外蟹黄包和水晶淆肉都是我们店的特色菜，锅盖面更是西津渡一绝。”老板娘口齿伶俐，绵绵的江南口音让人觉得格外亲切。
　　“我们一会儿要回南京，怕时间来不及。”连如江看一下手表，已经一点多了，这个面馆大房间里有四五个人，其中有人喊着：“老板娘，来结一下帐。”
　　“好的，您稍等。”老板娘答应道，大房间传来喧闹声:“我来，我来。”几个顾客抢着付账。
　　连如江拿着菜单对老板娘说道：“我先看看，你去帮客人结账吧。”老板娘很显然对他的善解人意很满意，说了声：“您先看着，我去去就来。”就走了出去。
　　连如江装作看菜单的样子，凑到那幅中堂画跟前仔细端详起来。《毛主席去安源》这幅画曾有人这样描述：将毛主席安排在正朝观众的位置，他远远地，而且镇定自若地朝我们走来，像太阳带给人民希望；高昂的头微微侧转，以表达他的革命精神，不怕艰险和强暴，勇敢斗争并赢得胜利；紧握的拳头表达他的革命意志坚定，不怕牺牲，决心克服困难去解放中国和人类，自信一定会胜利；手中的旧雨伞显示他刻苦工作，生活简朴的作风，为革命长途跋涉，风雨兼程，迈着坚实的步伐走崎岖坎坷的小路。秋风吹拂着他的长发，吹动他的长袍，预示着即将来临的革命风暴。背景上疾行的云，揭示毛泽东在斗争最尖锐的阶段抵达安源，和他平静坚定的自信形成鲜明的对比。只是连如江定神看画的时候一点也感觉不出毛主席带给自己的革命热情，反倒是觉得就像看现代工艺品一般，丝毫没有那种激昂的情绪。
　　“不对呀。”他暗自摇摇头，刚才明明觉得这幅画有些异常，怎么现在越近越觉得其实稀松平常了呢。连同学开始怀疑自己刚才的眼光，是不是有点眼花了？也许远处看和走到跟前仔细观察有着本质区别，说不定是自己在金山寺被那阵雷给轰得稀里糊涂了呢。正在这个时候忽然身后传来了娇娇的喊声：“小姨夫！”
　　他忙转身看去，娇娇和肖婷当先，武毅殿后，一行五人走了进来，连如江马上迎上前去，哈哈笑着说：“你们没让金山寺的那群和尚给留住真不错，我想想吃斋念佛就害怕。”王凌雪一直担心丈夫去见荆暗夜会不会有什么事情，现在看他笑语茵茵觉得格外亲切，但心里暗骂一声：傻态儿，就知道笑。
　　王凌丹看到他却止不住告状：“如江，刚才小雪很大方，给金山寺捐了好几万块钱。你说说是不是太败家了？”她对于刚才王凌雪捐出去的几枚古币心疼不已，虽然王凌丹丝毫不懂古玩，但她善于察言观色，看到无论是金山寺方丈还是文物局庞局长俱都是笑逐颜开，便知道自家妹妹做了一个赔本买卖。
　　“没事没事，姐姐。”连如江丝毫没有肉疼感觉，自己家媳妇儿不败谁败呢，刚才自己和荆暗夜一番畅谈，自觉水平又增长不少，哪里还在乎那几枚古币。况且他很了解自己的妻子，王凌雪可不是那种大手大脚的女子，她这样做肯定有她的道理。他接着说道：“刚才小毅给我说过了。我本来也想捐点东西给金山寺呢，今年只要小雪母子平安，就是我们最大的福分。”
　　王凌雪心里满满的都是幸福，但当着这一众人却不好意思说什么，就岔开话题：“如江，我们赶紧吃点东西吧，都快一点半了。我们晚上还要赶火车，别误了时间。”说道赶火车的时候，王凌雪心中一疼，又要和这个傻家伙分开一段时间了，好难受。
　　老板娘已经从大房间结完账走了出来，看着他们六个人做好，就走过来问道：“先生，您看好菜了吗？”
　　王凌雪却插嘴道：“就上几碗面条吧，我们吃了好赶路。”老板娘明显有点失望，她本以为这几个人要点不少吃食，忙推荐说：“我们这儿其他菜做得也很不错，要不要再点点儿小菜？”
　　王凌雪刚要拒绝，不料连如江在旁边说：“下上面条吧，再给我们随意点四五种小菜，店里特色的就行，贵贱无所谓。我们不着急！”这明显是和妻子唱反调了，房间里除了老板娘之外的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就连王凌雪都没想到丈夫居然当众反驳自己，马上就有点不高兴。刚要开口，却见连如江连连给他使眼色，只好把疑窦压在心底不说话了。
　　娇娇听说不着急这几个字，也转过身问肖婷：“姐姐，你刚才不是说咱们要去坐火车吗？那我现在想吃河豚能行吗？”肖婷和武毅对望一眼，都从彼此的眼里看到了惊异：连大哥不是这种人呀？他对嫂子可是百依百顺，不知有多少次肖婷总把连如江当做榜样来给武毅上课，有夫如此，夫复何求？但武毅马上明白中间有事，就笑嘻嘻地说道：“不着急不着急！老板娘你这儿河豚有吗？有的话给我们做两条？”
　　老板娘露出为难神情，说道：“河豚现在真做不了，一般都要预定的。我这里有百花酒焖肉、白汁鲴鱼……”她还要说下去，连如江挥挥手吩咐道：“不管什么菜，半个小时之内上桌就上，超过半个小时我们就不要了。快点吧，不管贵贱！”
　　老板娘明显还想问几句，但看见连如江已经扭头带着几个人走进了小房间，顺手把门关上了，于是自己看看菜单，叹口气，喊道：“吴厨师，你来一下。”
　　连如江看众人进来，低声说道：“我觉得这个面馆里有点好东西，等一会儿大家看我眼色行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