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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称:一部伪书 作者:爱在无言 发布时间:2018-11-27 13:03:12 字数:6047
即便光阴远逝年华老去,许多人依旧都在以讹传讹地讲她的传奇.说她浑身散发着某种不可言说的和煦,哪怕是阴天下雨狂风大作,哪怕是喧嚣熙攘龙蛇混杂的闹市,只要她出现空气都会暖暖的,夜晚都会浸满橘色的油脂般的阳光。即便岁月褪却昔时不再,许多人依旧都在夸赞地说她的胸怀真的如同滔滔不绝的江水滚滚而至,否则她的夫君那位脾气暴躁性格乖张的李路也不会对她俯首帖耳,她更不会受到李家上上下下的尊敬。
许多人都说她,说二夫人谭家四姐是个心慈的女人,说她的声音温和亲切如同孕育生命的潺潺流水。多少人受过她的恩惠,她总是适时地在他们最为窘迫的时候出现,就像救苦救难的菩萨。哦,如果没有她,会有多少人会受到二公子李路的戕害;又有多少人因此生无可恋直赴黄泉。
夫人为我们免去了租子,否则我们一家人准要生别死离。一位受过她恩惠的为人耕佃者声情并茂地如是曰,当年她的夫君执意要将他送到官府,或者把他的两个相貌平平的女儿收为奴婢,她却悄悄地将那纸记录着耕佃者辛酸的契约撕毁,公然将这户人家庇护于她的羽翼之下,让她的夫君无可奈何只能暗自可惜了那些铜板。她甚至和性格刚烈的小谭李氏相处融洽,她既能容忍她的兴师问罪又能耐心地倾听她幻化为蝴蝶的胡言乱语,而毫不顾忌她不过是自己弟弟的通房丫鬟,更不嫌弃她被那群如狼似虎的官兵凌辱过。正因为她的厚道才能够降服暴戾恣睢进而残杀掉自家土狗的李路,或者说那不是降服,仅仅是一种平衡以期抵消李氏兄弟的罪孽,将那些浮躁与喧嚣拒之门外,又或者说那是一种能够平息愤怒充满和煦的仁爱。
当初,她听闻他借着醉意棒杀掉那条养了八年零四个月的土狗时胸膛里不禁一凛,脊背泛起寒凉。但她还是强作镇静地唤人把他搀扶了回来,亲手用鳙鱼头煲了醒酒汤,还预备好了葛根和菊花,铺好了床褥。对于这些她早就轻车熟路,毕竟她的亲弟弟谭家七少也经常醉酒,酩酊大醉之后总是需要醒酒。这令相隔两天后才醒酒的他羞愧不已,赌咒发誓再不喝酒了,然而仅仅戒了三天,他又开始酩酊大醉,胡作非为,于是大家都说他辜负了她的一片心意,于是大家都说他这是醉生梦死挥霍人生;于是大家都说她这辈子遇到了两个让他操碎了心的男人,一个是她只顾风流的弟弟,一个是她沉浸酒乡的老公,她成为他们的庇护,远远地观望着他们的一切,包括他们的任性不羁与荒唐。
唉,可以说,她自幼生活在富贵膏腴之中,没受过苦没遭过罪,不管她的娘家怎样的沦落,也不管她的夫家如何地坎坷。可以说,她自幼就是锦衣玉食,无忧无虑,即便她不嫁给李家,也不会降低身份嫁到某个寻常人家,她的几位姊妹也是如此,或者嫁给了官宦子弟,或者成为某户士绅人家的娇妻,继续享用着荣华人生;唯有她脑子里沉溺于无穷无尽的幻想之中,不得不留在了当地以维持谭家的门面。
当然,她能进李家的门也算是下嫁了,她的父亲那位既非开拓之宗又非守业之主的谭老太爷,试图用这种联姻方式来挽回昔日的辉煌。许多人都在谈论,她原本应该为李行的夫人,要知道比谭家七少年长九岁的她自幼就颇有管家的天赋,谭家最后的风光全依赖她一个人的支撑,直到她出嫁,可以说她和李行两人简直是天作之合,而且日趋衰老的谭老太爷向来欣赏李行,几度要将其收为视如亲子的赘婿,以维持谭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最后荣光;却不曾想他对她毫无兴趣,反倒对另一个徐娘半老的女人谭吴氏念念不忘,以至于谭老太爷不得不将那个女人逐出家门,却不敢将怒气发泄出来。
唉,男人都是这样,如果他们心里有了哪个女人,任谁都改变不了。听过她的絮叨,她的小姑子小谭李氏心有同感地想到了风华正茂的谭家七少,想到那位总是引来群蝶飞舞的黑瘦女人,以及追随着他们亲热所散发出来的气息四处逃逸的蝴蝶,这不能不令她怀疑小谭李氏患上了难以根治的癔症,头脑陷入某种不为人知的疯狂与不切实际的幻想,否则那怎么可能呢。于是,她就这样阴差阳错地成为他,成为李行的弟媳妇,成为她父亲曾经妾室的妯娌,和他共处于同一屋檐下,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自然,因为这个缘故李家上上下下都十分忌惮她,以至于她成为李家媳妇儿的第二天,就在昔日她父亲的几位妾室的注视下从一家之长李行手里接过一串沉甸甸的钥匙,从此榕树般地在李家深深地扎下根基,一路枝繁叶茂起来,先后生养了两子一女。
当时,那些李家的那些女人都提心吊胆地瞧向神明般的她,个个以为自己会第二次被逐出门从此流落街头居无定所;抑或谭家二太太般地迫不得已悬绫自缢。但出乎意外的是她并没有那样做,反倒对她们恭恭敬敬,甚至还特意向李吴氏敬了茶,改口叫了声嫂子,似乎她对昔日的不快丝毫没有记忆,似乎她并不知晓尚是谭吴氏的李吴氏和险些成为自己夫君的大伯哥有过苟且之事;还有那被休了的谭李氏和她父亲几个曾经的妾室,她们都成为依靠李家生存的食客,其中已经成为李吴氏的女人一度对她颇有微词。说起她在娘家的跋扈,以及她被李行嫌弃的事实,所以也就更加战战兢兢。
也许就像某些人神秘兮兮的说辞一样,她本来就是能够旺家的财神,若是留在谭家,谭家也不会衰落,她若不嫁到李家,李家也不会兴盛,这就像是个骤然挪移李代谭僵的乾坤世界。的确,似乎从她嫁到李家的那一年谭家就已经成为强弩之末,她的弟弟更加不思进取,白白浪费了一身的才华。在她那并不真实的记忆里,她的弟弟一度倍受先生的称赞,出口成章,还偶尔泼墨作画,将栩栩如生的荷塘,或者窈窕淑女展现在一张薄薄的纸上,甚至是一张荒诞又无耻的春宫。为此,舅舅这重矛盾的形象总是交替地出现在她的三个子女越来越迷惑不解的脑海里,他忽尔成为下笔如有神飘逸飞舞的诗仙画圣,忽然成为放荡不羁风流成性又四处留情的纨绔子弟,以至于他们对他既尊敬又轻视。
其实对于文化一知半解的他们,并不知道这两样看似截然相左的事实才是所有真正才子的本相。虽然她不识字,却总是逼迫自己的儿子们挑灯夜读,还对先生崇敬有加。据她的那位做过官的次子讲,她常常抛开自己的夫君拿着节两尺长短的细竹竿徘徊在书房,伴着他们仨彻夜读圣人语,俨然有孟母的模样。之乎者也,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我总是提心吊胆地背诵,每句都不可以疏漏,但我的哥哥不喜欢这些酸臭文章,执拗地拒绝背诵,母亲为此勃然大怒,勒令他不准睡觉,直到他背下来为止。她并不知道她的长子从此厌倦了读书,将圣人之言视为魔咒。对于唯一的女儿她则倾心教授以女红,为之讲述比遥远更遥远的许穆夫人和怀嬴,以及提萦救父。我们谁也不知道她是怎样知道那些故事的,毕竟她不识字更看不懂那些印满鬼画符般的书籍。我们无从揣测她的婚姻到底幸不幸福,但她显然已将绝大部分精力都灌注于儿女的教育以及管束这个家,从而无暇顾及他,无暇顾及李路的存在。
有些街坊,例如郑家和廖家一些喜欢嚼舌头的妇人从此推断她和他之间相互冷漠,但她们无法理解他一个堂堂正正的大男人为什么不去娶房妾室,或许她本来就是善于伪装的妒妇吧。当然,她并非没有和她的夫君产生口角,只不过这事儿没有什么人知道,即便是那些寄居于李家的几位谭老太爷休掉的妾室也对此一无所知,虽然她们当中也不乏好奇之辈,总想窥视个中的秘密。
蜜月还没过半他就借着酒疯无缘无故耍起蛮横,和她起了小纠纷,恰恰从瑶山赶回来的李行,不由分说地拔出随身携带的那柄闪烁着青色幽光牺牲过两条人命巧取豪夺过来的瑶刀刺向自己的兄弟,如果不是她挡在前面,他准会一命呜呼,或者至少要丢掉半条小命。即便如此,那柄刀还是鲜血淋漓地刺穿了她的手掌,使他满头大汗措手不及地瘫软在地。她却面色煞白地摇摇头,冷静地嘱咐他们兄弟俩千万不要声张,独自一人包扎好伤口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管家,吩咐三五个下人担出稻谷鱼盐担往瑶山以获利益,继续我行我素地生活;又亲到熙攘的墟集购买食材,甚至当天下午还邀请了李家的妹子、自己未来的弟媳妇儿来家里做客,还嘱咐贴已的家仆将一匹凤裘蝶绡九罐蜂蜜送往惠州卫的三姐家某百户府。
当时李家妹子还是谭家的丫鬟,她却丝毫没看低小姑子,这不能不令李行感动,也使之有所忌惮,暗自眨着眼睛向兄弟晓以利害。我们都曾受过谭家的恩惠,受人之惠不忘于心,你要懂事,不要整天胡闹。说着他面部抽搐流露出诡异的表情猛地将那柄沾染上她的鲜血和寄托某位素昧平生山民魂灵的瑶刀塞进兄弟手中转身离去。隔天,她的大嫂昔时谭老太爷的妾室看到她受伤的那只手立刻故作姿态地大惊叫叫,却意外地被李行唤进屋里不顾情面地使劲儿掌了嘴。据说那个女人说了不该说的话,据说那个女人还是第一次遭到李行的殴打,所以起初还很不服气地回了两句,但当看到他真的动怒了也就低头讨饶。
她的夫君,他虽然暴戾却异常尊敬和自己相依为命的兄长,也爱惜自己一奶同胞的嫡亲妹子,所以暴躁的他居然破天荒地在温顺的她面前低下了头,从此更喜欢坠入醉乡以解千愁,却又是借酒消愁愁更愁,每次意识模糊都会将本性无端地释放,使得大家对他敬而远之。正因为如此才会有人说她是外柔内刚绵里藏针。
或许她给予我们的印象都是错误的,或许我们每个人都有截然相反的双重性格,她能在人多口杂的李家站住脚且成为一言九鼎的家长绝对不是一桩简单的事情,否则她早就如同独守空房的小谭李氏或者被一纸休书逐出夫家的谭郑氏一样孤苦无依,哪怕她是西林都首富谭家的女儿,虽然这个首富的名号到了她嫁给李路后就悄无声息地打了个折扣,攻受易势地转换到了李家,同时不可救药地持续衰落下去。
她带走了谭家延续了千百年的好运,带走了福气和财气,包括那些原本属于谭家的土地。多年以后早已经步入暮年垂垂老矣的谭老太爷,拄着拐棍眯缝着眼睛瞥向近在咫尺的城墙感慨万千。她嫁到李家的第六年或者第七年,谭家还能够维持辉煌,她嫡亲弟弟奢华的婚礼成为西林都最为斑斓的记忆慢慢沉淀,即便时光飞逝也会有人偶尔唾沫横飞地提及,盛大节日般的喧嚣,缤纷四射的礼花,还有前所未闻的菜肴,以及源源不绝的酒水。
据说,谭家七少大婚当天,乃至此后的六七天时间里西林都满街都飘散着熏人的酒气,男女老幼尽皆沉浸在那繁华如星挥霍似水的庆典,如果凑巧来了外地人,这些经历过不凡的土著们就会眉飞凤舞、争先恐后地向对方讲述,讲述谭郑两家门当户对的联姻,新娘的国色天香和新郎的风流倜傥,无度的奢侈与繁华。
很快谭家七少举办了一个盛大的婚礼的事情就涟漪般地扩散,成为影响深远的传说。但那不过是回光返照,从此谭家犹如陨落的星辰般眨眼间从繁华的云端划过,不知不觉间院落里杂草丛生,流水已腐户枢已蠹。虽然她的弟弟风流依旧,虽然那些不明就里的女人依旧趋之若鹜地围绕在他周围,虽然从谭家七少开始谭家不再世代单传,谭家七少的那些妾室们纷纷生养下一个又一个儿女,虽然她一度试图恢复娘家的辉煌;但命数就在那里谁都无法改变,哪怕是她赫赫有名的谭家四姐。
是的,除了她的父亲那位——死于昏暗夜晚的谭老太爷,就没人把谭家的衰落归咎于她,大家纷纷认同是那次意外爆发的瑶山之乱毁了一个富甲一方的大户。自骄横的石千户经历过屈辱的坑口之败后,那些从惠州卫或广州卫来的官兵毫不顾忌地闯进谭家,疯狂地摧毁并掠走那里的一切。粮食,瓷器,银子和女人,他们大有掘地三尺的气势,最后只留下一片狼藉,令空气里徒留往日繁华与光荣的痕迹。没有谁能够在那群官兵面前摆脱涂炭,包括盘踞于此有了年头的谭家,她的小姑子,她丈夫的嫡亲妹子,她的弟媳儿也不能幸免。兵祸甚于匪患。
彼时惶惶不安的士子不无忧患地讲道。那场旷日持久的匪患将名声在外的谭家拖入了无底深渊,每位千户百户抵达本地都会拜访谭家索要粮草费用,毕竟谭家是了出头的椽子毕竟谭家木秀于林。你们谭家一个婚礼都花费了几千上万两银子,还差这一星半点儿?一位没得到好处的千户大人愤愤不平地甩下这句话,就是在那天,她弟弟的通房丫头被一群突如其来的官兵污辱,成为人人皆知的笑话;以至于她的小姑子羞愧难当不敢抛头露面,也使得谭李两家都颜面无光。;而也是在她的极力劝说下,她的娘家妈才不情不愿地同意将李家的妹子收为谭家的第二十房妾;后来也正是在她的力排众议下,李家才向官府献出了那块刚刚从廖家收购过来的一块贫瘠土地,从袁参议手里换取了宣承布政使司的那个永免李氏家族徭役贴子。而她的这一个决定也在漫长岁月之末惠及了李家和她自己的子孙。
龙门县城竣工之日她和李氏兄弟被邀请到城楼上观礼,她的次子因此成为广州府城的一位从九品司狱,长子拜那位传奇士子廖秉臣为师,最终立了门户,也成为一代富商大贾。至于她的女儿则嫁到番禺,后随夫远遁于锡兰。某年一个酷热的夏日有乡党曾在广州湾目睹过那个女子衣锦还乡时的荣光,那奢华丝毫不啻于谭家七少的大婚庆典,四五艘大船帆桅林立,二十八响震耳欲聋的礼花后,一群皂衣家丁簇拥着两顶桥子浩浩荡荡地边洒铜钱边鸣响号角走出码头;数十位当地官商两界的头面人物紧随其后向附近新近添置的大宅奔过去。
只是她的女儿出嫁从夫后再也不曾回到西林都,我憎恨那个家,对我来说我的娘家太冷漠了,我父亲死于醉梦中,我的母亲连一滴眼泪都没掉,她满脑子里只有她两个儿子,其余的一切都视若无睹。一次,她的女儿私底下突然这样议论过,这在无形中掀开了原本笼罩在她身上以及李家的神秘盖子,意外地驱散了笼罩在她名字上的神秘,也在一定程度上击碎了关于她的传奇,或者至少使传奇演绎成为与此前截然不同的内容。这似乎也从侧面印证了她对她同床异梦的男人很冷漠,那位整天醉醺醺的李路终有一天死于杯中之物,倒在酒桌下直到次日才被大家发现身体已经僵硬了。
但这也是流传下来的对她唯一有异议的言论,更何况那个酒囊饭袋般的借着酒力做了那么多恶事没人会真正在意他的死活,只不过偶尔会怜惜她失去老公的不幸,所以也就无法撼动她在大家心目中仁慈的形象,进而有人把这当成一个不切实际刻意诋毁的谣言。能够消弭谣言的就是她赡养了谭家的老小,包括她的小姑子,以及那位寄居郑家的谭郑氏。尽管她的兄弟休了那些怨妇,她却依旧承认她们,就像当初她承认被她父亲休掉的那些女人一样。正如她说的,无论我兄弟怎样,即便他休了你们,但我也承认你们是我的弟媳儿。对此,那位偏激的谭郑氏,拒绝了她施舍的郑家六小姐嗤之以鼻,眼白一翻毫不领情地说,其实她和她们一样,都是被男人抛弃的女人,都是顾影自怜的弃妇,只不过她的男人并不敢休了她,整天醉生梦死。你那个男人就是个活死人。
甚至,当得知自己心爱的男人和第二十一个妾室在洞房花烛夜暴毙时,至死都不肯丢掉谭郑氏这个名份的郑家六小姐一度恶毒地向她说道。虽然过后她回到自己那间拥有一张大床的房间独自一人嚎啕大哭,但当时她却宽容地为一笑了之,充分体现出她的温良与善意;而且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谁都无法改变,就像是谭家的衰落李家的兴旺一样,就像她的弟弟和老公,就像那道城墙成为城墙一样。
在这命数与宿命纠缠的晴空,我已经看到了无数人的生死,品味过了无数人的爱恨,我的亲人,父亲,母亲,弟弟和他的众多妻妾,以及更多的陌生人。她如此感慨万千时,时光已经飞逝错过了足足半个世纪,她也成为白发苍苍儿孙绕膝的老太婆,慢慢被湮灭于记忆深处,最终骤然完成她的第三次死亡,从此世界、包括已经给城墙环绕和龙门县城再与她无关,那不过终将是消逝于无边无际黑暗中的一座脆弱不堪城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