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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称:一部伪书 作者:爱在无言 发布时间:2018-11-22 10:14:20 字数:6082
我们总是在时光逝去之后才会感慨起当初,就像早已年老色衰的她偶尔向某位意兴阑珊的嫖客吐露心声那样,她错过了好机会,也侥幸逃过了死亡。如果当初她风风光光地成为他的妾、成为他的外室,或许也会抵达那座遥远的山城,从而最终成为一缕再不可以复活的冤魂早他一步孤独地埋葬在异乡,就像那位注定成为花下鬼的才子。而她能够侥幸逃脱掉已经降临到头上的死亡,能够从那两把插在胸脯上的匕首下,抗拒过黑白无常的铁链的故事,早就成为坊间脍炙人口的传奇;即便这传奇当中未免包藏着嘲笑与不屑以及些许的敌意,甚至引来许多男人故意来看她竖起疤痕的乳房。
她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样一个毛病的,总是喜欢向每个人絮絮叨叨地诉说往事,诉说一度值得她自豪与夸耀的青春韶华,不管对方喜不喜欢听,也不管对方是否在听。为此她的两个步其后尘的女儿总是不留情面地挖苦她,说她的脑子被虫子嗑了,糊涂了,总是无缘无故地陷于无边无际的想象之中。也许这就是失去青春活力的后果,也许这就是一个人步入老年的迹象,无数往事乱糟糟地浮现无论怎样都没办法抑制住。多少年过去了,大家都知道当年她的奚落无法伤害他,反倒激起了瞬间燃烧起来的雄心,无形中促使他成为一县之父母官,管理着成千上万的芸芸桑梓:我一定会一鸣惊人,一定会。据说,刚刚经历过牢狱之灾的他脑子里满满漾动着她和其他男人苟且时横陈的玉体。你会后悔的,将来你会后悔自己错过了一次好机会,要知道虽然你现在算是花中翘首,但谁都不可能青春永驻,总有老的那天,总有容颜迟暮步履蹒跚的时候,到那时你会陷落于无穷无尽的悔恨之中,你会悔恨当初的。
那位气宇轩昂的才子轻轻摇摇头叹息声半似自言自语地讲了句。与此同时她脑子里回旋出另一个男人的喋喋不休,没有胡须的官宦子弟常常肆无忌惮地讲些权势,肆无忌惮地评价纨绔子弟的他:女子和银子。这三者缺一不可,都是人之所求,我一样,相信那个没胆的懦夫也一样,但他绝对不会成功,更不会踏入仕途,他只是一个耻辱,陈氏家族的耻辱,我要是他父亲,准会一小时就掐死他,省得留在人世是个祸害。
她想,如果那天她不曾动摇,不曾被那位目光阴鸷的官宦子弟威胁,没准她会义无反顾地跟他走,情愿让他为自己赎身,情愿低眉顺眼地做他的女人从而逃出这个圈子不再是被人小瞧的娼妓。她至今仍能记起那一幕,他失望的眼神儿,落寞的情形,他站在那张桌子前良久才被那位才子拽走。隔着窗,她看到他走在隽永的细雨中头都没回,倒是那位才子恋恋不舍地回眸一望,令她心生无限的怜悯,胸口不自觉地产生恰巧能够被压制住的冲动。
他是位谦谦君子,我错过了他也错过了一生的挚爱。但是那位没有胡须的官宦子弟就站在她身边,阴柔的嘴唇凑近她的耳廓说着脏话,说着他的坏话,说他和许多女人有染,这人在他家那边声名狼藉,偷别人的老婆被抓进官府。听到这话她心里不由一颤,脸颊泛起红晕。她的胸膛深处总是燃着一团暗自卷席过生命的火焰,渴望着爱情。她弄不明白为什么他一定要说没有哪个女人能够拒绝他,也弄不明白没有胡须的官宦子弟为什么要针锋相对地讲没有哪个人能够违背他,虽然有两个男人为自己争风吃醋这事本身足以令她自豪,魅力倍增,甚至日后可以讲述给自己的孙辈;但她并不知道从此那喷泉般汩汩复杂的情感会慢慢地纠缠自己一生。
如果当时他回来再跟我多说一句话,或者哪怕他回下头看我一眼,我都会忍不住地选择跟他走。但他没回头,直到濛濛细雨遮挡住了她的视线,直到他的背影骤然消失,惆怅不由自主地随着那细雨侵袭进她的躯体。她打了个寒颤离开窗前继续面对那些男人强颜欢笑,继续利用她的肉体生存于这个毫无盼头的世界,就像那位没有胡须的官宦子弟说的那样,每个人生来都是命中注定的谁都摆脱不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说着,他哈哈大笑仰头露出白皙而多肉多褶的脖颈。
据说,他,那位官宦子弟并非男人,或者说他是被阉割的男人,他的家族一度陷于落魄,那时他尚年幼懵懂,被一位远亲蛊惑无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圣人之言,自己动手割掉了能够传宗接代的胯下之物。的确,尽管他常年流连于娼寮却没有哪个与之同床共枕的女人和他有过房事,或者至少没有哪个女人曾与他颠鸾倒凤,不管这个女人如何美艳,也不管这个女人如何风骚放荡,反倒四处流传着他擅长虐待的故事。他就是一个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死变态,这句话是她们的一个共识,包括她。
他曾经剥光她的衣服,把惊鸿一瞥的她赤裸裸地缚在床上,拿着条两尺余长的木棍追问过她和他做爱的细节,如果她回答的迟疑些,那条木棍就会不留情面地打在她身上,“噼噼啪啪”的又痛又羞。问过两三个时辰后他突然丢下木棍,独自坐在桌边喝了一夜的酒,对着那烛忽明忽暗的火焰不停地喃喃低语。将近天明时分才打着酒呃,用条薄被子把几乎冻僵又惊吓过度的她包裹起来,扔到满是蟑螂满是灰尘的床底下;又站在桌子上向那些残羹撒了泡尿扬长而去,以至于每次他走进娼寮甚至每次听到他的名字她都会浑身颤抖满怀恐惧,不知道他又会做出什么样奇怪的事情。
哦,当然,她恐惧的也并非单单这件事,她的一位姐妹因为不小心把他奇怪的恶习说了出来,就被他随便寻了个借口关进大牢,关进已经关了十几个穷凶极恶之徒的牢房,受尽了凌辱受尽了折磨。等到放出来已经面黄肌瘦虚弱不堪,浑身都是青紫的瘀伤,下体不断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臭味道不时流淌出黏糊糊的黄色液体。她病了,几乎要死过去,许多人也都认为她不久于人世,甚至连郎中都满是嫌弃;敷衍地给她开了两剂无关痛痒的药方然后厌烦而匆匆地掩鼻离去。
如果我固执己见地表现出自己喜欢他,就一定会遭遇到同样下场,那样生不如死。她黯然神伤地回首往事,似乎还心有余悸,似乎还对他深怀愧疚,毕竟他是因为她才被莫名其妙地投入大牢,在那十几个日夜挨过令人想象不到的折磨与羞辱。据说还给几个鸡鸣狗盗之徒鸡了奸,身上泼了鸡血,臀部被刺了青,这也是她拒绝他的众多原因之一。不过,尽管当时她冷冷拒绝了他,却对他更加魂牵梦绕,总能梦到他骑匹马胸前挂着红来到她面前,说是来迎娶自己。你逃不掉的,你注定是我的女人,梦境里的他这样说道;然后一把将她拉到马上,然后手脚不老实地窜进她的衣服底下摸摸索索,强行吻了过来。但是哪怕在这样潮湿又炽烈的春梦里也仅此而已,随后她就醒过来,独自面对这一切,面对子夜时分孤独的黑暗或黎明之际寂寞的四壁,重新陷入周而复始的庸碌平凡的日子中,重新陷入被拖进麻木的惆怅中,继续强颜欢笑地接客,继续曲意逢迎着那些形形色色的男人。
那你还是爱着他的。她一度把这个秘密悄悄告诉一位看似与她甚好的姐妹,得到这样的回答。刹那她怦然心动,隐约希望他能再次回来,回到她身旁,她暗自发誓不会再拒绝他,只需他一句话甚至只需一个眼神一个暗示,她就会收拾起行囊义无反顾地跟随着他,哪怕再怎样被威胁,哪怕是到天涯海角,哪怕此后一无所有。唉,只是青春易逝容颜易老,当她幡然醒悟时一双女儿都已经长大了,她也在不知不觉时经历了许多风雨,许多人也都成为了永恒的记忆,渐渐模糊不清以至于可以任她随着塑造。
听她说吧,人家并没她说的那样痴情。若干年后,她的曾与那位未来知县老爷同床共枕的大女儿不屑地讲道。那个时候她俨然风韵不在,两个女儿吸吮了她最为美丽的青春韶华,使她的皮肤和乳房在短短的三五年时间里松弛下去,不知不觉失去了原有的光泽。或者说,是她的两个女儿偷走了她丰韵而蕴藏着故事的青春,她们正步入她的后尘,渐渐地被无穷无尽的光阴吞噬。而她在那漫长岁月里,又先后几次在失望之后重新绵绵地渴望起虚无缥缈的爱情。
不可否认的是,她的两个业已亭亭玉立的女儿的确也见过他,见过那位即将成为一县之父母的他,不过那年似乎消失了整整一辈子的他明显丧失掉了当年的英姿,脾气也随之阴鸷,嗓音低沉,话也相应少了许多。他和她匆匆做过房事就坐在靠近门边的椅子上,和她的两个女儿有一搭无一搭地聊天,却不再理睬她,这让她心生嫉妒;同时也清醒地知道自己已经是徐娘半老了,也许再也吸引不到男人的目光了,更不会有哪个男人为她争风吃醋。所以她才会越来越吝啬,才会越来越刻薄,也越来越招人厌烦。
我不是不信任你们,要知道人心隔肚皮,我永远不会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永远不知道你们会做什么。她说这句话是深有感触的,这倒不是因他而起,她慢慢说起往事,提及他当初对她的追求,以及那个出卖了她的姐妹。妈妈,求求你不要再做梦了,她的大女儿冷静地劝她道。似乎命运就是一个螺旋式的周而复始,她的两个女儿已经彻底步入她的后尘,每天依靠卖笑为生,周旋在形形色色的男人之间,她们与她最大的区别就是脑子里从来不存在幻想,从来不会一门心思要嫁给什么人或者认为会有什么人能一掷千金地迎娶她们。就像她们说的那样,这世间并非人人都是崔大小姐,也并非人人都是张生,倒是成为杜十娘的多。那也太幼稚了,他们来这的唯一目的就是寻欢,就是作乐,不是来找老婆的,要知道这世间可没有那么多的才子佳人。
面对女儿的汹汹质问,她顿时沉默下去,却在心底矢口否认自己的冷酷无情。如今,早就没有谁能够耐心地听她的讲述,他们对她的话半信半疑,总认为有悖事实,比如她一直坚持说长女是他的骨肉应该跟随他的姓氏,比如先后和她有肌肤之亲且称作夫妻的巫者、贩夫和衙役,又比如她曾经的高雅风流以及排成长队的嫖客,他们都是些风流公子达官贵人,甚至其中还有位体面的僧人。别做梦了,她的那位巫者老公这样讲道,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你命中注定就是不值钱的婊子!说过这句话的当天正午巫者就无情地离开了她,和曾经出卖过她的那个婊子住到了一起,后来他们接连三年生下了两个孩子,一儿一女,可谓儿女双全举案齐眉。
而和她缠绵最久的是贩夫,她和他相爱了两年多,以至于她恍惚以为那场婚姻真的能够天荒地老,然而事实证明贩夫只是图财。他几乎榨干了她,拿走了她最后一锭银子,还把她弄得精疲力竭,最终丢下一个女儿溜之大吉。那位在官府当差的男人则是她主动离去的,离去的时候她已经身怀六甲、步履蹒跚。她受不了那个男人的颐指气使,以及接近于官宦子弟病态般的习惯,每天必须温好洗澡水,每天夜里必须有鱼有肉有酒,还要为之婉转歌喉;每天临睡之前必须为之按摩腰背及两腿,每天必须要站在门口迎接。有一次甚至要她顶着盛满清水的碗站在烈日下,否则就会破口大骂,就会瞪大眼睛扬起手里的鞭子。
当然,除此之外还有其他不可言说的内容,比如只有她知晓的房事之奇葩姿势。我不是他的玩物,我也是人,回首当初的艰难她向她的大女儿抱怨道。但她的抱怨到此打住,因为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也是她最为屈辱的时光。那人,简直不把我当成人。她叹息地说道。正是经历了这么多,她才会愈加感到他的珍贵,认为只有他是真心实意地对自己好,可惜那时年少无知,又受到官宦子弟的引诱和威胁,没有珍惜也不懂得珍惜。要是有后悔药,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他毫不犹豫地跟他走,哪怕是蹲大牢,哪怕是偷偷摸摸做他的外室。
一次她跟一位曾与他见过两面的老嫖客提及往事这样讲道,只是她内心暗自揣测或许自己真正喜欢的不是他,而是那位气宇轩昂的才子,但这个念头瞬息就湮灭了,成为刹那的虚无被丢弃于脑后。那样你就是我高攀不起的知县老婆了,那样我睡的就是知县老婆了。已过花甲的老嫖客唇角向左侧咧了咧,表情不自然道。听到这话敏感而刻薄的她面色立刻阴沉,不吭不响地站起身将老嫖客的衣服扔出门外,一把他从床上拽起,将他赶走。谁都知道如果不是那位贩夫花言巧语地骗光了她的钱财,颐指气使的衙役又凌辱了她的感情使之难以从良;同时两个女儿又冷酷地不愿理睬她,走投无路的她是绝对不会在这个年龄还要忙于接客的。
岁月的流逝并没有将他淡忘,那汩思念反倒越来越浓,尽管她明知道他不过是个嫖客,甚至还嫖过自己的两个女儿。那些日子我总是有种渴望与他一见的冲动,就像是冥冥中有一个声音在催促,就像是如果再不去见他把话说个明白,此生就再难以见到他了。她说这话时语气里难免挟持着不可遏制的忧伤,眸子骤然陷入无边无际又似有似无的虚空之中。她说,当时她悄悄地离去,只为了能再见他一面。她这样说,或者是言过其实,离行之前她分别去见两个女儿,试图向她俩借盘缠,却被无情拒绝,她们认为她异想天开,认为她太没有自知之明了,醒醒吧,人家并不爱你,他只爱你的青春韶华,如今你都这样了又老又丑可别恶心人家了。
她的大女儿翻下眼皮给她泼冷水,她的小女儿索性躲开了她,和一个嫖客缠绵了整整两天一夜,直到她怏怏离开才从床上下来。她们,连同那些听过她絮絮叨叨讲述故事的人都认为她口口声声而又冠冕堂皇的爱不过是想找个依靠,避免孤老一生。他们议论纷纷,说如果他不是知县,如果他不是士绅子弟,依旧一事无成她绝对不会去找他。这个老太婆,就是看人家飞黄腾达了,有官做了,能享福了,就要去找人家,真是臭不要脸。这样一来她对女儿更加心灰意冷,进而后悔生养了她们。我要去追寻我的青春,要去追寻我的梦,要去追寻我的生活,哪怕是一路乞讨。如果不试一试,我又怎么知道会不会改变!她只能翩翩想象着见到他的那一幕,想象着他混杂不同表情的面孔,错愕,感动,与鄙视和不屑。
她想告诉他是那位官宦子弟恫吓了她,她想告诉他她一直想要和他在一起,她打定了主意哪怕他再怎样冷漠自己再怎样低三下四也要留在他身边,我只要在你身边默默看着你就可以。我苦苦哀求,只为了能陪伴在你身边。她甚至想到要用这句话来打动他,她甚至想到要用两个女儿来搏一搏;同时她在心底暗自责怪起自己的无耻。我是经历了千辛万苦才抵达那座县城的。
说来也巧,本来我已经迷了路,晕头转向地坐在一株老树底下等待着有什么人经过以便寻问方向,突然看到一群人停在路边,我向他们搭讪,他们说是附近的乡民。但是她不相信他们是乡民,因为她看到他们当中一位身材纤弱的男人尖细着嗓音在发号施令。他们,就像一群缉盗的官兵,只是没穿官府的衣服。她这样评价着那群人。在她看来那群人很冷漠,相互间也少言寡语,偶尔还会有人神情焦虑地眺望向远方。她没想到他们是群杀手,更没想到他们要杀的是他。
当时正值正午,她远远地看到一行人慢慢地走过来,一顶桥子,一匹马,几只鸟儿飞快掠过去。她站起身,右手屈成拱状搭在额头。有那么刹那她胸口突突地跳,眼皮也在跳。她丝毫也没注意到那群人也个个紧张地站起来,她只看到那一行人突然停了下来,接着桥帘掀起,她惊讶地叫了声,一张熟悉的面孔映在她面前。那群人几乎与她的叫声相伴而起,他们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武器,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大刀,带着风声的齐眉短棍。两个桥夫默不作声地丢下桥子扭头就跑,一个小厮瘫倒在地,另一个小厮徒劳地抬起胳膊试图抵挡住死亡一击。那柄刀却斫砍下去,砍掉一截胳膊。她大叫一声丢下原本挎在胳膊上破破烂烂的包裹飞也似地挡在他面前。接着,她眼前闪了闪,看到一个男人山似地逼近,眨眼间两把匕首插入她的胸膛。于是,这闪亮瞬间就坠入无穷无尽的黑暗之中,她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那是捡了条命。说着她会掀开衣服给人家看胸口,乳房上的两道疤。那两道疤彻底毁了她已经松弛的乳房,丑陋地横在上面恰恰将乳头剜掉,沉陷进去形成两个坑。讲述这些往事时,如果她的两个女儿在一旁,就会大声地吼她,警告她不要再丢人现眼。于是她立刻不情愿地闭上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