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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称:一部伪书 作者:爱在无言 发布时间:2018-11-21 11:49:10 字数:3171
细细品味,她也许是最不该存在的,或者说她至少不应该存在于这部涉及到龙门县城之初的伪书中;不该被叙述出这样或者那样的故事,也不应该存在于那些莫须有的私修地方志里。毕竟其他人还有事迹考证,她却属于倏忽而错、可有可无又散发箕踞的不入流小人物。
据某些无法考证的传闻,她曾是粤地引无数风流人物竞折腰的名妓,或者说她在陈夔心目中是数一数二、誉满番禺的名妓,他常常借故离开樟城前去那个远处的烟花之地寻找快活,偶尔他也会带着大师之子文翰,但多数时是他独自一个人。他出事的那天,被那位官宦子弟关进大牢的那天,他就暗自发誓一定要做个官,做个大官,骑着高头大马当着那位官宦子弟的面前将她迎娶进家门,让她为自己生养一堆子嗣,让她永远服侍自己;所以他才发奋读书,只是这种发奋很快就打了折扣。因为他没能长久地坚持下去(连三天都不能坚持下去,他就故态重发,继续流连于烟花柳巷,吃喝嫖赌)——为此,她一度嘲笑陈夔,嘲笑他不过是个纨绔,没什么出息。
但说句实话,陈夔的那番话还是颇令她心动。她不是不想从良,但她那时并不想嫁给陈夔,在官宦子弟的影响下,她认为陈夔太不靠谱了。吃喝嫖赌,五毒俱全,就像是逃了虎穴,又入狼窝,她反倒暗自希望能够嫁给陈夔身边的那位才子,每日里吟诗作画,畅谈天下大同,阔论君王社稷,尽展风流。可惜的是他对她熟视无睹——这也是她一度很是迎合他的缘故。可是当着那位官宦子弟她不得不数落陈夔,否则她的处境也会很艰难。
她的一位姐妹,一位不知深浅的姐妹就得罪了那位官宦子弟,某天给寻了个借口,被莫名其妙地关进大牢,九死一生才出来,面黄肌瘦,气若游丝,养了将近半年才能够重操旧业;却从此总是力不从心,最终没什么客人敢找她。惹得老鸨很不高兴,每天都不给她好脸色看,开始支使她做些粗活,洗衣做饭,抑或做些龟奴做的事情,清洗地板,倾倒夜壶——所以,她偶尔也会盼着某一天陈夔真的美梦成真,踏进仕途,骑着高头大马来到她面前;带着不由分说的野蛮一把抱住她,公开宣布她是他的夫人,或者哪怕是他的一个妾室,一个偷偷摸摸的外室,从此让她不必再对那些男人曲意奉迎。
虽然那位官宦子弟一度很宠爱她,不吝银两地留恋于她的床弟,但没多久就又有了新欢,不再理睬她,这让她一度失落,后悔得罪了那位纨绔子弟陈夔。不过还好,她青春依在,还有很多男人前来找她求欢,至少暂时不至于窘迫,不会如她的姐妹一般落魄,不会莫名其妙地进入大狱。她其余的姐妹似乎都有相好的,并彼此炫耀,其中之一居然还拿出钱财赎了身,从了良,几年后她经过那处熙攘的墟集。
看到自己昔日的姐妹正和那个男人一起卖鱼,一个扎着朝天辫的小女孩坐在他们脚下咿呀咿呀的,那个男人顺手拿起一块毛巾为她昔日的姐妹擦试额头上的汗水——那一刻她百感交集,脑子里又浮出陈夔的影子,胸口隐隐作痛,就像是丢了什么要紧的东西。陈夔不再光顾的日子里,她也先后寻了三个认定相伴终生的男人——依靠弹簧之舌混饭的巫者,走街串巷的贩夫,花天酒地的衙役——将积攒下的钱财存放于厮,然而那仨男人还是负了她,一个骤然间不知所踪,一个迎娶了别的女人,另一个染了疾病一命呜呼:他们最终没能带给她幸福,反倒先后让她产下了两个女儿,以至于她屡次身无分文,再不敢相信男人。
接客的时候,和男人做爱的时候,她总会怀念起曾发誓要娶自己的那个男人,绵绵幻想着成为陈夫人的好日子,幻想着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惬意,幻想着给陈夔生养下一儿半女后的日子,醉心用枚铜板卜卦吉凶(依靠弹簧之舌的男人深刻地影响了她:有几次,通过梦境里那枚抛起又落下的铜板她看到了自己成为陈夫人后,却和那位能吟诗的才子苟且,但捉了奸的陈夔丝毫没有生气,反倒哈哈大笑,这不能不令醒过来的她惶惑不安:直到这时,她还不清楚自己究竟爱上了他们两人中的哪一个)。然而,每一次都会被老鸨打断,她不得不起身接客。随着时光的流逝,她甚至连自己的姐妹也不能相信——她曾经有一位姐妹,平素和她要好,两个人彼此诉说一些心事,她将陈夔的事情跟她说了。但是有一天两个人发生口角,她心里的秘密被急风暴雨般地曝光,那些人,包括龟奴和老鸨也对她恶言相向。从此她再不肯和别人交心,再不肯将心事说出来。许是在那一段段不堪的日子,她学会了用铜板来预测,同时她也把那一腔的渴望灌注进偶尔抓在手里的铜板上,希望它能给自己一些启示。
没有谁能知道她到底从掷起又落下的那枚铜板里窥视到了什么,抑或她真的能够从那枚铜板里窥视到什么:一切不过是个莫须有的虚幻,她并不能控制住,或者说她并不知晓那枚铜板究竟要告诉自己什么。她只知道随着时间的推移容颜会骤然逝去,从而年老色衰,再不会有男人光顾,再不会有银子。岁月如梭,年华似水。不知不觉间,青春韶华就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境了,除了偶尔几个老主顾,或者哪个不知深浅、浑浑噩噩的青涩嫖客,几乎没人来找她。而且,大概因为有了几次历练,她不敢相信男人。
所以虽然她总是渴望着,总是后悔没抓住机会,总是怨恨那位破了她好事的官宦子弟,进而看到每个男人后都认为他们会对她好,会含情脉脉地许诺娶了她,却始终没有哪个男人为她赎身,所以她对作爱越来越麻木,有时某个男人还俯在她身上,她就已经呵呵笑了起来,这令他们恼怒不已;所以她的脾气越来越差,越来越臭同,有时发作起来会当着客人面破口大骂。偶尔,她会从某位嫖客那里听闻到陈夔的消息,那个时候她的心情很是复杂,脑子里乱糟糟的,感觉自己就是一个游魂。
她的两个女儿也渐渐地大了,耳濡目染地知晓了无限风情,解了男女之事,满口污言秽语。先是大女儿步入了她的后尘,后来她的小女儿也陷身于此,她们都成为锱铢必较的婊子,每天都和几个、十几个男人周旋;甚至为此彼此恶言相向,进而大打出手。每逢这个时候,她都沉默不语,认为两个女儿随她们各自的父亲,那个扯着喉咙大声叫卖的贩夫,或者狐假虎威的衙役,注定都是走卒,步入不了富贵人家。
没几个月,她的大女儿就意外地有了身孕——看到大女儿流产时撕心裂肺的模样,她不禁感慨万千,想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认为这些都是自己的宿命,谁都无法改变。正是那年,她的大女儿身子还羸弱时,陈夔就出现在她面前,这颇令她意外,又似乎在意料之中。她热情地迎向他,委身于他。有那么一刻她感觉回到了十几二十年前——在此之前,她已经忘记了他的模样,岁月的流逝,他的模样已经成为一个依稀的影子,一个只为了维持渴望而存在的影子,越来越淡薄。但是很快她就从梦境里醒来,知道一切皆已成为不可能:毕竟陈夔已经是一方父母官,怎么会娶一个年老色衰的风尘女子呢——果然,他兴趣索然地从她的身体里退了出来,很快就和她的两个女儿有说有笑,还当着她的面和她们云雨了番。
没有谁能够证明陈夔究竟还爱不爱她这位韶华不再、半老徐娘的风尘女子,也没有谁能够证明他是否把她的两个女儿当作了她——陈夔先后嫖了她和她的两个女儿,大大方方地丢下了银子,然后再没出现过。她却依旧满腔热忱地认为他还会再来,就像十几二十年前一样,一掷千金,只为博得她的红颜一笑。
大约弘治十年(1497年),芒果树的叶子刚刚红了的时候,她突然消失了,连她的两个女儿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为此那位老鸨佯装大发雷霆,却并没有报官,只当着她的两个女儿的面数落了番,所以有人才会猜测她实际上已经死掉了,被老鸨害死了,或者被她的女儿害死了;又有人说她是和某位相好私奔了,去了广西,或者福建,抑或更遥远的山西。那位老鸨煞有其事地讲,早在十几年前,她的两个女儿尚未成年时,她就时常嘀咕,要离开这炎热之地。
几个月后,从龙门县传来一个消息,说是任期结束的首任知县陈夔遭遇到了山贼,遇了害,一起遇难的还有当地的廖姓才子(亦有一种传言,说是那位廖姓才子幸免于难,却已经疯疯癫癫,神智不清),两个亲随小厮,以及一个不知姓名、形容憔悴的老女人(她双臂张开挡在陈夔的前面,胸口插进了两把匕首),这不能不令人想入非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