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作品名称:一部伪书 作者:爱在无言 发布时间:2018-11-19 10:25:24 字数:3473
拱北门
43
俗话说,龙生九子,皆彼此迥异;凤育九雏,亦各自相左。一曰:囚牛、睚眦、嘲风、蒲牢、狻猊、霸下、狴犴、负屃、螭吻;又曰:金凤、彩凤、火凤、雪凰、蓝凰、孔雀、大鹏、雷鸟、大风。大凡兄弟姊妹也如此,西林都赫赫有名的郑老太爷生养的儿女,其脾气秉性也个个不同;更何况郑老太爷有六个妾室,四十二个子女——三十五子七女。他们算是同父异母,手指亦有长短,所受宠爱亦有薄有厚,一碗水也不可能端平。
如果说长子巡检郑添财阴柔凶狠,那么九子管家郑添锡就是优柔寡断;如果说郑添福擅长理财经营,那么郑添木就是专败家财的浪荡子;如果说七女梁郑氏嘉芸是个滥情淫荡、颇有经历的豪婆,六女谭郑氏嘉颖就是一个恪守不渝、平庸寻常的女子——这一点,当初那位短工端着十几只花花绿绿的彩色鸡雏走到她们面前,就已经泾渭分明了:两姊妹兴奋不已,郑嘉芸立刻蹲下身子抓住只粉红色的鸡雏,又摸向另一只浅绿色的鸡雏,大嚷大叫,喜悦四溢。还一度放下鸡雏,毫无忌讳地握住那位年轻短工佃户的手问个不停,那模样就像是跟一个体己在撒娇;郑嘉颖却微笑地望向这些鸡雏,掏出几枚铜钱放在石墩子上,大大方方地赏给了他,然后才弯腰,抓起两枚涂上颜色的鸡蛋。
郑嘉颖自幼许配给谭家——那时,成化二十一年(1485年),大概赫赫有名、含着金钥匙的谭家七少刚刚出生,这对于西林都来说是桩大的事情,可以说是轰动一时。要知道郑家的势力,再加上谭家的财富,那自诩诗书世家的廖家就会相形见绌,只能用诗书来勉强当作遮羞布了;既然连廖家都要甘拜下风,其余的几家就更不在话下了——由此推论,郑嘉颖也许要比谭家七少年长几岁。
当他们尚年少,都曾在义学受过那位迂腐老先生的教诲。要知道郑家,郑老太爷能把两个女儿送进义学,那简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一来郑家平素极瞧不起文弱书生,瞧不起廖家;二来她俩又不是顶门立户的男丁,即便在垂垂老矣的先生眼里也应该女子无才便是德。彼时,她已经知道谭家七少是自己的夫婿,所以总是有些拘谨,不愿和郑浮仔及郑嘉芸厮混,更不愿去读那部淫词艳曲《西厢记》,哪怕那是解元才华横溢的结晶。她也一度去劝妹妹不要看,劝妹妹疏远郑浮仔,劝妹妹别总是让那个书僮跟在后面,毕竟男女授受不亲,却被抢白了一番。
不仅如此,郑嘉芸明明知道谭家七少和郑嘉颖的婚约,还公然向他示好,只是没等郑嘉颖说什么,脾气暴躁的郑浮仔就已经按捺不住,呼朋唤友地和谭家七少打了架,或者说是把谭家七少打了顿,威胁那位锦衣玉食的富家子弟不要招惹郑嘉芸——就是从那个时候,郑浮仔开始频频欺负谭家七少。将沙子脏土撒进谭家七少的墨水盒里,趁那位先生打嗜睡往谭家七少身上扔石子,或者干脆截住谭家七少索要几枚铜板;也就是从那个时候,郑家这对姊妹开始彼此心存芥蒂,只不过她俩是一奶同胞,没有撕破脸皮罢了。即便是郑嘉芸向谭家七少公然示好的时期也是如此,这也是人们常常诟病她过于懦弱的缘故,也导致了她最终被谭家七少寻了个借口休掉了,只好哭泣着回到郑家。虽然在许多人眼里郑谭两家的联姻是门当户对,各取所长的,毕竟郑家坐拥官府的势力,谭家却只是富甲西林都。
尽管谭家七少很是讨厌郑家,但秉承父命,他还是娶了郑家的这位六小姐;而且从诸多地方志及其他涉及到西林都的史料可以窥视到谭家七少当初迎娶郑家六小姐时的盛况。那年,弘治二年(1489年)瑶乱闹的正凶,郑浮仔刚刚出了事情,先后被水果佬刺了三刀成为跛子(刀刀刺中同一条腿上);又给气势汹汹的瑶民赶出瑶山,谭家却张罗起喜事。
当然,据谭家所讲,这是早就定下的事情,并非故意而为之。那一天,或者说从那一天之前的头半个月,谭家就耗费无数,如果再延伸至成化二十一年(1485年),谭家为此花费的银两已经超过四位数,可以说郑家因为这个女儿获利甚丰,这不能不让谭家七少耿耿于怀——要知道,婚礼当天仅仅白酒就用度了七千斤,还有连绵几个时辰的炮仗,璀璨了夜空的烟花,还有给巡检司那些人的赏钱——在郑嘉颖的认知里,婚礼那天是她一生中最激动的时刻,她一直在等待着夫君掀开红色的头盖;可在谭家七少的认知里,那却是谭家盛极而衰的日子,也是李家即将取代谭家的开始。
只是郑嘉颖对于谭家七少的心思浑然不觉,能够嫁给谭家七少,她兴奋不已,认为谭家七少是自己的如意郎君,能够厮守终生,死生契阔,与子成说。然而,洞房花烛夜,谭家七少很是冷漠,碰都没碰她,醉醺醺的,倒头就睡。她披着红盖头直到天明——她一宿都没睡,或者没倒在床上,只打了个盹儿,脑子里胡思乱想的浮现出经常围绕在谭家七少身旁的那些女人的面孔。但她从不曾将此事说出去,哪怕是在自己嫡亲妹妹面前。
她的儿子出生那年,谭家七少悄悄娶回来一个妾。那个女人与其说是女人,还不如说是个女孩儿,黑黑瘦瘦的,脸颊上停了只蝴蝶,无论瞧谁都是那样胆怯;以至于她没办法弄明白谭家七少是怎样想的,更弄不明白自己哪里做错了,使得谭家七少如此厌恶自己,宁愿去和那个女孩儿同床共枕。
其实,郑嘉颖早就应该知道,谭家的男人素来就喜欢娶妾,谭老太爷妻妾成群,谭老太爷的父亲和祖父也是妻妾成群,将来——西林都人人皆知,谭家七少同样会妻妾成群,甚至更加风流,以渴望能够将谭氏家族发扬光大,开枝散叶。果真,及至郑嘉颖生下女儿时,谭家七少已经接连纳了四房妾室,生养下三个子嗣,这还不算在外面的拈花惹草。据说,谭家七少还分别在增城、番禺和瑶山养了若干女人,生出一堆不能冠以谭姓的男丁女子,从而彻底改变了谭家几代单传的窘境。而且,也许能够涉猎的女子太多,自从郑嘉颖第二次身怀六甲,谭家七少就再没碰过她。虽然名义上她还是谭家的大少奶奶,其地位却显然不如那些妾室,所以她才会低眉顺眼地去接近那个黑瘦的瑶女,试图悄悄学会蛊惑之法,以羁绊住谭家七少那风流倜傥的心——
许久以来,西林都就有种传言,说是宋巡检就是被他的第一任夫人下了蛊,所以才会一直患有病恙,如同梁家那位得了痨病的三少爷。但她没收住谭家七少的心,一则她没发现那个黑瘦的瑶女会用蛊惑之法;二则即便她真的学会了,也不忍用此法来折磨自己心爱的谭家七少。可是如此一来,她就只能逆来顺受,听天由命,等待谭家七少休掉其他妾室的一天——谭家既有娶妾的传统,也有休妾的传统。据说谭老太爷以及谭家的几位先祖都休过各自的妾室,把她们逐出了谭家。但是,郑嘉颖并没等到那一天,反倒是她先于她们离开了谭家。
从弘治六年(14923年),直到弘治九年(1496年)谭家七少都不曾再和郑嘉颖亲热过,更不曾同过床,甚至她的儿女都鲜少和她在一起。他们说她脾气古怪,每天都浓妆艳抹,就像是整日阴沉着面孔的巫婆子;但她看见偶尔回家的谭家七少却立刻喜笑颜开,满身都是妩媚,似乎从来就不是大家闺秀,而是从哪个烟花柳巷里嫁过来的。已经视郑家为仇敌的谭家七少却对她待答不理,或者视若无睹,甚至恶言相向;以至于连那些下人都暗地议论她,议论瑶山之乱平息之后巡检大人对谭家七少的诬陷,也议论谭家、郑家、廖家和李家之间错综复杂的纠葛,以及谭家七少的风流。
不过,即便如此,谭家依旧视她为大少奶奶,毕竟郑家势力还在,毕竟她的兄长郑巡检添财是道人人皆惧的符,没谁敢于得罪她——由此推测,如果那位郑巡检添财没出意外,没有骤然离世,恐怕郑嘉颖还会继续做她的谭家大少奶奶,还是谭家七少的正室。但郑添财偏偏被那块半空飞过来的砖头砸死,一命呜呼,郑嘉颖也由此受到了冲击。她又勉强在谭家呆了三年,弘治十一年秋(1498年),郑老太爷入殓不到三个月,谭家七少就给郑嘉颖下了一纸休书;那时她的儿子已经九岁了,女儿也八岁了,她和他们彼此疏离,相互间如同陌生人。
离开谭家之际,她凄凄惨惨地拎着个包袱,想要见见他们,他们却已经飞快跑去,丝毫也没有理睬她的意思。如果没有承袭了巡检之职的郑浮仔照应,郑嘉颖恐怕连寄身之地都没有。谭家已和她没有干系,郑家又不再待见她,而她又不肯改嫁,所以她只好游魂般地生活着,生活在那个人人皆知的期望之中。无论是弘治十七年(1504年)她的儿子成了亲,还是正德元年(1506年)孝宗薨的次年,她的女儿出嫁了,她都无动于衷,就像压根儿不曾生养过他们一样。嘉靖十一年(1532年)腊月二十四,谭家七少轰轰烈烈地迎娶了第二十一房太太,当天夜里暴毙身亡,听闻这个消息,郑嘉颖毫无表情地轻叹了声,从此更加沉默寡言,无论谁和她说话,她都双唇紧闭。
此后,她又孤独地活了十八年后,嘉靖二十九年(1550年),庚戌年七月初七戌时一刻,郑家的几个孩子正嚷着到那株黄皮树下去,突然看到她手里捏着枝黄皮,脸上带着满足的微笑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过去推了把她,才发现她死掉了,孩子们吓得一轰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