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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作品名称:一部伪书      作者:爱在无言      发布时间:2018-11-17 11:12:40      字数:3202

  人们一直都在说他是没有记忆的人,几乎所有的人也都不知道他的来历,包括贼首虬髯。人们只知道他是哑巴,只知道他的舌头不知被什么人割断了,只知道他是虬髯捡来的哑巴,只知道他脸上的两道疤痕,以及左边肋骨上巴掌大的青痣;只知道虬髯见到他时是在崎岖山路,当时的他浑身是血,神志不清地倒在那里。如果不是虬髯及其老婆的精心照料,他没准儿早就成了冤魂,除此之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虬髯救活了他,从此就称呼他为儿子,并且真的认他做了儿子,毕竟虬髯两公婆不能生养是公认的事实。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绝对不是虬髯的儿子,因为他总记得自己的童年,记得那个满是诗书的童年,记得有人在轻声呼唤他的名字,在那满是书卷的墙壁前,在那满是菜香味的空气中,抑或是人声鼎沸的院落里。一群美若天仙的女子穿过门槛,千姿百态地走过去。其中一个女人将他拽过一边,一直拽进那间满是香气的房间,突然脱掉衣服,露出木瓜般的奶子,整个身子柔软地缠绕了过来。和那双木瓜大奶一同挥之不去的还有一方白色丝织手帕,上面绣着对彩色鸳鸯。
  从这个无论如何都抓不住的幻境里,他认识到自己一定出生于富贵人家,只不过他的名字到底是什么,他俨然已经忘记——记忆,记忆在此戛然而止,蒸发成重重拨散不开的雾霾,悄然化为乌有,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抵达;甚至他遗忘掉那些散发着墨香的字,他本该认识字。童年,似乎坠落进无穷无尽的渊薮,浑浑噩噩,许多东西都分辨不清了——即便现在,他也是懵懵懂懂。他想不到就在懵懂之时,不期遇到了那位廖老太爷,不期从那位廖老太爷的脸上窥视出隐约可见的记忆。
  某日,虬髯将廖老太爷劫持进山,立刻面带喜悦,认定此次必定会发笔横财——虬髯大笑,端起碗一饮而尽(虬髯说他是他儿子时,也这样大口饮酒,这样大笑)。虬髯本来就是酒鬼,每天不喝酒就会浑身难受,喝多了则会醉醺醺地骂人,以至于几乎所有的人都怕他,怕的要命。当然,虬髯的老婆不怕虬髯,还有他也不怕虬髯,整个贼窝里也就他俩不怕他。偶尔,虬髯年轻的老婆趁着周围没人,一把拽过他,贴着他的耳朵轻声说句“阉人”,然后咯咯笑着走开了。她的话令他恼怒不已,却又毫无办法。
  他并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被阉割的,也许真的如那些人所说,他是准备见到皇帝的,准备进到宫里的,只是机缘巧合,到了这里,反倒成了被官府缉拿的盗贼——每次想到这里,他都惶惶不安,脑子里莫名地浮现出一个体态纤弱的官兵在冲自己笑,那是一种瘆人的笑,接近于死亡的笑,即便是黑白无常也不过如此。但那个黑白无常到底是谁,他也不清楚,或许是一位大内侍卫,或者是一位公公。如此一来,他没准儿也是公公,一位还没来得及入宫的公公。
  虬髯的老婆似乎很喜欢他是个阉人,看到他总是“咯咯”笑个不停。有一次甚至一本正经地唤着他,“哑巴过来!”懒懒地让他为她斟茶,然后顺手扔过去一枚小钱。他呢,弯腰拾起那枚小钱,垂头退了出去。坐在一边的虬髯“哈哈”大笑,饮一口酒,一时之间把自己当成的皇帝。
  哑巴似乎对被绑的廖老太爷很上心,每逢饭点就会给廖老太爷送去吃喝,然后默默地蹲在对面,凝视。他会看那个丑陋的老头子吃饭,看那个丑陋的老头子喝水,看那个丑陋的老头子倒头睡觉,或者看那个丑陋的老头子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廖老太爷肤色黝黑,矮小壮实;厚嘴唇,大龅牙,塌鼻梁,牙齿焦黄——人家很奇怪他为什么要这样看个不停,就像他能在凝视之间能从这位富商的身上提炼出银子。廖老太爷的确允诺给他银子,只要他将那封书信捎出去。
  他收了廖老太爷的信和银子,但他没把它送出去,而是揣在怀里,时不时地拿出来,继续凝视,就像是能够从中凝视出无数的玄机一样,忽而落泪,忽而傻笑。终有一天,信和银子被虬髯的老婆看到,一把夺了过去。虬髯的老婆不识字,虬髯也不识字,他们唤来那个粗通文墨的老盗贼,才知道这是一封写给廖秉臣的信,是一封求救信。虬髯不禁勃然大怒,吩咐人将廖老太爷绑了,真的用麻绳绑了,不给饭吃;还剥光了哑巴的衣服,打了他一顿。看到哑巴被剥光衣服,虬髯的老婆咯咯笑着,凑近前,盯着他看个不停,还扬手招呼另外两个女人一起过来看。
  那俩女人也是被掳来的,只是时间长了,她们已经和他一样习惯于这里,不愿再离开了,或者说离开这里,不知奔向何方。直到那群官兵突如其来地杀进盗贼之巢穴,她们才和他一样,抱头鼠窜。
  廖老太爷并没有饿死,这或许是虬髯的一念之仁,故意让哑巴送去吃的,也或许虬髯瞧出些倪端。盗贼绑了人,目的为了求财,而非杀人。虬髯喝醉了酒,骂骂咧咧,当着众人面说哑巴找到了亲爹,进而又趔趔趄趄地拿起把剔骨刀要给廖老太爷净身。哑巴端起盆凉水,二话不说就泼到虬髯的脑袋上,然后“咣当”将铜盆扔掉,挺直胸膛站在虬髯面前,迎向那把剔骨刀。如果不是虬髯的老婆,没准儿那把剔骨刀就将哑巴剔了骨。
  虬髯的老婆扬起巴掌,“啪啪”地接连打了哑巴几个巴掌,骂了句“滚”;惹得虬髯哈哈大笑,丢下了剔骨刀,倒头就睡。还是几个小喽啰把他抬起来,抬回房,盖上了薄被。次日,众贼还从周公处没清醒过来,就听见虬髯暴跳如雷的吼叫。原来一大早儿哑巴就拿着那把剔骨刀站在虬髯的床头,掀开虬髯的薄被,呆呆地盯向两条裸体。虬髯的老婆不以为忤,反而咯咯地笑了,还故作媚态地让他上床。虬髯跳下床,大嚷大叫,接连扇了哑巴几个响亮耳光,威胁着要将哑巴开膛破肚,扔到荒郊野岭去,喂了野狗饿狼。
  虽然虬髯暴跳如雷,但任何人都看得出,他已经外强中干,因为他的眼神一直游离着,不敢直视哑巴;又隔了两天,或者更久,那群官兵就闯了进来,一鼓作气地荡平了这里。
  官兵闯进来的时候,谁都没留意哑巴哪里去了。可是很显然,虬髯得到了赎金,百两银锭,十担稻谷,只是没福消受——混乱之中,百两银锭不翼而飞,十担稻谷也洒了一地,仅仅收回了不到八担。事后,许多人都在讲,如果不是虬髯绑来了过路的客商廖老太爷,就不会引来灾祸,还会安然无恙地盘踞要冲,向过往客商勒索钱财。但他不知利害地绑了途经此地的廖老太爷,惹恼了见过世面的廖秉臣,于是厄运不期而至,不仅颠覆了虬髯的美梦,还夺了他的性命。
  “那可是个煞星。”若干年后,盗贼之中有个粗通文墨的家伙回首当年的惊魂之余这样讲道。他清晰地记得被神铳击中脚踝的刹那,就像是被只巨型的蛀虫叮咬,火烧火燎,他忍着痛滚下山坡,藏起一人多高的草丛间,侥幸躲过一劫。虬髯却没那样幸运,被几枝毒箭射中,如同刺猬一样倒在地上,那个女人一样的官兵追上前,举刀将虬髯的头颅割了下来,血从腔子里喷溅出来。那个官兵面无表情地将那颗头颅拎在手中,向尘土飞扬的地上吐了口浓痰。
  盗贼四散而逃,却没有谁知道哑巴哪里去了,他凭空消逝了。由此一来,有人怀疑是哑巴引来的官兵,毕竟那位廖老太爷曾修书一封,央求过他,谁又能保证没有第二封同样的信被送了出去。总有贪财的人,也总有不知死活的人。
  “一定是哑巴。”最终,那位粗通文墨的家伙断言道,“而且除了虬髯的老婆,谁又知道他到底是不是阉人。准是哑巴和虬髯的老婆之间的奸情意外败露,才设计害了虬髯,两个人拿着银子跑路了,现在不知在哪里享福呢。”仔细想想,那位粗通文墨的家伙说的有一定道理。于是,有些人效仿宋提刑,竭尽所能地推理,认为自始至终都是正常人。虬髯的老婆之所以屡屡嘲弄地说他是阉人,那纯粹是掩人耳目,至于哑巴被剥光衣服,那也是一场精心设计的戏,愚弄虬髯和大部分盗贼的一场戏。看到哑巴裸体的只是寥寥几个人,只是虬髯的老婆几位死党以及虬髯的老婆本人。而清晨拿着剔骨刀出现在床弟前的应该是虬髯,并非哑巴——虬髯捉了奸,却顾忌面子不敢承认罢了。结果须臾之末,一念之差,起了仁慈意念的虬髯就不幸步入彀中,被残忍地斩了首。又或者这根本就是一个欲盖弥彰的闹剧,哑巴才是真正的贼首,虬髯不过是个徒有其名摆设,不过是个可怜巴巴的替死鬼。
  
  注1宋慈(1186-1249),字惠父,汉族,建阳(今属福建南平)人,中国古代杰出的法医学家,被称为“法医学之父”。曾任广东、湖南等地提点刑狱官,办案著重实地检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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