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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作品名称:一部伪书      作者:爱在无言      发布时间:2018-11-15 10:28:05      字数:5309

  从诸多旧纸堆中寻找蛛丝马迹,钻研过西林都那五种早就湮灭于时光之河不同版本的私修地方志,许多学者皆认为自悬弧之日即被父亲预言“此子定死于女人之手”的风水大师之子,其实并非庸碌之辈(注1),只不过生不逢时而已。
  文翰的父亲,那位著名的风水大师一心要将儿子栽培,栽培成为蜚声天下的风水大师,然而文翰对此毫无悟性,他的兴致只在棋书画之间。每天都独自一人坐在那里捧着册诗经冥思苦想,所以大师才会暗自摇头,认定那位孔圣人害了自己的儿子,正是那句“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句话戕害了文翰,使他误入其中,每日吟诗作画,试图效法那位什么阮步兵,不应科举,也不事稼穑,更不想被人认为其具有“乃父之风”,只想做个放荡不羁的风流名士;他甚至可以利用小解出来的污秽温热的液体,当场随便勾勒出一幅肖像,惟妙惟肖的肖像,仕女,将相,花鸟,这令陈夔惊叹不已,觉得他是个百年不遇的圣贤,是位伊尹、严子陵式的人物,或者至少也该是位淡泊名利的大隐。
  风水大师曾一度试图扭转自己儿子的态度,毕竟活着是需要银子的,而非那些徒劳无用的狗屁文章——于是,那些泼墨被堆到院子里焚烧,一把锁头锁住了陋室。但这丝毫不能阻挡住文翰的之乎者也,吃饭时他会很随意地用筷子蘸着汤汁在桌上写下一句诗,七绝,五言,或者柳七般的艳词:谁知道,如果大师不曾禁锢自己的儿子,这位被以文翰冠之的无名氏会不会取代吴门四家或吴中四才子而蜚声海内(注2),如此就没什么六如居士和白石翁了,也没有舍弃落霞孤鹜了,而是风水乐陶,文翰墨宝了,甚至可以堪比那位无师自通的梅花屋主(注3),只是其性格并不孤傲,还一度渴望利禄。
  在其父那位名噪一时的风水大师眼中,文翰就是纨绔陈夔亦步亦趋的小跟班儿,没甚出息。但谁都想不到,事实上陈夔自幼就对这位寒门敬仰有加,不仅不敢怠慢,还常常说些也近乎谄媚的话,或者在一些钻研过那些不断散发着霉味儿的旧纸堆的学者眼里也可以这样讲;无论出游,还是逛饮酒作乐,文翰和陈夔两人所有的花销几乎都是后者掏的银子。一来是因为文翰的家庭,风水大师鲜少给他银子,任他过这样荒淫的日子;二来出口成章的文翰自幼就令那个纨绔折服了,这正是陈夔上任伊始聘请风水大师随其到龙门县的缘故——依据这类学者的观点,文翰和陈夔俨然已经跨越了阶级的束缚,彼此成为莫逆之交。但在另一些学者的认知中,这简直就是匪夷所思。
  有人分析,如果没有大师之子文翰的存在,那位大师就压根儿不可能成为陈夔的重要幕僚,更不会成为那座县城的设计者。换句话说,风水大师和其子文翰相辅相成,文翰又和陈夔相映成辉,共同演绎了一段是是非非,直至死亡接踵而至——同样是依据这类学者的观点,人们做出如下推论:无论是作为父亲的风水大师本人,还是作为贫贱不能移的知己陈夔,都不能真正懂得文翰。风水大师要求儿子以务正业,学习卜卦相面与风水,常常说十年出个状元,二十年难精周易;陈夔盼着自己的朋友步入科举,一鸣惊人,而后汇入仕途,实现辅佐君王的理想,且以求发达。但谁又曾想到,文翰是一位固执的、秘而不宣的追梦者——其实,也正是这个突如其来的梦境改变了文翰的人生轨迹,致使其不再追寻那些疯癫的名士,不再以琴棋书画为雅兴;而暗自醉心于建筑,醉心于构想虚无缥缈的城。
  那个梦境是童年时倏忽间就闯进了他的世界,从此萌芽生长,渐渐盘踞,久而久之居然根深蒂固地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当时,行走在梦境里的他,给群飞鸟引领着穿过一片茂盛的细叶榕,来到空旷之处(那究竟是哪里,他似曾相识),有个声音告诉他,须臾之末就会有一座城经过。有一座城经过?他吃惊地想道,同时对此迷惑不解。须臾之末,他就明白了这句的涵义:倏忽之间,一座城凭空而出,悬在他的头顶。须臾,从上面垂下悬梯,有个声音告诉他“上去”,他援梯而上,迅即看到一座令人惊诧的城——那是怎样的壮观,怎样的精致,又是怎样的恢宏,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或许这个世间,或许整个人类都永远不会拥有能够描述它的语言,或许连仙境那两个字都无法表达出它的精髓。
  更为重要的是,他还在这梦境的城里,遇到了那个笑起来有着酒涡的女子,她挥舞衣袖,告诉他,她会一直等着他,等他建造出这座飞城,然后告诉他一宗秘密。夜半,他从梦境里懵懂地踅返回来,整个人一直都恍恍惚惚,乃至清晨又睡了过去,直到日上三竿。那一天文翰的父母以为他病了,他浑身滚烫,双目无神,他们匆匆忙忙地为他到药铺抓了药方,却不知晓他这是思考所致,不知晓病从心生。
  文翰一度将这个荒诞的梦境不经告诉陈夔,却被嘲笑,认为他这是中了邪,该去找他的父亲好好看一看;于是,只好从此将之埋藏于心,不再提及,偶尔渴望重新坠落进梦境里,一睹酒涡女子的芳容——就在这期间,他梦遗了——也偶尔画下那个梦境里的某个细枝末节:挂着招牌的酒家,巍峨的当铺,抑或一顶木雕小轿。他总是记不住全部的梦境,每次只能画一点儿,就像是盲人摸象。
  文翰十九岁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了亲,生了子,有了子嗣,破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魔咒。他的父亲这才松了口气,暂且忘却了自己为什么要断言儿子“定死于女人之手”——就因为此事,风水大师常常觉得愧对儿子,毕竟那个诅咒是他亲口说出的。自然有人猜测,当时风水大师之所以说出这样的话是事出有因的,日有报思必口有所言。据说当时风水大师的老婆临盆前,他刚刚为某士绅看过墓穴风水,必定是从中窥视到不可告之的天机,却又接受了其人钱财,正左右为难,听到儿子呱呱坠地就不由自主地说了这句话,令众人惊诧不已,从此也暗定了文翰的命运。
  许多后知后觉者都在讲,倘使风水大师一家不在意这句话,兴许也就没有以后的事情。只是,风水大师的嘴几乎等同于金口玉言,哪能出尔反尔,所以也就任其错误下去。当然,风水大师偶尔也会祭出绝学,为儿子解祸,但那只是为了安慰家人,其余别无用处。他的儿子文翰照旧乐于跟在陈夔后面,拈花惹草,风流倜傥(有一田地颇丰人家的女儿明知其已有家室,却依旧乐于与之交往,甚至故意来到文翰发妻前面卖弄风骚;而文翰一度认为她是那个梦境里的仙子,执迷于她的胸脯与秀发之中)。或者可以说文翰和陈夔相得益彰,一个有财,另一个有才,所以他们往往会受到坊间那些风流女子的青睐。尤其是文翰,以至于后人猜测这位风水大师之子定当相貌堂堂,犹如潘安再世,这不能不引起文翰的发妻嫉妒,引发纷争。据说,不止那位田产颇丰人家的女儿找上门,甘愿做小,这也是陈夔所希望的(毕竟两人是至交,陈夔希望他找个有钱有势的老婆,或者退而求其次)——每一次文翰的发妻都会大嚷大闹,每一次其发妻都会领着儿子回到娘家,每一次文翰都会摇头晃脑吟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之类的话语,每一次风水大师都会拎着礼物,陪着笑脸去把文翰的发妻接回来,每一次街坊都会议论纷纷。
  如果不曾随其父,那位名噪一时的风水大师去了尚在筹备中的龙门县城,文翰还不会遭遇到以后的的事情——陈夔意外地成为那座凭空设置的县治知县,颇令文翰失落了一阵子;他甚至一度暗自埋怨自己不曾生在那个大户人家,否则以他的才学定能经纬天下,辅佐君王,但他偏偏生在下九流的卜卦之户,所有的才学就只能烂在肚子里——直到听闻陈夔延请了自己的父亲,鼎鼎大名的风水大师;且陈夔指名道姓地要求带上自己(陈夔之所以这样做,是想要至交好友踏入仕途,舒展抱负),他才又重新挺起胸膛,重新自负起来,认定自己是天生我才必有用,继续绵绵构想着那座梦境里的城,以及勾勒起城中女子的模样:他一度相信自己入了定,偶然闯进了凡人难得一见的仙境,而那个冲他莞尔一笑的女子定是位青睐于他的仙子。为此,文翰接连失眠了三天(其实,在那三天里他无时不刻地想要坠入梦乡,再次梦到那座会飞的城市,但欲速则不达,他反倒失眠了)。而且,当他听说延请其父的目的是为了修筑那座县城的城墙,不禁怦然心动,不知不觉联想到梦境里会飞的城市。
  说来也怪,还没下渡船,站在知县陈夔以及风水大师身后的文翰就瞄见了挤在众人之间体态纤弱的郑添财以及陪伴着那位白须飘飘老者的郑嘉芸,只是那时他并不知道郑添财是位巡检,也不知道郑嘉芸是西林都声名狼藉的女人。等到下了船,被一行人簇拥着,步行向郑宅走去,他才发觉她的与众不同:她俨然超越了这些须眉汉子,如同一株挺立的荷花亭亭玉地跟随在知县陈夔身边。他不记得她在中途说了什么,却莫名地对她印象深刻。可以说,她是个风姿绰约的女子,尤其她走到他所在的这张桌前,举杯敬酒时(她在向他的父亲,闻名遐迩的风水大师敬酒)——她恰巧站在他身边,她的胳膊无意间碰触到他的肩膀——他嗅到她身上的那股使人迷茫的香气(桂花,抑或是橘子的香气),不禁心动神驰,以至于他忘记了正在嘈杂的宴席中,最终慌乱地端起酒盅,酒却洒了出来。
  那位桀骜不驯的谭家七少很是鄙视这位郑家七小姐,说她是个声名狼藉的“豪婆”,廖家那位相貌丑陋的才子却不可置否地笑了笑,继续和他谈论孔子,谈论颜回和子路。文翰喜欢廖家的才子,两人惺惺相惜,自然而然就记住了“廖昱华”这个名字,随后就向陈夔举荐了此人。或者可以说,在这方面文翰是无私的,也算蛮有韬略。因为他很敏锐地意识到了郑家的跋扈,以及郑廖两家的龃龉。可以说,文翰与廖昱华的惺惺相惜很大程度上来说,并非如世人所说是寻到了知音,相见恨晚,而是身为知县陈夔的至交,试图为其廷揽佐贰,以期抗衡郑家。只是他完全没想到自己的一席高谈阔论不知不觉间吸引了郑家七小姐的注意,从而落入彀中,成为了网中鱼,再也无法挣脱掉。
  自然,有一种传闻,说郑家这位豪婆本来对新科知县青睐有加,但听过文翰的一番谈论,就被其才华吸引,常常借故出入于暂做县衙的郑家前院,久而久之两人勾搭成奸——对于此事,陈夔大概心知肚明,或者说陈夔乐见其成。又或者说,陈夔本希望自己与当地豪强郑家联姻,纳这个女子为妾室,扎根于当地。可惜的是郑家的这位小姐欣赏的是才华,而非纨绔。
  没有谁知道风水大师之子文翰和郑家七小姐嘉芸是何时勾搭的,又是怎样成奸的,所以到底是谁勾引了谁就无从得知了。可以说当人们察觉到此事,两个人已经无所忌讳了,甚至公然在县衙卿卿我我,俨然一对夫妻,单单只瞒着郑家的几位大家长。风水大师的苦劝也被陈夔的纵容抵消,使其愈发肆无忌惮——这令风水大师回想起那个关于儿子的断言,不禁脊梁发凉,觉得可怕,从而醒悟到当初并非心血来潮,也非是某种心有所想的口误,那是护佑他的神灵提前几十年通过他的嘴巴发出的警告。两个人无话不谈,也就是在那段日子郑家七小姐得知他的那个梦境,关于一座会飞的城,以及城里的那个酒涡女孩。她听的很着迷,也更崇拜起他——她暂且成为他的知音,毕竟她愿意倾听,很有耐心地倾听,倾听他的执著与执迷,从不打断他。
  他开始侃侃而谈,谈论那座城,那座他为之发誓终其一生也要寻找到的飞翔在半空的城市,从隐约可见的轮廓,到某条具体的街巷,乃至门廊或窗棂,桌椅板凳。渐渐的,她也坠入他的梦境,融了进去(这不禁令他诧异,觉得不可思议):两个人手牵着手一起逛街,一起坐在街边喝茶,或者走进一户人家听着小曲,吃着点心。他和她走在街上,甚至抻出手就能够很轻松地碰触到飘絮的云朵,以及隐藏在云朵里不停摆动尾巴的龙——在此之前他从没见过龙,在他的想象中龙是很神圣的,可望不可及,见首不见尾,隐藏在云雾里。
  相比而言,在那座会飞的城里龙太普通不过了,就像寻常的麻雀,就像鸡鸭鹅狗。龙的身体上覆盖着一层滑腻腻的鳞片,不断滴淌黏液的须子,冰凉的爪子,它就卧在阴沟里;因为炎热伸出蓝色的舌头,浑身散发着臭哄哄的味道。他携带着她返回现实的世界,匆匆抓起笔,竭力将梦境画了出来——这次是他画的最细致、最耐心的一次,或者相比而言画的最全的一次。但就算是这次,他所能记下来的也仅仅是九牛一毛。
  虽然郑家这位声名狼藉的七小姐对文翰,以及龙门县城的城池赞赏有加;然而郑家的其他人——郑老太爷,包括外表柔弱、内心凶悍的郑巡检却极力反对。先是反对修筑城池,而后又反对将城池选在七星坡:文翰不经意间从郑嘉芸口中得知,郑巡检反对的理由之一就是远在惠州卫的某位擅长课卜的先生告诉郑家,如果城池真的修筑,那郑家人无疑就等同于成为囚徒,或者被困在那里——也许因为有了上述的故事,才会有人附会说龙门县城的蓝图来源于文翰的梦境,来源于那座会飞的城。或者可以说,其实龙门县城的真正设计者是这位被湮灭于尘世的大师之子,而非大师本人——自然,这仅仅是查无此据的胡乱猜测,至今许多人,或者至少是在某些被绘声绘色演绎的传说中,那位风水大师才是真正的设计者,被涂抹上层层神秘的光圈;他的儿子,文翰,不过是个成事不足却败事有余的小角色,最终篡改了图纸,削掉了城池的一角。尽管如此他还是没有能够逃脱掉那句自出生起就附着在灵魂深处的谶语,被捉了奸,被打断一条腿,被实施了宫刑,被浸了猪笼,化为一缕冤魂,从而果不其然地“死于女人之手”,这定会令那位赫赫有名的风水大师悔恨交加,以至于这对父子均是虽然盖了棺,却俨然无法定论。
  
  注1悬弧,古代风俗尚武,家中生男,则于门左挂弓一张,后因称生男为悬弧。
  注2以诗文而论,唐寅、祝允明、文徵明、徐祯卿并称“吴中四才子”。以绘画而论,唐寅、沈周、文徵明、仇英并称“吴门四家”,又称“明四家”。
  注3梅花屋主,指元末明初的知名画家王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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