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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称:一部伪书 作者:爱在无言 发布时间:2018-11-14 12:19:16 字数:5937
阴郁的面孔如同最沉重的石块坠在湿漉漉的空气里,他的嗓音激流咆哮地响彻,冲击向每一个人的耳膜,听起来像一头被开水烫过的等待宰割的猪。喂,赶紧把芒果摆出来,还有橘子,你就不能快点吗。一边去,别碍事儿!他忙碌地将那些桂圆和黄皮搬出,就像它们是他可以呵护的孩子,就像它们是他最亲近的人,而非她和她的女儿。他的脚步一刻都不停地挪动,即便休息时也会搭起二郎腿颤抖个不停,将源源不断的财富抖个一干二净。人们猜测这是因为他在海上呆得太久太久了的缘故,久的即便站在陆地上也会感到颠簸,感到整个的天地都在摇晃,就会浑身不自在。
没有人再记得他是如何得到这间档口的,似乎亘古之前他就在此地卖水果了。哦,好像在他之前也曾有人在墟集上摆过水果摊,他们也都是向谭家或李家贷的钱,但没有一个如此持久,他们都会因为巡检司贪得无厌的赋税以及巡检们肆无忌惮的吃拿;或者不堪谭家李家沉重的利息而放弃掉这样一个许多人眼里的好生意,那些人一直认为水果生意得天独厚,毕竟这周边到处都是水果,桂圆、黄皮、桔子、木蕉,和许多知名不知名的野生水果,哪一样都可以摆放到墟集里变做一枚枚的铜钱;然后再转换成为其它,哪怕是一碗米粉,或者干脆是一杯解渴又去湿的凉茶。
不过,在他之前从没谁想到过,在逢到初一或十五人声鼎沸的墟集购置临街的档口,专门且长久地做起水果生意,那些人只是担着挑沿街叫卖;也没想起来他究竟是不是当地土著,没有谁对他的童年有过什么印象,虽然他口口声声说是生于斯长于斯。但是许多人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为三桩事,一是他卖水果,几乎是西林都唯一一个水果档口;二是他有一项天生秉赋,能够轻易地分辨出各种不同味道。就像他一度无意间透露过的那样,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味道,每一块地也都有其各自与其它土地不同的味道,还有每一样水果,即便相同各类的水果,不同季节,不同日子也都会有不同的味道。对于他的这种秉赋,他解释说是因为接触水果久了,自然而然就会嗅觉灵敏,只不过他的街坊们并不相信,他们宁愿相信海上孤独的生活导致了他这一明显缺陷的形成,或者是曾经的嗜血迫使他不得不促使嗅觉发达。因为想成为一名海盗首先能够从无穷无尽的海风中分辨出血腥味与金子的味道,那可不是一朝一夕炼就的;三是他有一个貌美如花、青春年少的娇妻。
大概很多人都能记得他娶老婆时的兴奋,那是个炎热的日子,一行人吹吹打打地拥着顶红轿子把新娘抬到档口,他胸前斜挂着大红花,街坊四邻起着哄向他祝贺,起着哄向他讨要利是。其实,街坊们许多都很嫉妒他,嫉妒他娶了个年轻美貌的女子,说他是踩到了百年不遇的狗屎,走了意想不到的桃花运。对此他并不否认,每次都是“嘿嘿”一笑,然后面色就阴沉下去,就像他已经洞悉了他们的想法,就像他尚在风云莫测的海上,就像他依旧要面对与他一样的海上同伴。许多街坊都对他貌似憨厚的一笑深怀惧意,虽说在他婚礼那天他们会仗着喜气起哄,但在平日里还是有所忌惮,尤其不敢追问他的过往,毕竟在他的身上也曾有传奇的影子,大家都说他一度当过杀人劫货的海盗,晓得廖家的那段不便张扬的黑历史,所以才能够用很廉价的近乎白送的价格买下廖家的房产,成为崔老郎中的邻居;进而有人怀疑他之所以能够娶到这样一个年轻貌美的老婆,就是因为他曾是心狠手辣的海盗,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迫使她嫁给了他,蛮力,抑或金钱。大家都在想象他杀人越货时的模样,那定是比郑巡检的凶煞还要凶煞,也定是一场夜深风高的血腥。
据说她娘家的爹因为滥赌曾欠下不菲的债务,据说她娘家爹是一生的滥赌仔,据说她娘家的爹被众多债主追打。但这只是传闻,仅限于私底下议论。从他面相看就不是善类,又矮又挫,相貌扭曲,肌肉发达,就像传说里的土行孙,这倒契合那冥冥中的姻缘,毕竟其貌不扬擅长土遁的土行孙也娶了将要死于高兰英那四十九根太阳神针及两口日月刀之下、相貌美如花的邓婵玉。他的街坊如是曰。也就是说他们对他满是神秘的过往很感兴趣,却从没有谁敢于当面发出疑问。的确,没人会认为他和她是俩公婆,她可以说是身材中等的小家碧玉,他却满脸沧桑,即便踮起脚尖也不及她高。
新婚次日,她就招牌般地出现在水果摊前,似乎她生来就已经成为水果摊的一部分,似乎她天生就是个梨花带雨的水果婆,似乎天地玄黄鸿蒙初辟时她就应该是他的老婆,就和时时刻刻都散发着植物腐烂味道的水果摊如影随形。当然,起初几个墟日,许多从外地前来的不知情的人们还误以为她是他的女儿,或者他从某处寻来的一位不经世事的亲朋小辈,当得知她是他老婆,都唏嘘不已,胸膛里涌起汩汩怜香惜玉的恶念,感觉那就是老天开了个大玩笑,觉得就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也许缘于此,并不知真相的街坊及后人才会以讹传讹地说,原本她到水果摊之初尚不是他的老婆,只是他雇佣过来帮衬卖水果的;后来他在一个无月也无星辰的夜晚借着滂沱的雨声强行玷污了她,几个月后她有了身孕才不得不嫁给了他。
虽说他的街坊都忌惮他的过往,但面对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痞子他却无能为力,自从她成为他老婆,和他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他们就像一群嗜血的苍蝇围绕在水果摊,说着不三不四的话,进行敲诈勒索的事情;毕竟他们中有一位谁都惹不起的郑家子弟,毕竟他们身后有着那位大名鼎鼎的郑巡检;尤其郑浮仔也成为一位带刀巡检之后,他们就更嚣张了,更无法无天了,就像是西林的这条逢到墟日就会熙熙攘攘的街巷属于他们的私产一样。墟日时,沿着熙攘的最热闹处大半都是谭家或李家的产业,少数属于其他几户人家。但几乎所有的生意都要归于李家,只有廖廖无几的档口迫于压力,在近几年不得不被郑家介入,包括肉档和那个赫赫有名的茶铺兼药铺,不管情不情愿,那位已经老迈的崔老郎中不仅每天到巡检司点卯,还必须到茶铺兼药铺坐堂。要知道,每一个郑家子弟都是尊惹不起的凶煞,当然他也算是街坊心目中的凶煞,所以大家都在期盼他和他们碰撞的刹那。
在街坊们的想象中,他肯定会为了维护自己的荣誉而不惜一怒,肯定会火并,会彼此大打出手,说不定会就此除掉郑浮仔那个“上龙门及瑶山之乱始于郑巡检”的大祸害,也说不定会引来成群的海盗清除掉整个嚣张的郑家,如此一来就会皆大欢喜;市面上既不会有郑浮仔的骚扰,更不会有他这样一个随时都会爆发的潜在危险,当然也就不会有此后的龙门县城,不会有那么多的是是非非,更不会有从九品知县和风水大师的出现,以及风水大师之子和郑家那位豪婆的故事,廖家那位自诩为才子的家伙也会因此湮灭于茫茫的时空之中。
许是有这层原因,他的水果生意和那位崔老郎中的生意一并骤然开始衰退,人们不再敢登门前来买卖。这不能不令他心情沮丧,从而把气撒在她身上,找一切能找到的借口骂她,斥责她是丧门星,嫌她懒惰,甚至还怨她不能生养。那个时候她已经嫁给他半年有余了,她却依旧没有身孕。大家都在说,崔老郎中的生意不好,是因为那一条条前赴后继的土狗,没有哪个开门做生意的会在家养条看似和郑家一样凶煞的土狗;至于他的生意不好,则是因为他娶了个如花似玉、令人艳羡的老婆。古人不止一次说过红颜祸水,褒姒毁了周天子、妲妃毁了商纣王、玉环毁了唐明皇,她也将会毁了他,毁了他的一世英名。
她自嫁给他的第二天,就和已经垂垂老矣的崔老郎中发生了口角,还强势地偷了那位日薄西山的郎中的三根紫色茄子和两只青椒,顺脚踢了那条不断吠吠狂叫的土狗。说来也奇怪,那只土狗原本吠吠狂叫,等到她走近却温顺地抻出舌头,俯在她脚下“呼哧呼哧”地讨好她。他呢,为了本小利微的生意,为了源源不断可以裹腹的财富,只好不辞辛苦地每三天赶着那匹毛驴到邻近乡村收购水果,每次他都要离家两到三天,每次他都会载回百余斤各色水果,间或还有时令蔬菜和野味。回来后,他担着它们,挨家到付得起钱的士绅大户推销。那些小门小户一来没钱,二来他们自家的屋前房后也种植着蔬菜,除非逢到年节,他们是不舍得再添饕餮。当然,如果恰巧是墟日他就会多在家耽搁些时日,站在水果摊前不停吼叫忙忙碌碌。许多人都在讲,正是他出去奔波时,才使得郑浮仔有机可趁,才让她和郑浮仔有了苟且,才使得这个原本郑家并没看上的水果档口也被郑家强力介入,成为若隐若现的幕后老板。就像郑浮仔及郑添锡所言,郑家不仅要做官,也要做生意,那样才能四通八达至广州。
当然,也有许多人猜测,当她还没嫁过来之前,当她还是姑娘时,柔情似水的她就和郑浮仔眉来眼去。只是这个说法似乎有些站不住脚,毕竟那个时候她及她娘家人从未到过西林都,也就没机会和郑浮仔相识,包括她的娘家人都在事后声称她是来到西林都之后才与郑浮仔相识的,才有了令她娘家人也觉得羞愧难当、不堪忍受的苟且之事。那一天一早儿,吃过简单的早餐,一碗粥,一块番薯,他就打个哈欠牵着毛驴出去收购水果了。她独自一个人守着档口,郑浮仔忽然走了起来,招了招手,那群人就替她收了档。她被抱进屋子里时几乎要吓晕过去,那颗心在腔子里“怦怦”乱跳,她任由他的手指在她身上胡乱摸索。他大概刚刚吃过竹笋,所以口腔里不断散发出植物根部腐烂的味道,只是她不知道那其实并非郑浮仔口腔里的真实味道,而是她口腔里的味道。郑浮仔每天都会用把盐刷牙漱口,然后咀嚼几叶带着香气的干桂花,这是因为那位曾远去番禺及惠州的廖家公子常常这样做,所以郑浮仔也东施效颦般地学会了。
过后,郑浮仔丢下了一串铜钱,还差人给她送来据说是从遥远锡兰来的一小瓷瓶香料。她心惊胆颤地把它藏了起来,先后藏了六个地方,生怕被他发现。但是她并不知道,对味道有着天生秉赋的他早就发现蛛丝马迹。本地人,或者久居于此的外地人口腔里都会不时散发出这种腐臭的味道。这味道只有在他走出西林都收购水果时才会暂时消失,当他回来,和她亲吻时舌头刚刚探入她的口腔就会闻到那味道,和她做过爱之后就会重新缭绕在他的口腔。这味道简直成为了她或者西林都的标志。但有几次他发现她口腔腐臭的味道忽然隐匿了,而换成了另外的味道,他说不清的味道,桂花、玫瑰,或者是某种他在海上才能闻到的某种大鱼被剖肝割胆的味道。或者可以说,自从第一次发现她口腔里的味道变了,他就知道她成了荡妇,成为欲罢不能的豪婆,成为别的男人胯下之物。只是他并不知奸夫就是小郑巡检,当然这个所谓的不知多半应该是不愿知道。
他一度认为是西林都赫赫有名、风流倜傥的纨绔谭家七少勾引了她。只是他无力阻止她,无力阻止她和那些男人们缠绵悱恻。许是从那一刻起,他更加阴郁了,就像是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海上,和他的众多阴晴难定的同伴驾驭海上之舟横亘于风浪之上,眼睛瞪大,歇斯底里地呐喊。不过,他并没有呐喊,只是将无尽的恼怒发泄于她身上。似乎有着无尽精力的他会借故抬起巴掌打在她的后背,或者索性打在脸颊,踹到她的腹部,夜里他又会骑在已经精疲力竭的她的身上,直把她折腾得大汗淋漓,再无气力;然后他赤着膊一丝不挂地点燃蜡烛,端起事先准备好的酒菜自斟自饮。
他的心情复杂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既想要她为自己生养一个子嗣,又惧怕再次诞生下的孩子不是他的。过了几天,他忽然阴郁着面孔对她说,感觉到她像是变了个人,连身上的味道都变了。你不会是狐仙转世了吧。他眼神里不时闪出丝丝的狡黠半似开玩笑地讲道。这令她甚是心惊,一度手抖得厉害,脑子陷入空白。但她强自镇静下来,告诉他说郑家夸赞他的水果好,所以才爱屋及乌地送来一瓶香料。你闻到的大概就是那个味道。她辩解道。夜里,收档后,她还特意把它拿出来,谁知他高高举起,不小心掉到了地上,顷刻之间屋子里散发出一股浓郁的桂花香气。她腔子里那颗心“怦怦”地加速跳动,大气不敢出地缩在被窝里,不敢心疼这个宝贝的消失。她惧怕他阴沉的模样,脑子里总是回旋出传说中的他站立在月色朦胧的船头,手持一柄闪闪发亮的钢刀,腰间挂着几个风干的骷髅,唇齿间还咀嚼着刚刚用弯刀挖出的鲜活的心脏。
某个黎明,她迷糊醒来,赫然看到他坐在门边,桌上摆放着十几个人头,十几个骷髅,她惊叫地半坐起身,瞪大眼睛,似乎嗅到了死亡那不断弥漫的气息,直到被正阴冷地乜斜向她的他吼了两句,才分辨出那不是人头,而是毛茸茸的椰壳。慢慢地,她有了心悸的毛病。你这是做贼心虚了吧?一次,他歪头往地上吐口痰,面无表情地讲道。看到她面色羞涩地垂头不吭声,他“嘿嘿”一笑走开了。
他和她如此不尴不尬地生活了十个月,眼瞅着她大起了肚子,为他生养下一个女儿。然而他高兴不起来,因为他并不能确定这个女儿就是他的骨血,正如他在一次令她心悸的梦境里的呓语所述,他想要一个完完全全属于他的孩子,许是这个缘故他才会越来越烦躁不安,脾气暴躁。街坊们都知道他对她以及女儿并不友善,常常听到他大呼小喝,常常听到他滚滚地咆哮,大家都认为这是因为他重男轻女。要知道就在她刚刚生下女儿的当天夜里,他就薅住她的头发,把她拖进滂沱的雨中,把她关在风雨交加的门外。直到后来,街坊们才慢慢发觉她的丑事,恍若明白了他被绿的心境。
有一段日子,郑浮仔会趁着他出去收水果,令那些痞子把住档口,扔给她女儿一把铜钱任由那孩子行街买些零食,公然把她抱进屋子里颠鸾倒凤地云雨一番。我们都能听到她的叫声。多年之后,一位街坊偶尔回味深邃时光之末的往事,耳边还会回漾起她满是欲望又无所顾忌的嚎叫,口气里还浸透着某种事不关已的遗憾。可能整个西林都,他是最后一个得知自己老婆和别的男人有苟且之事的,所以街坊们才把对她的怜香惜玉的惋惜转移到了他身上,才会用同情目光瞥向他,并津津有味地私底下议论纷纷。当然也有可能他并非最后一个,而是最早感知到的,毕竟他和她是两公婆,毕竟他嗅觉出众,早就从她身上分辨出那位纨绔的味道。他的浑然不觉只是一种伪装,或者只是一种隐忍。
在海上长久生活过的人,性格往往都会有一些古怪,心里有事也不会说不出口。当然,若干年后读过某位明人笔记中关于他的逸事,那位闲极无聊者会揣测他是怕失去她,才会选择了隐忍与沉默。但是谁都没想明白,那天他怎么会突然踅返回来,要知道每次出去收水果,他都会接连耽搁三天,都会在第四天一早儿带着一夜疲惫回到西林都。可那天他居然正午时分就风尘仆仆地出现在档口,那天居然没有痞子替郑浮仔守在档口,他径直推门而入,恰恰看到她在郑浮仔在行苟且之事,于是不禁勃然大怒,顺手抓起一把水果尖刀,闷声不响地刺向那位无事生非的纨绔。
如果不是她挡住那战战兢兢的致命一刀,郑浮仔没谁儿已经一命呜呼了。那一刀划过她的鼻翼和左侧脸颊,顿时鲜血直流。惊惶之中他又接连刺了几刀,他并不知道到底刺中的是她,还是郑浮仔,他只知道一切就像是一场梦,一场令他意想不到的噩梦。后来,他被什么重物击倒,昏厥了过去。等他清醒过来,他闻到了混杂于众多果香间的血腥味与铁锈味,以及汗臭间飘逸而出的桂花味,就在这种种不同的味道间他看到郑浮仔扔掉已经撅断了的秤杆,不屑地歪下头往地上吐口唾沫,看到她就躺在他身边唇角吐出白沫,腹部微弱地起伏着,看到那些围观者远远地围个圈子,表情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