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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称:一部伪书 作者:爱在无言 发布时间:2018-11-12 14:52:20 字数:7040
从某种早就知晓结局的预兆中,我们知道即将惨死于郑巡检之手的他,是位跋涉过漫漫光阴、浑身跳跃着死亡气息的孤独猎人,一位闲暇之余落落寡欢地拎着可以兜住过往与人生的布袋缓缓走进蚊虫飞舞、生命斑驳的山林猎手,在阳光或月色下猎取那些不甘平庸的生命。
据说,他能够设计高明的陷阱,以让那些飞禽走兽和满是好奇的女子满心欢喜地钻进彀中,然后拿到墟集上换些东西,或者索性出卖掉,或者用来诱惑良家女子,将自己的生命慢慢坠入某种不可言说的桃色深渊。在他的那间看似被时光摧毁即将倒塌的泥坯房子里不间断地散发出腐肉与尘埃混杂的味道,墙壁挂满了被残忍肢解的动物,两颗曾威风凛凛咬杀其他动物的老虎的牙齿,五六根雌野鸡展示魅力激发雄性同伴荷尔蒙的彩色羽毛,动物的其余部位,包括那些传说中能够壮阳补肾的各类鞭,虎鞭、猪鞭和熊鞭,它们已经带着男人或隐秘或公开的欲望葬身于他;或者其他人的肚腹,经由胃液的侵蚀与分解在某个时辰秘密地排泄成为看似腌臜的、可以被植物吸收的粪便或者尿液,甚至是黏稠的精液,循环往复地成为自然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他曾拥有黑色野猪的丑陋头颅,偌大的獠牙呈现出经过时光黑洞洗礼的腐臭的焦黄色,却被那位貌似柔弱实则凶煞的巡检郑添财轻轻松松地用三枚抛起又落下的铜板买走,还顺手拿走了他两尾四五斤重的大鱼。
山林水泽,能飞的会跑的,不是郑家的就是谭家的,要么就是官府的,哪里有你的份儿?!郑巡检说这话时手凭空扬了扬,眉毛一挑,眼睛竖了起来,不怒自威,令他这个微不足道的草芥小民两股战栗,五色无主,巴不得倾其所有,包括一条微不足道的贱命全都贡献给巡检大人,只要能够饶过他的现在。哦,哦,就像这位身材娇小的巡检所说,他不过贱命一条,甚至抵不过巡检家的一条狗,抵不过巡检家的一只鸡,抵不过巡检家的一根葱。巡检说这话时满脸都是不屑。做为为一日三餐而不停奔波的短工,他曾去过几次巡检家,高门大户的,青色的院墙,西林都大概只有富甲一方的谭家和李家能和世代尚武的巡检大人家相媲美。
读书世家的廖家不行,自诩为官宦人家的袁家更不行,更甭提那些恨不得蚊子腹中刮油的小门小户了。巡检扭动着瘦成一刀的臀部在破风漏洞的泥坯屋子里转来转去,终于又发现了那块模样奇怪的牛角石头。那石头本是一块普普通通的石头,是谁将它磨砺成为牛角的形状,流水,狂风还是时光,抑或上苍神秘而看不见的一双手?它的尖端乌黑锃亮的。巡检拿着它走到门口,高高地举过头顶,眯着眼睛仔细端详。它是深邃而透明的,吸吮了阳光与宇宙的力量,也有着某种吸汲灵魂的神秘。这……这也是你的……尚不足舞勺之年的他擦了把额头上的汗,谄媚一笑,嗑嗑巴巴地讲道。它本来就是我的!巡检手臂下移,将石头端至腹部的位置,乜斜了眼,倨傲的目光从鼻梁处汩汩流淌肆意奔涌,迸溅到他的脸上如同一把把刚从太上老君火炉里出来裹胁着三味真火的滚烫的小刀子。在这灼人目光咄咄逼视下,他不禁胆怯了,腔子里的那颗心“扑腾扑腾”,七上八下的,都快窜出嗓子眼儿。他不止一次见到巡检挥舞片片梨花样的钢刀面无表情地斩断窃贼的手指,不止一次听闻巡检杀戮瑶山之民的消息。
他哆哆嗦嗦地站在巡检面前,似乎嗅到了浸透死亡味道的汗臭,似乎嗅到了悄然飘散在空气里的血腥味儿,黑白无常就躲在暗处窃笑,他无法确定那到底是他身上的,还是巡检身上的,总之黑白无常就隐匿于他的周围,晃动哗啦哗啦直响的铁链随时准备套在他的脖子上,抻出殷红的舌头随时准备舔舐他的躯壳和郑巡检那跃跃欲试迎向阳光的钢刀刀刃。但这次,巡检没有拨出被黑白无常冰冷的舌头舔舐过闪亮的钢刀,只是顺手拍了拍他的肩头,转身离去,留下他一个人独自流淌冷汗,陷入无限恐慌之中。
须臾,他的父亲惊魂未定地走进屋,看到他立刻抬手打过去,破口大骂,而这同样是场能够摧毁一切的暴风骤雨。他的父亲始终认为他是个不肖子,认为他不务正业。一个身体与灵魂皆被拴在土地上的农民,就需要弓身耕耘,而不是到处游逛,捉鱼摸虾,世上这么多人,哪里就能了你?!而他的两位兄长目光里怀着深深的敌意与无尽的鄙夷,他们跟在他父亲身后,亦步亦趋,前去耕耘那块他们认为能够养活他们的土地。他的母亲,那个被人耻笑的大脚掌女人,只能默默地坐在角落听着他被无情训斥,就像她也是一块被耕耘的土地,任由他颟顸的父亲也任由无情光阴在她身上肆虐,使她不断受到摧残,佝偻着腰默默地活着。
土地,哦,土地,土地就是一切,命和老婆,老婆也是土地,土地也是老婆,她们都需要男人卖力地耕耘,还有其他,连绵不绝的子嗣,汗水和血液,女娲手里藤鞭所溅起的黄泥点子,我就是一个黄泥点子之后。他的唇角不甘心地轻微抽搐,就像泥土里翻出的粉红色蚯蚓,清晨的阳光泼辣而焦灼地洒下,洒在他试图改变的脸颊上。帝王将相宁有种乎?陈涉同样是少时尝与人佣耕,李氏兄弟也曾寄身于谭家,我亦如此定有飞黄腾达之日。他的脑子里难忘地萦绕出她凑过来的面靥,娇美可爱。你必须要听我的,听到没有!她以命令的口吻不容置疑地讲道,就像是一位跋扈的君王。他胆怯而新奇地偷窥向她,他肆无忌惮的目光悄然溜向她耀眼而娇小的胴体,她荡漾着微笑的面靥,妩媚动人的酒涡,和她鲜嫩的唇,木瓜般的大奶,大奶上那颗显而易见的痣,相同的痣还有一颗长在她的脖颈之后,传说里的苦情痣。
她在抚摸他的肋骨,抚摸他的胎记。她在笑,阳光一样的笑靥迅速使之颤栗,就像是倏忽窜离树梢的小鸟儿,心窝里逗留着毛茸茸的痒痒的暖流。喂,你给我讲讲,你是怎么抓住野猪的?她的问话令他绵绵不断地坠落,坠落进山林间那汩汩不息的风声里,“哗哗”摇曳的树叶,穿透过另一个世界的虫鸣儿,那头黑色野猪跌宕进陷阱已经衰弱无力,然而看到他的刹那还是很努力地挣扎,不时发出微弱的哼哼声,眼神里流露出丝缕的渴望,似乎竭力要和死神对抗。那头蠢……蠢猪生来就是给人吃的,人,才是一切,才是核心,才能够主宰一切,万物皆有灵性,但归根结底人定胜天,那位先生长袖挥舞如是说,一把纸扇不停在胸前摇来摇去。他脑子里盘旋出先生侃侃而谈的模样,走上前去,端详片刻就毫不留情地将那柄尖刀准确地刺进它的咽喉。热血汩汩喷溅出来,喷溅到他的胳膊上和脸上,又腥又热,激发起他潜在心底的欲望。
他兴奋地将这庞大的猎物分解,分解成几个大块,整个头颅,腿和脊梁,流淌到地上灰绿的肠子和胃,还有心脏和肝肺。那是我最兴奋的时候——我的父兄也因此兴奋,他们会将它烧成佳肴,就着美酒大快朵颐,我的亲朋也因此闻风而至。那个时候没有谁再指责他,甚至将他遗忘掉了,任由躺在角落里的他自生自灭。他拿给她一堆花生,她信以为真地接过来,才知道那是一堆形状酷似花生的石头。你骗我,你是个骗子,大骗子!她大嚷着抬起胳膊,作势要打他。她高高抬起胳膊的刹那,他看到她的腋窝,看到一丝蜷曲的黑色的毛,也觉察到她似水流淌的秋波。那挟着暖意的秋波溪水般地冲刷进他的胸脯,将他浸泡在母爱般的羊水里,包裹着,揉搓着,使他忘记了郑家还有两位煞神般的巡检。
那种重回母腹的感觉,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谁都无法诉说出来,更无从表达出来,所以他会大着胆子吻了过去,吻在她那不断散发着狐狸般麝香味道与桂花味道的腋窝,吻在孟婆留下的那粒前世记忆上。他能够感受到她的震颤,她的呻吟和她的骚气,并且他也因此震撼,浑身暖暖地漾起异样的麻酥酥的感觉。她就是一个隐藏起硕大尾巴的狐狸精,摄人魂魄,摄他的魂魄。
你喜欢其他女孩吗?喘息之后,她忽然平静地问道。他迟疑了片刻——想不出究竟喜欢过谁,或许谭家七少的那些风情万种的女人,那个黑瘦却又挺着大肚的老婆,那个被抓来的女人。许多大户人家都有几个这样的女人,她们或者成为仆役丫鬟或者成为通房丫头,但谭家七少和那位赫赫有名的宋巡检大张旗鼓地把她们收为妾室,尤其是曾经叱咤风云的痨病鬼宋巡检,居然效仿黄泥点子们把那样的一个女人堂而皇之地扶为了正室。当然,他也是黄泥点子,一度渴望花些银子娶个山女村妇,然后默默地面对土地背对青天一辈子都老牛般地耕耘,直到最后这具躯壳也葬身于此,碾为土地。除此之外就是郑家的婢女,那个女孩常常借故去找他,到他家里,或者悄悄送给他吃的,花生,米饼,黄皮,桂圆或者其他,他吃过那些东西摸过她软软的胸脯却不为她所动,他告诉她自己绝对不会娶她,所以她才含着泪水离去直到半年后她成为了郑添铜的妾室。那个时候她用陌生的目光注视向他,令他慌乱。他眼波转了转,落到她的脸上,落在她的酒涡上和眼睛下的黑痣上,摇摇头。
没有?我才不信呢!她撅起了嘴,酒涡旋起的脸颊多了些许落霞般的妩媚,后来她用同样的微笑轻声告诉他,他并非她今生寻找的人,因为他身上的痣和她的不一样。你的只是胎记,我的是要寻找前生记忆的苦情痣,这完全不同。而就在那之前的某一天他端着竹篓来到郑家,悄悄唤出郑氏姊妹,郑嘉颖和郑嘉芸,把那些羽毛染色的毛茸茸的鸡雏拿了出来,两个女孩儿立刻满脸露出惊喜。尤其是郑嘉芸,她喜不自禁,时而抓起粉红色的鸡雏,时而又抓起淡绿色的鸡雏,简直就是爱不释手。诺,这是赏你的!郑嘉颖抻出只手,居高临下地掏出几枚铜板捏在手里向他递了过来。他不得不接过来,垂下头,恭恭敬敬地说了声谢谢,眼神却一个劲儿地瞟向郑嘉芸,偷偷瞟向那使他不断吞咽唾沫垂涎三尺的胸脯。在此之前,他曾用同样的手段去过梁家和廖家,却只得到一串赏钱,和郑嘉颖一般流经过鼻梁的高傲目光,那个时候他胸膛里滚滚翻腾如江河倒流,无限羡慕起陷入声色犬马之中的风流公子谭家七少,怨恨老天爷没把自己托生在财神设宴无米寻谈借的谭家,而丢进了贫苦饥饿的草芥之窝。要知道他也是才子,能够诵读几句诗词,“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谭家七少又会什么?一个只会风花雪月的纨绔子弟,还有梁家的那个苟延残喘的病夫。
几天之后的一个暴雨的正午他如愿以偿,他拎着鸟笼在那间满是潮气与汗水的鸡舍边和她苟且,她热切的吻如同七月里怒绽的芒果,她滚烫的躯壳如同发了情的母狗,她把他拖到遍布鸡屎的墙角缠绵,雨水疯狂地淋过长满青苔的墙壁。鸟笼里的小鸟儿蹦来蹦去拼命地抵抗着雨声在不断啾啾,胆怯的鸡们的嗓子眼里偶尔咕咕噜噜地翻动;远处隐约滚过郑巡检歇斯底里的嚎叫,上龙门巡检司又败在了那群乌合之众的手里,遭遇了十六次暗算的浮仔又悲催地遭遇到了第十七次暗算,一群瑶山盗贼伏在寨子里,趁其正各自搂抱瑶女放松戒备之时呐喊着冲了出来。
甚是狼狈啊。郑巡检尖细的嗓音突破重重雨帘钻进他的耳朵眼里,他大口喘息着将她顶在遍布鸡屎味道的墙壁,那墙壁里还时不时渗露出泥土的味道,双手按向她那鸡雏般柔软又温暖的胸脯倍觉快意。性者食也,性者生之质也,饱暖思淫欲。刹那间圣人的教诲随着“哗哗”的雨声涌进他的思绪,将他的灵魂震颤。如果不是暴雨突然偃旗息鼓地将时间滞留在那一刻,如果不是郑浮仔跛着脚气急败坏地匆匆穿过这倏忽而至的寂静里,他还不会从这绵绵无期的情爱之中、不会从这雄性荷尔蒙鸿蒙之荒的强大征服欲望之中惊醒。
他慌里慌张提起裤子跑了出去,看到鲜血淋漓的郑浮仔咬牙切齿地站在台阶下,仰头向巡检大人诉说水果佬的暴行。他拿刀刺了我,他敢拿刀刺我!人称小郑巡检郑浮仔的嗓音同样尖细,环绕在雨后清新的空气里,挟带着丝缕的血腥味道。她在他身后大笑。随着她的笑声惊慌失措地跑出郑府巧遇到蹲在路边的小乞丐,他才想起将那个鸟笼遗忘在鸡舍边。鸟?什么鸟,我把它放了。鱼就应该呆在水里,鸟就应该呆在林子里。隔天,那丛竹林里她面对依然心有余悸的他,嘴巴一撅再次挑起他的心动仰面说道,这一刻只有濒临死亡之际的豁然回首才绵绵地怦然心动。他并没有注意到头发蓬松的小乞丐就隐藏在咫尺之外,正以一种惊奇的神情偷窥着他。他歪歪头,不屑地吐口痰。
狗男女,我看到了你们的丑事!小乞丐骤然生气地大喝了声,迫使他脊背凉“嗖嗖”的涌起不祥之风,他缩下脖颈赶紧停下脚步擦试了下额头那细珠般的汗水。这个该千刀万剐的贼坯。他轻声骂了句。他并不知道小乞丐偷没偷过东西,也从没见过小乞丐偷东西,但他知道他常常出没于熙熙攘攘的墟集,抻出脏兮兮的小手乞讨。没有!漫漫地相隔几日,夹在比肩接踵的人丛之间,他突然看到那张脸,立刻瞪圆眼睛向满眼雾水的小乞丐大吼了句,然后得意洋洋地快速离去。然而一吼之后,他又惴惴不安,似乎隐隐约约听到小乞丐在向别人宣扬他和郑家七小姐见不得人的丑事。
须臾他又突然兴奋地期盼起来,期盼那样的丑事人人皆知,他渴望一见知晓被戴上绿帽子的梁无病的表情,那准会透露出某种人人皆知的幽怨,失败者的幽怨。果真不出几日就有人笑着向他讨利是,恭喜他即将泥鳅跃过石榴裙般地跨入龙门,进而就连他的父兄都对他刮目相看。尤其是他的两位平素一向瞧不起他捉鱼摸虾的兄长,他们抢着帮他拎那个早已陷落于污渍深渊里的布袋,跟在他身后一起走进山林。我们是兄弟,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他的大哥如是说。他含糊地应了句,胸膛里却涌起万千感慨,回想起渐渐沉积于胸的白眼与嘲笑,同时不禁洋洋得意;正是在这春风得意中他将往昔的不快抛掷脑后,似乎已经成了郑家的乘龙快婿。但是每当走进郑家,或者与郑嘉芸偷情时他就会小心翼翼低眉顺眼,内心满是一波又一波的忐忑。
我闻到了铁锈味儿。一次,偷情过后,大汗淋漓的他忽然说道。不,不止有铁锈味儿,还有一种熟悉的用滚烫开水褪鸡毛的味道,腐烂的臭味儿。这糜烂的味道就来自于她的身体,来自于她的下体,就像是梁家那个总是咳个不停的病夫利用神鬼未测的虫蛊悄然隐藏在里面。许是因为如此她最近才会呕吐恶心,试图将病夫的魂魄吐出体外。当他小心翼翼地说出自己的感觉,她立刻害羞地垂下了头悄悄抚摸起微微隆起的小腹,半晌突然抬起头,瞪大眼睛对他说,一起私奔好吗?我厌倦了这样的日子。
他被雷击中般地怔下神,眨眨眼睛不知该如何回答。我们找一块山谷,耕耘两亩田地,养三四箱蜜蜂,然后我给你生儿育女,在那里渡过一生,好吗?他半张开嘴,嘴唇干裂地起了层白皮,不知道她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我不想……他嗫嚅地说了句,脑子里浮现出巡检大人的那张脸。为什么不向老太爷要两亩地,我们就在这里男耕女织呢。刹那间她的脸色变了变,变得灰一样难看阴沥沥的就像是连绵的雨天。你想,老太爷会答应吗?会的,只要你说,老太爷这么宠你一定会答应的。他急急地说道。
这是他无数次在父兄面前许诺过的,也是他梦寐以求的。她愣下神,咬了咬嘴唇,质问道:你是不是也这样和别人说过?没有,我没说过。他慌慌地否认。她瞪大眼睛一言不发地盯向他,目光里喷出了火焰,他每次张开口想要解释,都会遭到她扬手的大巴掌。十余次反复的动作后,她向地上吐口痰转身离去。她拂袖而去之后,他却陷入无边无际的遐思,胸中的忐忑如同禽鸟窜离的树梢颤抖不停,只是这次的颤抖和那次的颤抖有所不同,它们中间不仅仅隔着层雾气重重的时间之膜儿,还有某种貌似已经逾越过去的不可逾越的物质,一边是如今日趋严重的恐惧,另一边是昔时初尝禁果的欣喜。
可以说从这一刻起他就嗅到了那股由淡至浓的熟悉的死亡气息,似乎看到那些纷至沓来地落入已经预知了明知不可侥幸逃脱掉的死亡。她就是他的一张脆弱不堪的免死金牌,她就是他溺水之时的一根救命稻草,她就是他孤注一掷的富贵险中生。他不想从此隐没山林归于田园,那无异于野人,无异于刀耕火种居住于潮湿阴冷洞穴里的瑶山之民,那不是我的所想。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如果到山林就可以逍遥地度过一生一世,我早就远离这里了。他自言自语自说自话地叹息一声,并砉地洞彻到了某种并不存在的意义,死亡与生存:是风餐露宿地生存,还是轰轰烈烈地死亡?芸芸众生大千世界谁都逃脱不了一死,无论飞禽还是走兽。他揉下眼睛抬头盯向天空中静静飘浮的莲花般的云朵。那云朵里寄居着暖暖的阳光,金色的小蛇在耀眼地飞舞,将他隐藏在胸膛里的欲望熊熊燃烧。
而她接连几天冷冰的面靥如同干柴一样不断将这欲望之火燃得更猛烈,夜晚时分他会抓胸挠腹地失眠,眼前浮起她的幻影;她裸着的胳膊,她的呻吟,她木瓜似的奶子,次日整个人都萎靡不振。他又多少天没看到她了,十天,八天,抑或是整整一个月?浑浑噩噩,时间失去了概念陷落于泥泞,在瞬息与漫长之间回荡逡巡,使之钝化为两者皆相似的窘境,又暗自燃烧为不可遏制的欲望。正是这不可遏制的欲望促使他再次鼓起勇气在光天化日之下,走到终于现身在院落里的她的身边,鬼鬼祟祟地附耳邀约。只是他不曾注意到她羸弱的身体苍白的面孔,只一门心思地想要和她苟且以消解辗转难眠的相思之苦与熊熊燃烧的欲望之火。他只是从她恍惚皱眉间依稀窥视到黑白无常隐身其间的死亡气息,却从没料到事情会败露这样快。
他以为自己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却不知头顶三尺有神明,更不知路边会有人偷听,所以他才会骤然落入彀中却浑然不觉。月明星稀的夜晚,忐忑不安的他明明听到她隐隐约约压低嗓音的呼唤,明明看到她扭动腰肢慢慢走进了柴房“吱吱嘎嘎”地掩上房门,等他溜了进去刚刚摸到她的胸脯却发现噪音不断,几柱火把顷刻间燃亮了狭窄的柴房。小郑巡检那张女人一样的面孔凑了过来,他腔子里的那颗心猛地窜动,急切地寻找躲向暗影里的她,接着一股巨大的力量扑倒了他。
他听到一连串的咒骂,棍棒雨点般地落到他身上,无法招架的他只好蜷缩起身子用胳膊护住头部。这个时候,他突然听到巡检大人尖细的嗓音,心里猛地一惊,竭力张开肿胀的眼睛向声音的源头瞥去,意识到自己已经躲避不了,早就预感到了的死亡散发着血腥味儿忽辣辣地钻进他的鼻孔,令他艰难地大口大口喘息。刹那间,他依稀看到了她诡谲的笑靥,看到父兄惶惶不安的面孔,这既让他感受到了屈辱与背叛,又感到了好笑与不屑,不禁放声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