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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称:一部伪书 作者:爱在无言 发布时间:2018-11-09 13:16:22 字数:3516
那位悬壶济世且忧心忡忡的崔老郎中究竟是何许人也,又是何时来到西林都的,或因何而至,如今早就没人去关心;哪怕他曾经是一位被官府通缉的江洋大盗,哪怕他曾经杀人越货,或者身负累累命案。白云苍狗之末,时光飞逝之余,甚至鲜少有谁知道他的存在,认为他只是传说中的人物,没准儿又是一个子虚乌有。
但在当初,崔老郎中可是西林都家喻户晓的人物,从风寒湿毒,到体虚安胎,望闻听切,他似乎无所不能,无所不知。无论贫富,哪一个不对他恭敬有加;尤其是那些经历过沧桑、口齿不清的老年人,每当讲起他,都会竖起大拇指。但是即便西林都最年长的老人家,以及自诩诗书世家的廖昱华也已忘记初到西林都的崔老郎中。人们只是依稀记得曾经有过那么一个风尘仆仆的捞仔,在某个六月寂静的清晨背着简单的行囊下了渡船,恰巧一个男人吊在河边榕树上,一个孩子在惊呼。三五个人,船家,几位乘客以及几位住在渡头附近的男人手忙脚乱地救下。大家正束手无策时,那个捞仔崔老郎中挤上前,捏了下轻生者的人中,轻车熟路地解开行囊,从一个陈旧泛白的蓝色小布袋里取出银针,行云流水般地在那位求死者的脸上、身上扎了几下,居然将人从阎罗殿唤了回来。从那一刻起,从轻生者醒来时的一声叹息中,原本名不见经传的崔老郎中骤然成为传奇。当然那时的崔老郎中还年轻,可以说是正值青春韶华,应该叫做崔小郎中。
崔小郎中在西林都逗留了几日,租住谭家的房子——原本,他只是一个过客,并没打算长住。他租住的是栋泥坯房子,墙皮斑驳,墙根生长着苔藓,以及茂盛的野草。因为荒了许久,孩子们常常在那里撒尿,这无疑成为一个循环:排泄物多了,野草就会茂盛;野草茂盛,孩子们就更加认定那是排泄的去处,久而久之一些赶墟的也认定这是公认的露天厕所;以至于那里常年累月都骚气冲天。
起初,懒散的崔小郎中并没在意,他沽上二两酒,悠然自得地浅斟慢饮,完全忽视了那股难闻的腌臜味道。直到某天夜半时分他醉醺醺地走出屋子,看到一个女人蹲在墙根儿,这才忍受不了。次日挥汗如雨地铲除掉疯狂蔓延的野草,种植上蔬菜,苦瓜,豆角或者茄子;还在墟集上买了条土狗,拴在门口,从此鲜少有人再到他那里撒尿排泄。旬月之末,崔小郎中花费二两银子,购置了那栋房产,从此定居于西林都。
在崔小郎中之前,西林都并没有为人看病瞧医的郎中,更没有什么药铺医馆;人们,尤其是那些无财无势的短工佃户,一旦有了病,就只能听天由命,所以崔小郎中才决定留在此地。即便崔小郎中留了下来,许多人还是如此,不肯就医抓药,他的主顾多是那些当地士绅——谭家、李家、郑家和梁家——士绅们大概只有廖家和袁家从没求过医。廖家因为自视甚高,瞧不起崔小郎中,认为其医术平庸,更认同大唐帝国韩愈的“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这句话;袁家则是舍不得银子,故作玄虚。不过郑家却很信任慎言慎行的崔小郎中,可以说是不吝银子,他这才得以维持下去。
许是这个缘故,坊间才泛起流传,说崔小郎中之所以能够留在西林都,完全是因为郑家的某位女儿,是因为他贪恋女色;甚至有人说,当初在河边上吊自杀的不是一个男人,而是郑家的那位女儿。他对她一见倾心,从此羁绊于相对偏僻的西林都,这恰恰解释了他始终孑孓一人的原因,也恰恰解释了他为什么会频繁出入于郑家。
有人猜测,崔小郎中当初心仪的女子是郑添财嫁与邓家的大妹妹,毕竟只有她才与他的年龄相仿,但没有谁能从她或他那里瞧出什么可疑的蛛丝马迹;更何况崔小郎中频繁出入的是郑家,而非邓家。于是,自然有人联想到骤然成为寡妇、带着一个女儿栖身于娘家的郑家四小姐,但仔细推论,又似乎不能成立。崔小郎中和郑家四小姐相差大概十五六岁,几十年前他初至西林都时,宋宏昌还不曾到达上龙门巡检司,她大概还不过是金钗之年,哪里会一大清早儿跑到河边自缢?至于怯懦老实的六小姐和风流放荡的七小姐,那就更不可能,那时她俩一个正嗷嗷待哺,另一个还没出生。
自然,亦有人猜测他心仪的女子并不在郑家,而是宋巡检宏昌的第一位夫人,可他又鲜少去宋家,更何况他又从没去过惠州卫,来到西林都之前压根儿就不认识那位军匠之女。虽然在一些人的嘴里曾绘声绘色地讲出他和宋巡检第一位夫人的苟且之事,但是即便赫赫有名的宋巡检也对此极力否认,否则依宋巡检的性格准会不依不饶,甚至大开杀戒。如此一来,许多人都不禁迷惑了,不明白他究竟何为,更不懂得他为什么始终都不肯谈婚论嫁,任凭岁月蹉跎,光阴虚度。要知道,当初的崔老郎中还是崔小郎中时,也曾有姑娘青睐于他,托付媒人前来说媒,却被他一一拒绝,没有理由地拒绝。以至于有人怀疑他患有暗疾,更有一种流言绘声绘色地讲他是从某王府出逃的阉人,所以他才会粗通医术,甚至多少知晓些八卦五行;而另一种说法,暗指他是亡命之徒——这最后一种说法,主要流传于那些在他面前铩羽而归且恼羞成怒的女子之间。她们有的是媒婆,有的则是待字闺中的老姑娘,其中几位还在他家的墙根下不知羞耻地撒过尿,或被那条倚仗人势土狗咆哮过。
这种无根无据的猜测一度令他摆脱了不少烦恼,也让他渐渐陷入无边无际的困境,西林都人人都对他敬而远之,生怕哪天出了事情会牵连到自己。所以他很难挣到银子,充其量只是勉强糊口——除了给人看病拿方,他还买了一亩地,种些稻谷和蔬菜。尽管如此,他还是没有离开西林都,或许他一个人住在这里久了,习惯了,就不舍得离开了。虽然他的确和郑家没什么关系——如果一定说有关系,那就是他可以从偶尔从郑家赚到银子,或者每逢出现命案他就临时成为巡检司的仵作,去检被苍蝇萦绕的尸体。可以说,崔小郎中是看着郑家后面那两个女儿长大的,尤其是郑嘉芸。据一些擅长研究西林都家族史所谓的地方志学者研究,崔小郎中初次抵达西林都时,恰逢郑嘉芸出生,此后漫长岁月里他目睹了郑嘉芸的成长,乃至她的风流韵事:这也是一些人谣传崔小郎中和郑嘉芸有着某种私情的原因。但谁都知道这纯属无稽之谈,虽然并不能以年龄论英雄,可那位风流成性的郑家七小姐怎么会青睐一个一贫如洗、相貌平庸又寡然无趣的糟老头子呢?毕竟郑嘉芸亭亭玉立时,他已经垂垂老矣。
从十七八岁到五六十岁,恍惚间崔小郎中就已经滞留于西林都三十几载了,崔小郎中也不知不觉成为崔老郎中,两鬓斑白。在此期间他见证过无数的分分离离,也见识过无数的风霜;甚至一度跟随巡检司的那些兵四处设卡,或者奔赴瑶山,做了几次随军郎中,所以人们揣测他和郑添财私交甚笃(想要在西林都生存,哪家不向郑家贡献佣金使费,又有哪家不巴结郑家呢,崔老郎中也不例外),而非如另一些人所述,两人彼此相恶,进而那位将光阴耗费于西林都的崔老郎中不得不伤心落魄地离开,而且来去皆赤条条:崔小郎中初至西林都时只有一个简单的行囊,里面是几件换洗的衣服和一套银针;崔老郎中离开的时候同样是一个简单的行囊,里面是几件换洗的衣服和一套银针。
许多人都在讲,也许崔老郎中和郑添财的素来交恶是假,就像那句古话,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是知道了郑家太多的事情,所以那俩巡检才会必除之而后快。所以他的那条土狗才会被屡次杀掉,或中毒,或勒死,或干脆失踪,再寻不到踪迹——算来算去,他前后养了十七条土狗,因此人们开始怀疑他的动机,毕竟他是一个郎中,养条狗谁还敢登门?所以,人们才说他也许并非真的郎中,而是盗贼的眼目,只不过时间久了,自然而然忘记了原本的使命,从而成为一名真正的郎中;开始悬壶济世,还从墟集买来几册医书,《黄帝内经》之类的苦读。
由此可见,崔老郎中并非乡野白丁,他或许也是一位隐匿其踪的诗书世家之后。就在崔老郎中的第十七条土狗死掉后的第三天,崔老郎中步履蹒跚地离开西林都。熟知内情的人都在讲,其实这就是两年前崔老郎中自己种的因,如今结了果,他不得不离开了。
大约在第十七条土狗死去的两年前,郑家的两个巡检气势汹汹地找上门,一刀斩杀了那条吠叫的土狗,嚷嚷着“庸医乱开药,差点儿害死了郑家人”,将他痛打了顿。由此,西林都的人就更不敢找他瞧医看病了,那些街坊也开始欺负他;尤其那些曾在他面前铩羽而归、颜面扫地的娘们儿,不仅重新趁着夜色在他家的墙根下撒尿,还偷摘蔬菜(或许,那已经不算是偷,而是光明正大地摘),她们认定业已衰老的他就是一名逃脱了官府惩罚的盗贼,凡属于他的一切都是不义之财,所以每个人都不需愧疚地剥夺他的财产。其中一个娘们儿索性推倒那道院墙,在原本属于他的土地栽种了两棵茶树,也就是这个胆大妄为的娘们儿在崔老郎中离开西林都的次日,惨死于其中一株茶树下。赤身裸体的,乳房和下体被割掉,血淋淋地倒在那里。但无论巡检司,还是增城县衙都无法破案(或许当时官府都在为瑶山之乱疲于奔命,从而忽略了这起命案)。不知到底谁是凶手,更不知她为何遭此横祸,虽然当时有人联想到刚刚仓惶离开西林都的崔老郎中,但谁也不能确定他就是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