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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作品名称:一部伪书      作者:爱在无言      发布时间:2018-11-07 10:08:48      字数:3901

  宣化门
  
  似乎人人皆知他是个邋邋遢遢、浑身酸臭且衣不遮体的小蟊贼,每逢墟日他都会出现;出现在拥挤的人丛间,从人声鼎沸的渡头到熙熙攘攘的墟集,他蹒跚而行,时不时抻出脏兮兮的小手探到人们眼前,借机偷窃几枚小钱,买些米粥、鱼丸、馄饨或米粉糊口充饥;如果不是墟日,他就会挨家乞讨,夜里随便找个地方,屋檐下,田地里,或者躲进李氏兄弟的砖窑,蜷缩着身体倒坠入梦乡。
  他也有失手之际,那个时候往往会遭到失主的打骂与白眼;当然偶尔也会有人泛起恻隐之心,或者不再追究,或者索性再扔下几枚小钱儿——这其中那群巡检司的土兵及衙役最为可恶,他们不仅会对他恶语相加,还会拳打脚踢。尤其那个郑浮仔,有一次险些将他的腿打断,所以他闻到其声,总会远远避开;还有那个病怏怏的梁家三公子,不仅没有钱可讨,还会吐过来一口浓痰,吐到尘土中,或者吐到砖地上;而谭家七少和郑家的七小姐最为爽快,每次都会掷过来七八枚铜钱。后来他再遇到他们,索性大辣辣地抻出脏兮兮的两只手讨要。如果是向别人讨要,他尽可以张开一只手,但面对谭家七少的郑家七小姐,他每一次都毕恭毕敬地捧出双手,“嘿嘿”一笑,低下头颅以示尊敬。
  不过,无论谭家七少,还是郑家七小姐,抑或将近耄耋的郑老太爷,都不知道这个小蟊贼来自何方,又是何时来到西林都的。在人们的印象里,他似乎一直都在,却又似乎一直都不在,简直是可有可无,如同一条来历不明、自生自灭的流浪猫狗。
  是的,他原本就一直在流浪。有人猜测他是从增城过来的——去过增城的都知道,那边的知县大人悍如母虎的老婆有洁癖,喜好孔夫子的大同世界,喜好大道其行,喜好“男有分,女有归”(注1),不能容忍街面上出现一切和流浪有关的东西。于是衙役们每天都忙着灭杀蝇蚊,捕捉流浪猫狗,也驱赶流浪街头的人,他自然也包括在内。
  当然也有人讲他是从瑶山过来的,但这个说法迅即被否定,因为瑶山虽贫困,却无人流浪,更无人上街乞讨,那是一个天下无贼的去处;正如那位顾姓训导所言,“户不闭牑,路不拾遗,可谓有汤禹尧舜之风”(那位被毒箭射中的顾姓训导一直向往先贤盛世,梦寐置身于莫敢不来王的成汤天下);不过,也有人依旧坚持说他是瑶民,毕竟瑶山之乱刚刚平息,官府斩杀男丁数千,抓捕许多无父无母的童子准备送往京师,或者就地卖为僮仆,说不定他就是其中之一,逃了出来,从此流浪(更何况谁知道那位死于毒箭之下的顾姓训导所言是实还是虚;只是有人隐约记得小蟊贼到达西林都时,瑶山之乱闹的正炽,似乎还没被平息,又或者早在瑶山之乱前他就已经存在,总之他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早就成为一团无法拨散的迷雾)。
  也有人猜测他是某大户士绅四处留情之后的野种,不被本家承认,进不了宗祠,挂不了灯笼,只好无名无姓地浪迹于街巷——这种传言直指郑家,毕竟谭家早就渴望子嗣,如果有了一个男丁,不可能不使其认祖归宗,不可能任其流落街头;李氏兄弟则吝啬钱财,不肯纳妾,或者可以这样说,无论李行还是李路都很执著,用情专一。李行执子李吴氏,李路偕手李谭氏,终其一生只娶了一个老婆,所以如果他真的是某大户士绅的野种,十有八九出自郑家——大概是这个缘故,大家才称呼他为阿正,或者阿真;也是这个缘故郑添财对这个小蟊贼深恶痛绝,每次在墟集见到他,都会怒气冲冲,喝令手下将之驱走,恨不能啖食其肉——这无异也是一个证据。
  于是,有人开始怀疑这个捞仔是郑添财不敢承认的野种。直到那件事情发生,大家才陡然醒悟,认为阿正不可能是郑添财的野种,而是他的兄弟,或者是他的孙辈与重孙辈;许是这个缘故,人们才喜欢追问他的名字,以及追踪他的父母是何许人也,喜欢看到他茫然若失的模样。有人会直接要他承认他是郑家的野种,甚至有人强迫他喊郑家的那位小姐叫阿妈妮;还煞有其事地告诉他,他有很多父亲,郑浮仔是一个,那个葛衣短工是一个,总是不停吐痰的梁无病也是一个(这三个人他都不喜欢,一个都不喜欢,他倒希望那个同样风流成性、女人成堆的谭家七少是自己的父亲——但这只是他一厢情愿的幻想:郑家的七小姐不可能是他的母亲,谭家七少也不可能是他的父亲,他们不可能有他这样大的一个儿子)。那些人说完就哈哈大笑,或者冲着他嚷上一句“龟儿子”。久而久之他居然也相信自己和郑家的渊源,再次见到郑家的七小姐,鼻腔里涌进由她身体溢出的股股香气,眼神里多了些欲望与羞涩,脑子里涌出绵绵不断的幻想;似乎她身上有什么难以抗拒的魔力将他的整个人都吸附过去,进而他还会偶尔梦到她坐在自己身边。
  当时——据一些人回忆,那个小蟊贼正偷窃几枚水果,芒果、黄皮或者桂圆(由此分析事情发生在七八月份),商贩恰恰抓个正着——接连几个墟日,商贩(水果佬)都丢东西,水果、钱财;其中一次还丢了老婆,那个婆娘趁着人多和别人私奔了。所以水果佬心情不好,抓到小蟊贼的刹那就将腔子里的火气悉数发泄出来,手持锋利的水果刀不断挥舞,在一群围观起哄者的怂恿下不断踢打着小蟊贼,其中一个人还不断地嚷叫“打折他的手”。这个时候正逡巡于墟集上向贩夫收取税赋的郑添财带着一群衙役恰恰经过,看到这一幕,立刻怒气冲冲地断起了案——当时,郑添财刚刚和龙门县的首任知县陈夔为修筑城墙争吵完,廖典史试图通过此事将征收税赋的权利收回去,这无异于想要摸老虎须子,所以郑添财胸口郁积着无处发泄的怒火——简单几句就断定了偷窃的事实,这位体态纤弱的巡检大人大发雷霆,命人就近找来块菜板,将小蟊贼的右手死死按住;然后亲自操刀,随着一声嘶心裂肺的嚎叫,砍断了他右手的两根手指(小蟊贼眼睛紧闭,下意识地扭动脖颈,头颅向一边闪了下)。在这个过程中,不仅小蟊贼面如死灰,大汗淋漓,就是那个被偷的水果佬也双腿直抖;而剩下的几个围观者也不禁扭过头去,不敢看这血淋淋的一幕。
  郑巡检往尘土飞扬的地上吐口痰,领着那群衙役继续收税,小蟊贼捧着两根断指瘫坐在水果摊前浑身如同筛糠般地颤抖,泪眼模糊的他试图将它们粘贴回去,然而那只是徒劳——他已经满脸是血,砍断手指时迸溅的几滴,擦试泪水时涂抹上去的。就在这时,那位风水大师走了过来,叮叮当当清脆地扔下十几枚铜板,吩咐小蟊贼赶紧到药铺买贴膏药;他这才一边哭着,一边慌里慌张捧着断指向药铺奔去。然而几块膏药并不能接上断指,那位药铺的伙计叹息着在他的创口上洒了些白色粉末,用条破旧不堪的蓝布为他包裹;然后从他手里捏过枚铜钱,挥手赶他出了药铺。
  虽然少了两根管用的手指,他却照旧行乞,照旧偷窃——只是他每次经过水果佬的摊位前,都会满脸愤怒,瞪大眼睛,握紧拳头。水果佬自觉愧疚,常常垂头不语,或者借口躲开,任由他走上前随意拿过一枚果,狠狠咬上一口;或者抓把铜钱,然后扬长而去。他咬过两口果儿,或者抓起的铜钱,并不全都落入腹中,归于袋里,而是刻意当着水果佬把它们丢掉,踹上一脚,丢进垃圾堆里,或者给了别的乞讨者。
  不过,某天,他路过那里,看到水果佬没有摆摊,反倒怅然若失,心里空落落的。于是,他百无聊赖地低下头。后来,他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军佬岗,听到那群铺兵及弓兵的喧哗,赶忙钻进旁边的竹林躲了起来。谁知却不期闯见了那位郑家七小姐——披头散发的她和一个男人抱在一起,大口喘息,木瓜般的奶子在胸前一颤一颤的,不时甩到那个男人身上:她一边喘息,一边轻声喊着“文翰”这俩字——顿时,他脑子乱作一团,胸膛里那颗心几乎窜出的腔眼儿。惊慌之下,他大气不敢出(一只苍蝇嗡嗡地叮在他鼻子上,他都不敢拍死它),面红耳赤地蹲在那里胡思乱想起来:他记起那些人的议论,记起那些传闻,如今他真的撞到了这位郑家七小姐的丑事;甚至那样清晰地看到了她的奶,看到她的起起伏伏。半晌,她整理好衣衫,和那个男人一前一后走出竹林,恍惚间他看到了那张脸,大师之子的面孔——他想,那位大师之子肯定也看到了他,因为大师之子回下头,不无焦虑地向这边张望了一眼,这足够令他心惊肉跳,僵在那里,好久才回过味儿,站起身,匆匆跳掉。
  自从撞见郑家七小姐和大师之子的苟且之事,小蟊贼就矛盾重重,他既盼着能遇到她,又害怕见到她,所以当他接过或者弯腰拾捡她扔过来的铜钱,就会很不自然地浮起诡异的笑容;同时喉结上下翻滚,直往下咽口水。大概也是在那几天,某个清晨,西林都传出一个不祥的消息,说是那个卖水果的商贩,水果佬淹死了。他急忙忙地跑到河边,渡口附近聚集了一堆人,他远远地一张青白的面孔,水果佬的面孔。许多人都在议论,议论水果佬,说是他找到了老婆,说是他的老婆已经成为别人的老婆。刹那间他又想到郑家的七小姐,想到那些流言,猛地打了个寒噤,流淌出了鼻涕——不,流出的是鼻血。他忽然感到眼花目眩,似乎看到了另外一个死者:渡过这条河,翻过一座山,令人惊惧的乱葬岗,那个男人的裤子被褪了下来,跪在一块石头上,脸上被利刃划了两刀,鲜血淋漓,一方白色丝织手帕扔在地上,里面裹着一绺乌黑的头发。过了会儿那个纤弱如女人的男人笑着伏下身子,一把掐住那个男人的卵子,另一只握着锋利尖刀的手在阳光下飞快抖动,就将之阉割了。说起来很奇怪,整个过程那个男人始终不曾发出声音,却明显在求饶;尤其那满是哀怜乞求的眼神。
  但纤弱如女人的男人狞笑着,丝毫也不手软,一把滴血的刀上下起落,就割掉了那个男人胸脯上的一块肉。他不敢再看下去,慌里慌张,蹑手蹑脚地溜走了。几天之后,他就在墟集遇到了挎着腰刀的那个纤弱如女人的男人,知道了他是鼎鼎大名、如狼似虎的巡检大人。所以他每次见到这个巡检大人都会两腿发软,战战兢兢——他擦试下鼻子,向前趔趄了步,一手扶住那株细叶榕缓慢地倒了下去。倒下之前,他回过头,一轮朝阳正如血如泣般地升起,那个经历过瑶山之乱全然成为惊弓之鸟的小郑巡检挎着腰刀,正带着三五个人向渡口的方向走来。
  
  注1男有分,女有归,出自《礼记•礼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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