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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作品名称:一部伪书      作者:爱在无言      发布时间:2018-10-30 10:24:11      字数:6474

  他一路咯咯地咳嗽着走过军佬岗前的郑家,神情里揉进莫名的阴暗的恼怒。她是我老婆,应该躺在我的胯下任由我蹂躏,应当母狗一样地为我生养一个又一个子嗣。他的嘴唇颤抖,脑子里闪现那张酒涡深深的美丽面靥,愤愤不平地向他刚过花甲的老父亲呐喊,向他的两位嫡亲兄长梁谷和梁叶呐喊,他两眼含着泪水就像暴怒的狮子完全丧失掉了在外人面前的温文尔雅。
  他怎么能知道原本的荣耀会成为挥之不去的奇耻大辱,怎么会知道郑家女眷会和穿葛衣的短工有了不堪的绯闻?那是你的老婆,你一定要记住,我们梁家攀这门闲事不容易。当初他的老父嘴唇翕动不时绽露出焦黄的牙齿谆谆教导道,似乎攀上了郑家这门亲事从此就能够咸鱼翻身,从此踏入灿烂如花的豪门,或许还可以夫以妻贵地搬到早就羡慕的西林都定居,那里可是士绅豪门们聚居的场所。
  穿越重重不可回溯的光阴,梁家是那位赫赫有名的嬴政大帝的同胞。他的父亲不无自豪地讲,我们也曾辉煌过,只是到了我们这儿没落了,再没有辉煌了。他和他的老父以及两个兄长似乎看到梁家阔步挺胸地走在西林都,进而可以平步于上龙门巡检司当个差吃口皇粮。你以后娶了老婆,可不要忘记你哥呀。他的嫂子一边费力地插秧一边不无嫉妒地讲道。那个时候,他们都宠着他,面对着他细声细语,生怕他不高兴。而他的老父也一直在讲兄弟同心其利断金,还不无夸张地告诉他,他的兄弟三人名字的深刻而又悠远的含义,大哥梁无恙梁谷,二哥梁无疾梁叶,排行第三的他梁无病梁杆。
  据说,大哥出生那年年景甚好收了许多稻谷卖了好些铜板,而二哥出生时恰逢稻谷刚刚绽放开叶子,至于他就迥然不同,他出生时却是灾年,连降两场冰雹。第一场冰雹将秧苗悉数打倒烂在地里,第二场冰雹将已经茁壮的稻谷悉数打倒伏在水中,最终只剩下光秃秃的稻秆,他的母亲跪在田边号啕大哭以至于早产生下了他,于是他阴沉着脸的祖父应景生情地为他取名为杆,字无病。为此他的祖母无奈地叹息声,认定这孩子将会有一个多舛的命运。那个老婆子就是一张乌鸦,哪有阿婆这样说自己孙儿的。
  多年以后他禁不住地抱怨,诅咒那个老婆子在地狱里也不会安生。他固执地认定自己的遭际和祖母的诅咒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否则他不会总是有吃不完的药,也不会逢到那一连串足足能够写下一册传奇的灾祸,以至于提到一个药字就嘴里发苦心里打怵,以至于他成为崔老郎中的座上宾,每年都要送去不菲的财物,稻谷,鸡鸭和鱼虾,偶尔还有野猪的内脏。
  梁叶从一位石千户麾下逃兵手里换来了把火铳和熬制火药的方子,从此梁家野味不断,还一鼓作气地挖了方鱼塘放养了近百尾不同种类的鱼,也使得他们的妹子从瘦骨嶙峋不知世事的小女孩渐趋于丰腴的女子。你就是泡着药罐子长大的,你身上不是乳臭未干的味道,而是药渣子的味道。那个和他年龄相仿的郑浮仔一度揪着他的耳朵大声嘲笑道。而他只能逆来顺受不敢回话,包括他的两个哥哥也只能站在一边讪笑地看向他,这令他恼怒不已,回到家中躲在房间里女人一样号啕大哭。那孩子,就是一个女人,太柔弱了!但是他并没得到父亲的同情反倒被嘲笑,这更使他无地自容,以至于好多年都不敢面对大家,就连吃饭也要在父兄们的呵斥下才红着脸坐在饭桌前。
  也许生命中母亲才是最关心他的,她会趁着大家不注意夹给他菜,或者在某个炎热的午后端给他一碗汤,红薯汤,菌汤,抑或是阴雨连绵季节里的一碗辣椒汤,然后怜悯地凝视向他,似乎在为他此后漫长的命运感到担忧,正因为如此,他才会打了个寒颤,一种不祥莫名地席卷而至。果真转过年,先是他的祖母咯血而亡,后是他母亲在一个凌晨在一连串的咳嗽声中憋死了。母亲出殡那天尚年幼的他跪在坟前久久不起,悲恸欲绝。但就在大家夸赞他是孝子时他突然站起身,抹了把鼻涕一声不吭地离开了。也就在那一年,大家以为在那一年他患上了痨病,他安详于地下的母亲为了让他永远记得她才透过重重隔绝的阴阳两界将这种家传疾病赠予了他。但又有谁知道其实他自幼就一直在吃药,自幼就已经出现了痨病的征兆,只不过在他母亲去世那年突然喷发了出来,不断用手遮挡着面部的崔老郎中给他开了个药方,吩咐他的父兄想法子找些婴儿的包衣加上补气血的药材煲汤。
  唉,那或许能够治好这痨病。崔老郎中撂下这句话拔腿就走,生怕自己也会不期感染上谈虎色变的痨病。但是哪里找得到那么多包衣?这个奇怪的方子一度令梁家愁眉不展,直到梁叶想到一个法子,用那些鱼籽代替包衣,用那些鸡雏代替包衣,还有塘里鸣叫的蛙,反正它们身上也有一层黏乎乎的膜,至少吃起来也颇相似,甚至不至于那么令人恶心。
  起初,他对那些美味并不反感,但天长日久他就开始厌烦了,厌烦极了,以至于吃着吃着就感觉自己成了那些小动物,游在水里,附着于挺立水塘里的草杆上,或者叽叽喳喳地叫着,甚至吃着吃着就闻到了鱼腥味鸡屎味,他闻到这些味道的时候,感觉自己变成它们的时候,他就会恶心,呕吐。先是急匆匆地离开饭桌跑到门外呕吐,没多久就忍耐不住地坐在饭桌前当着大家面前呕吐,吐到饭桌上,吐到那些盘盘碗碗上,吐到那些佳肴上,也吐到自己的身上,使得其他人再没有吃下去的胃口。同样,也就在那一年他被一块从天外飞来的瓦块击中头部险些一命呜呼。那不是意外,真的不是意外,肯定有坏人,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回首往事他愤恨地讲道。同样,也就在那一年他两位兄长及父亲的态度忽然起了变化,他被送进了义学,两位兄长每天都会护送他,就像是他的哼哈二将。待遇陡然转变令他错愕不已,以为那是生活在一场虚假的梦境里,甚至以为往昔的经历才是一场刚刚结束的恍若梦境的梦境,就像他的两位兄长不时向他灌输的一样,他们一直都很宠着他,好吃的先给他,谁要欺负他,他们就会向谁咆哮。你是我们的亲弟弟,谁都不能欺负你。但听着他们的述说,他疑虑地挠起头皮,因为怎么也想不起他们所说的事情。真的吗,真的吗?于是,他只能饶有兴致地追问。真的,是真的。他的两位兄长尴尬地相互对视眼交换着某种并不默契的秘密,急忙点头以示肯定。可是,我怎么记不得呢?哦,你肯定记不得,想想,你总是在吃药,从小到大一直都在吃,把脑吃坏了,没了记忆也是正常。梁叶眨巴下眼睛赶紧说道。于是,他只能将信将疑地点点头表示赞同。但从此以后你要记住,我们一直都对你很好,都宠着你,你可是我们的亲弟弟,我们可是你的亲哥哥。以后你娶了郑家小姐千万不要忘记,你要时常在她面前,在她家人面前提起我们。好吧,好吧,我记住了。他忧心忡忡地答应道。
  事实证明,他的忧心忡忡并非杞人忧天,而是早就有先见之明。在士绅子弟云集的义学,他和谭家七少都是没人理睬的孤鸟儿,谁都不会理他们。尤其是他,就连那位老迈的先生都瞧不上他,常常把他叫到前面罚站,或者挥起那把带眼儿的戒尺啪啪地打在他的掌心,打得他龇牙咧嘴泪流满面却不敢把胳膊抽回来,只能肌肉抽搐硬挺着。你这个小痨病仔还想要读书?!老迈的先生大声吼叫,丝毫也不顾忌其他孩子的哄堂大笑。隔日,他再不想去义学,执拗地对他父亲讲,要他的两个兄长到义学去。让他们去,反正我不去,在那里我就是一个不存在!
  的确,他就是大家熟视无睹的那个不存在,否则若干年后无论是谭家七少还是郑浮仔,或者是那位跋扈的李路都面露诧异地记不起义学里还有他这样一位同窗。然而那怎么可能,他可是梁家的骄傲,他可是郑家没过门的女婿,虽然郑家向来瞧不起迂腐的儒生,包括那个自诩为书香门第诗书世家出了个赫赫有名举子的廖氏宗族。我们不介意谁读没读过书,认不认识字,我只在乎他对我们家的女儿好不好,如果他要对我们家女儿好,我们郑家还是很大方的,别说银子,就连土地都肯赠予。我是说真的,说的都是真的,你也不是不知道我们郑家家大业大,拔一根汗毛都比你们家的腰粗。那个每逢说话都要咳下嗓子的郑天锡眨巴下眼睛舔下嘴唇乜斜眼他,向他的父亲讲道。但是有一个前提,那就是要听我们郑家的。也许正是这句话迫使他硬着头皮回到义学,继续忍受先生的白眼和折磨,忍受着那些并非空穴来风的风言风语。
  郑家的女儿和她的侄孙成亲了。听到这个虚虚实实的故事他宁愿相信只是谣言,或者玩笑。当故事燃得正炽,他又转念把那个郑家的女儿定性为郑嘉欣,反正那对姊妹相貌相似,两个女人的面颊都长着深深的酒涡,唯一的区别就是本就属于他的女人左眼下多了枚痣。他摇着头,暗自里忐忑地嘲笑起谭家七少。嘲笑那个徒有其表的男人,嘲笑用钱卖不来忠贞。为了确定这个想法,他特意央求父亲允许他养一条狗,一条摇摆着尾巴呜呜讨要骨头的黄毛小狗。
  那个谭家七少就是个纨绔,却不知他玩别的女人时,他自己的女人也越过了界,和别人有了苟且之事。于是,每次看到谭家七少,他胸膛里都会涌过一汩又一汩的优越感,他都会情不自禁地同情起那个富家子弟,他甚至想要走向前拍拍那个富家子弟的肩膀劝慰两句。不过,他绝不会家里谈论这些事情,毕竟他的父兄对此毫不知情,毕竟他们开始沉默不语,尤其是他的妹子用一种怪异的目光瞧向他,瞧向他的父兄。没有多久另一个传闻也沸沸扬扬地游荡于西林都,大家都在疯传郑家小姐和那个葛衣短工的绯闻,疯传那位短工怀里揣着她的信物,一方绣着芸字的丝织手帕,大家开始当面嘲笑梁家,说梁家戴上了无与伦比的绿帽子。不,戴绿帽子的应该是谭家。他一边招唤那条忠心耿耿的黄毛狗一边毫无底气地反驳道。当走到没人的地方,他就会抬脚向黄毛狗狠狠踢去,就像它是那个说闲话嚼舌头的人,就像它是那个玷污了他老婆的男人。
  每一次听到关于她的绯闻他都会拿它撒气,而它从不逃掉,只是呜呜地爬在地上,任凭他的打骂,就像它是他那淘气的不吃话的孩子。自从她和自己侄孙撮土成亲,到她和那个葛衣短工演绎了一段风流,那条小黄狗已经茁壮,还和不知哪里来的野狗生了六条小狗,它们中只有一条继续了它的基因,毛发是黄色的,其余的或黑或花。它们随着那条母狗每天奔跑在田间翻找着野食以饱肠肚,常常惹起大家的嘲笑,因为它们的父亲也许并非是那条黄毛狗,而是每条狗都有一个父亲。对此大家只是淡淡一笑并没再说什么,只是这更令他郁闷,索性第二次拒绝再去义学。这一次,他忽然缄默下去的父兄没再劝他,却依旧纵容他整天无所事事,这令他颇不适应,进而心里慢慢渴望回到义学,继续聆听先生的教诲。经过几年儒学的熏陶他俨然认同了孔孟之道,认同了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个谁都无法动摇的至高无上的真理。从此他常常捏着册圣贤之书一路咳嗽着走到西林都,故意经过郑家或者廖家,偶尔吟诵两句君子好逑,以期希望她能看他一眼,以期她能回心转意,不再和那位葛衣短工厮混。
  一次,他偶遇到她的那位短工走出郑家宅邸,看得出她和短工神情暧昧,一前一后地走在那条路上,他胸膛里不禁泛起冲动,却又须臾之间克制住了。此后,他又遇到过他们几次,但她却对他视而不见,这更令他不舒服,更令他咯咯地咳个不停,往地上吐出一口又一口的黏痰。
  再后来,一天黄昏,他和两个兄长在路上偶遇到葛衣短工,双方发生了争执,他和两个兄长借机拳脚相加,将葛衣短工打个半死。那些绯闻一次次持久地扩散,每一次传入他的耳朵里都会打击他一次,每一次传入他的耳朵里他的病情就会加重一些。他在大家面前阴沉着面孔,在他父兄面前阴沉着面孔。他在大家面前不停地咳嗽,吐出浓痰,他在他父兄面前不停地咳嗽,吐出浓痰。他的模样也连带着使整个梁家陷入忧郁之中,他们都在为那桩不靠谱的婚事忧心忡忡,也都企望着郑家不会因此悔婚。
  许是苍天听到了他的默默祈祷,在一个炎热的夏日之夜忽然从郑家传来振奋人心的消息,那个正欲非礼她的短工被凶神恶煞郑巡检抓了个正着,被郑家用根原本捆绑猪的麻绳缚在一株桂花树前,脸上还被钢刀划了两刀。这是惹了我的女人的后果!他兴灾乐祸地自言自语,进而有些小兴奋,就像是他手刃了仇人一样。
  自那天之后,他再没见过葛衣短工,只是听说那人被郑巡检逐出了西林都。没过两年,谭家七少大婚之日,试图前去讨要彩头的他再次遭遇大祸,他怎么也没想到那两条鞭炮就像是鬼魂附了体,随着那道火光蹦蹦跳跳地旋转,追着不断嚷叫惊号的他跑,直到缠绕到他的双腿上,两条鞭炮变成了两条火龙,让围观者目瞪口呆,不知所措。说时迟那时快那条黄毛狗闷声不响冲上前死命撕扯终于叼走了其中一条噼啪作响的火龙,然后又是另一条。刹那,他和黄毛狗都倒在了地上。那条黄毛狗救了他。事后,大家都这样说。他的双腿被涂抹上獾子油倒在一张小床上不停地哼哼呀呀为自己闹剧一样的婚嫁,为自己多舛的命运感到窝火,也开始担忧两腿会落下可怕的残疾。
  然而忠心耿耿的黄毛狗并没得到善报,它的嘴被炸烂了,再也吃不了东西,只能被扔在柴房从喉咙处发出呜嗷呜嗷的声音望骨头兴叹,七天后的子时孤零零地死掉了。只是它的死恰值坑口之役之时,那个石千户的不幸陨落掩盖了它的悲哀,只偶尔有人记起它,那偶尔中的一个人就是三年后嫁给谭家七少做妾的他的嫡亲妹子。应该说,他妹子的出嫁多少提振了梁家的士气,毕竟曾经风光过的梁家又有了希望,毕竟他的父亲得到了在把锋利的可轻而易举地斩杀积年老牛的瑶刀。这可是宝贝,听说瑶家男人呱呱坠地时就要锻造这样一把,此后就会刀不离身。他的父亲将三把瑶刀分别递到三个儿子手上禁不住地夸赞道。正因为有了这个底气他的父兄才会在郑天锡面前抱怨,郑天锡才会带着满脸不屑的郑浮仔来到梁家,将那七两白花花的违约纹银丢在他面前。
  这样的羞辱涌不令他病情加重,他剧烈地咳嗽着,险些没上来气,幸亏自称摔了一跤撞到门框,撞得鼻青脸肿撞得一拐一瘸的崔老郎中来的及时才把他从阎王手里拽了回来。也就在他妹子嫁进谭家的七个月后,他的父兄为了冲掉他积年的痼疾给他张罗了另一门亲事,给他娶了个妾,一个急于还债走投无路王姓佃户的女儿。为了能让他顺利进入洞房,他的父兄可以说是煞费心机,头半个月他每天都要皱着眉头在父兄的监督下每餐之前接连吃了三碗决明子和枸杞泡制的茶饮,还要吃了大量的荔枝,以及用淫羊藿巴戟熬过两个时辰的汤药。但想想即将到来的洞房花烛,他就强忍着把那些胀腹的阿堵物悉数灌进嘴里,同时想入非非,脑子里幻想出梁王氏玉体横陈的模样。
  但是很奇怪,就像那挥之不去的嘲笑一样,洞房花烛夜他剥光了她的衣服,却发现自己暂且丧失掉了男人的功能。他只好一边咳着一边变态地抚摸她,吓得她嘤嘤地哭了起来,也使他烦躁不安,更加剧烈地咳了起来,开始不顾脸面地大声训斥起她。此后的几年间他又接连娶了两位妾室,梁潘氏和一位黑瘦的瑶女。夜里,面对她们宽衣后的纤弱胴体,他同样尽不了丈夫的责任,只好抖起男人的威风,恶言恶语,勒令她们长跪在床前,或者干脆抬手掐她们,将她们身上挣得青一块紫一块。而就在他大张旗鼓地迎娶了梁潘氏的第十三天,他的父亲也在一连串剧烈的咳嗽声中一命呜呼,这完全是一次意料中的意外事故。两天后,寻着那一股又一投不断飘散的尸臭味儿大家才发现他的老父已经永远阖上了眼睛,一群苍蝇嗡嗡地从那黑洞洞的口腔里钻进又钻出,一堆蠕动的蛆虫从腐烂的肚脐绽放出来,还有闻息而至的蟑螂和不停蠕动着嘴巴无所不食的老鼠。
  站在死去的老父那僵硬的尸体面前,他不能不黯然神伤,不能不兔死狐悲。这是梁家第几位死于痨病的,他并不清楚。但他在这短短的一生中,先后亲眼目睹了自己的祖母和母亲死于同样的病症,死于同样的咳嗽声里,现在又是他的父亲,不久的将来这样的命运也会不期降临于他头顶上。然而岁月漫漫流逝,他并没有死掉,虽然他总是在不停地咳嗽,总是在不停地吐出令人恶心的浓痰,虽然在此后光阴里他的三位妾室先后都死掉了,没有给他留下一男半女就全都先后死掉了,死于同一病症,被他传染的痨病,一连串窒息的咳嗽声,如同他的父亲,也如同那位宋巡检。人人都在说,终有一天他也会死掉。可他虽然一直都是这样病秧秧的,却出乎意料地坚持,就像一根柔弱的草,看似濒临死亡的边缘,却一年又一年地重新生长,比任何人坚持的都要久。放心吧,他不会死掉,他要见证所有的人都死掉,他也不会死掉。
  经年之后,他的两位兄长之一,梁谷当着众多梁家子弟不无怨恨地讲道。这个时候他已经垂垂老兮,这个时候他照旧不停咳嗽,这个时候他已经心灰意冷,再不会企盼和郑家联姻,只能和他死去的父亲一样寄居于梁家那四处透风的柴房,毕竟没留下子嗣的他,已经成为梁家的异类,毕竟他的故事已经成为梁家的一个偶尔被谈论的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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