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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称:一部伪书 作者:爱在无言 发布时间:2018-10-24 12:46:13 字数:5716
如果说西林都最有势力的家族是郑家,最具学识的是廖家,那么最富裕的则是谭家(一度,西林都如风如雨般地流传着“谭家富甲天下,廖家学识五车”与“谈不谈,财神设宴无米寻谈借,城隍建衙愁地与谈租;镇不镇,无常勾魂需避摇光坡,凶煞难敌巡检两个郑”这两句并无韵味又不见才华的打油诗)。鲜少有谁知道谭家的财富源自何方(即便弘治二年堕城杀吏、劫库放囚的瑶山之乱也不曾影响到谭家,不曾对其伤筋动骨,无论瑶山之乱或兴或焉,或盛或亡,那些土地始终还是谭家的,虽然谭家或许因此而逐渐衰落),却个个都知道谭家七少——可以说那是个土鳖,也可以说那是个一掷千金的主儿,而这也是郑家积极谋求与之联姻的重要原因。
久居于西林都衡岗之下的谭家,一向瞧不起武夫模样的郑家,与迂腐懵懂的廖家,认为他们全都很捞,一个过于拘泥现世,一个过于好高骛远,两家皆醉心于权术——谭家对权利不屑一顾,所以才会不在乎很多事情。例如迎接陈夔的宴席,贡献了鸡鸭猪羊的谭家七少,同样没被安排前去渡口,同样是和那位大师之子坐在次席,却毫无抱怨,照旧谈笑(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恰恰是这样的安排,使得谭家七少成为了大师之子的朋友)。谭家认为民以食为天,所以对土地有着天然的欲望,同时又深怕自己的土地被剥夺——被官府巧立名目地剥夺,或者被暴民使用暴力剥夺——正因为如此,谭家相应来说和其他四家相处的都比较和睦。不仅和其他四家关系和睦,还和西林都当地的其他小士绅们关系和睦,与增城县衙、甚至番禺县衙和宣承布政使司皆来往密切。时常捐钱,修路筑桥,兴办义学,赈济贫困。七星岗之南的渡口就是谭家出的资金,郑家和李家出的人工。
谭家在西林都拥有的土地多且肥沃,就连上龙门巡检司以及增城县衙也要偶尔向之借粮。当然这种借基本上是有借无还,尤其郑添财成为巡检以后——作为回报,每次前往瑶山强伐木材都委托谭家交易——因此,虽然谭家不曾有谁出没于仕途,其余几家,包括居住在狮岭的邓家都不敢对之小觑,更甭那对性格迥异的李氏兄弟;尤其不敢小觑看似毫无心机、尚是少年的谭家七少。
其实,谭家参与劫掠瑶山之民的财物,迫其长途跋涉远离家乡去服徭役,收缴租利,完全是兄弟阋墙。因为曾有喜好钻研旧纸堆者考证,西林都七星岗的谭家和九黎之瑶同为盘瓠之后,前者望自弘农,后者为盘瓠和帝喾之女三公主的后裔——如此一来,一些人开始猜度谭家始祖应为当地最古老的土司山老家族之后,原本祖居深山,后来因受了教化,久而久之就忘却了本源(后世的地方志学者信誓旦旦地认定谭家应该属于忠于大明帝国的瑶官)。而另一些人则反对这个说辞,一厢情愿地认为西林都七星岗的谭家本姓谈,郡望广平(自然亦有可能是梁郡,或者同属于弘农郡);后因避仇改为谭(亦有说是避讳而改姓氏,但面对疑问,却又说不出子丑寅卯,不知因何结仇,又因何避讳)。
如果按男丁来算,这位谭家七少,生于成化十一年(1475年)的谭家第某代的唯一子嗣应该是谭老太爷的长子——谭老太爷也是谭家的独子,那一代的独子,据说谭家已是几代单传(六代,抑或七代?已经没有人记清了),所以谭家也如同郑家一样热衷于娶妾,热衷于没白没黑地造人,以期广种多收,播洒子嗣(曾几何时西林都无论士绅还是平民百姓,皆以与谭家联姻为荣,尤其是以其女送入谭家为妾室为荣,以至于户户恨自家不出女儿,户户恨自家女儿淡无姿色)。
谭老太爷拥有两妻九妾——亦有一种说法,指出谭老太爷并非只有两妻九妾,毕竟九只是一个虚数,谭老太爷的女人如同过江之鲫,数不胜数,却只有这十一个女人侥幸在谭老太爷那里争到名分,还有众多女人没得到名分——但是说来也奇怪,那些妾进了谭家就不再生养,甚至他的二太太也不曾生养过。她们就像一块贫瘠之地,无论再怎样耕耘也毫无收获;即便请来在西林都行医数十载的崔老郎中也无能为力,谭家七少以及他的六个姐姐都是谭老太爷的大太太所生。
但是说起来也怪,那些妾及二太太被休之后(某个夏日午后,既虔诚向佛,又醉心周易的谭老太爷忽然心血来潮,把他的众多妾室并二太太悉数休掉了,理由只有一个:不会生养),进了别人家门就开始不断结果,以至于有一种流言开始泛滥,说谭老太爷命中不该有子嗣,直到大太太生养下谭家七少,这种流言才不破而解,归于沉寂;但另一种流言随之而至,乡里都在讲谭老太爷的命,说他的命理特殊,罕有女人和他相配,除了他的大太太,否则那些女人怎么会连一儿半女都生养不出来呢;接着第三种流言又野火般地蔓延,许多人都在讲谭家祖祖辈辈的男丁都造了前世的孽,所以才会男丁稀少,仅给予一线生机。至于谭家修路筑桥,那也是没办法的事,谭家做善事是为了能够生养出承续家业的儿子,否则就会绝嗣断宗,成为谭家无后为大的无孝之子——在他上面还有六位姐姐,她们分别嫁给了袁家、李家和邓家,以及远在惠州卫的一位百户(最尴尬的是嫁到李家的谭家四姐,她的妯娌就是谭老太爷休掉的其中一个妾,一个娇小的女子,原先被称为谭吴氏,如何又被称为李吴氏,要知道谭家四姐素来就不喜欢谭吴氏那张毫无顾忌的嘴,讨厌她到处说谭家的是是非非);而他的母亲则是番禺某都事之女(确切地说,其母为谭老太爷的妾室,因子而贵,被大张旗鼓地扶为正室),算是官宦人家,打小儿就耳濡目染一些官场的是非,所以颇为知晓袁参议这个人,并表示出不屑。认为那是十足的小人,趋炎附势,口是心非,貌似公正无私,实则男盗女娼。
可以说,谭家和袁家的关系错综复杂,难以厘清——谭家和西林都其他几户士绅之间的关系又何尝不是如此!从某一方面讲,虽然那位袁参议要比谭家七少年龄虚长几岁,却在辈分上矮了一头,要称谭家七少为表叔公;但是要从另一方面攀亲,他又是袁参议的远房表弟。
谭家和郑家早在成化二十一年(1485年)就订下了婚事,及至弘治二年(1489年)瑶山之乱闹的正凶,谭家七少大张旗鼓地迎娶了郑家的女儿嘉颖。据说,谭家七少的婚礼可是西林都难得一见的盛况,前来贺喜的络绎不绝,宾客上至官吏士绅,下有贩夫走卒,谭家来者不拒(就连远在广州府城的袁参议,抱恙在身的宋宏昌,以及自视小心狷介不敢行也的廖昱华也给纷至沓来,拱手相庆,而平素据傲贪戾的郑巡检索性为这位妹夫派出了巡检司的十几名弓兵铺兵以维护场面),用度无数,可谓糜烂。仅仅自家酿造的白酒就耗费了将近七千斤,炮仗连绵响彻了十几个时辰(炸伤了梁无病和一条狗),璀璨的烟花映亮了大半个西林都,最终扔掉的残羹被那些小户人家拾走,连吃了两天,直到第三天才因腐烂变质不得不第二次扔掉。以至于很多年之后,七星岗早已成龙门县衙所在之地,依旧有人会津津乐道地回忆此事,回忆那次门当户对的盛大婚礼,回忆谭家七少娶了个美若天仙的娘子,认为能够遇到谭家七少的大婚,简直就是三生有幸,百年不遇,简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就在谭家七少大婚十数天之后,那位惠州卫的石千户率兵来到上龙门巡检司,谭家贡献粮草若干。当天坑口之役爆发,石千户不幸遇难,谭家为之捐献了一口棺材,并三十石稻谷,以做抚恤。次年,弘治三年(1490年)郑嘉颖产下一子,同时谭家七少将那个在一年前花了六十枚铜板、两担稻米和五斤单丛买来的瑶女正式娶进房成为他的一位妾室。一个黥面为蝶的黑瘦女子(就像是为了映衬肤如凝脂、如花似玉的郑嘉颖一样)——有人揣测谭家七少的这个妾也是瑶山的瑶民,是被郑巡检强掳来的,由那位上龙门巡检司的文书、他昔日的同窗郑浮仔送过来的;且和宋巡检的那位四夫人有着某种渊源,毕竟她们都是瑶民,而且这俩妇人都可以跣足不履,还经常坐在一起交头接耳,嘀嘀咕咕,说些别人听不懂的话;偶尔还会突然放喉高歌,或者高亢,或者婉转,腔调里浸透出汩汩难以抑制的思乡之情,使闻者潸然——谭家七少之所以迎娶了这样一个妾,是因为信了卦象爻辞的结果。
许是因为数代皆为单传,所以谭家每一代在上一代的耳濡目染之下能够熟识连廖家都为之头痛不已的《易经》,会课卜,尤其擅长金钱课,并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够从《周易》里窥探到《连山》与《归藏》的秘密——据说,就在那一年,谭家的收成略有损失,那些瑶民虽然没有进入驻有上龙门巡检司的西林都,却将谭家在周边的稻田收割了,又没了木材生意的收入,这一度令谭老太爷恼怒不已,将用以卜卦的一堆竹板摔到地上。
许是因富遭妒,抑或纯粹就是为了敲诈些银子,才会有人怀疑坑口之役的悲惨结局,是谭家做了那些瑶民间使细作的缘故。所以那个谭观福才会大小尽知石千户并那一千军的动向,并绘声绘色地讲出谭家藏有阴符的事情(注1);甚至认定谭家就是利用鸽子通知了远在瑶山的乱民——郑添财以此为由,欲从谭家得利,却遭遇到郑嘉颖及郑浮仔的阻挠;最终苦于毫无证据,不得不作罢,只好赌气地烧掉从谭家搜出的几块画着天书般符号、用以课卜的竹板,杀光了谭家的鸽子和鸡鸭,和那些弓兵、铺兵及衙役连吃了两天,吃得人人看见长羽毛的禽类就呕吐不已。
但这桩事情显然对谭家影响颇大,从此和郑巡检结仇,屡被骚扰——就在同一时期谭家也在无意间得罪了廖家,原因无外乎是谭家七少娶的是郑家的六小姐郑嘉颖,而非廖家的女儿——当然,落下这样的结局和谭家七少的妻妹,那个豪婆浪女郑嘉芸不无关系(注2)。谭家七少无论是在幼时,还是和郑嘉颖成亲之际,抑或有了儿子,也有了妾室之后,谭家七家都很讨厌那位郑家右脸颊生着酒涡的幺妹儿。当然,要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也不会娶郑嘉颖,毕竟圣人都说过女子无才便是德,可是郑家的这两位大小姐全都开过蒙,读过四经五书,也读过北西厢;知道张君瑞,渴望能够成为崔莺莺,还会和男人一样端起酒盅——
但这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郑嘉芸的刁蛮,她居然怒气冲冲地为了他娶了个小妾来兴师问罪——哪个男人没有三妻六妾,谭家又不是什么破落户!只不过谭家七少面对暴躁的郑嘉芸依旧保持风度,没有针尖对麦芒般地嚷闹——于是,从此谭家七少常常夹枪带棒,讥笑起郑嘉颖,说她姐俩儿一丘之貉,都不是正经玩艺儿,骨子里都是豪婆(就在那之前,郑嘉芸和那个戴斗笠少年短工的丑事传的沸沸扬扬,人人都在议论梁无病怎么会忍受得了这样的女人:可能梁无病生在小户人家,渴望和郑家攀亲,哪怕是娶了一个声名狼藉的郑嘉芸),开始冷落郑嘉颖,开始宠幸那个又黑又瘦且无姿色的妾(她身上到处都是纹身,脸颊上是栩栩如生的蝴蝶,胸脯上也有只翩翩起舞的蝴蝶,还有小腹处肚脐眼下面,以及脚踝和两胯间的耻骨处,似乎她就是蝴蝶的化身),偶尔还要到别处发泄一番,或者远赴番禺和广州城府寻花问柳。
甚至还会把她们带回家,当着她们面对她呼来喝去,或者要求她和她们一起陪他风流快活。虽然那些女人皆不如郑嘉颖漂亮——郑氏的几个姊妹,包括郑老太爷另外五个女儿,她们个个美若天仙,甚至郑家的男人也酷似潘安,男人女相;即便是凶煞般的郑添财,他们俨然和廖家是两个极端。廖家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都如此丑陋,哪怕廖家娶的妻妾都是姿色出众的女人,生养下的孩子也不知不觉载上那难以摆脱的令人惊骇的基因(自然,许是为了弥补,廖家无论男女都聪慧过人。以至于有人说,要是一个家族,或者哪个人拥有了郑氏的容颜,廖氏的学识和谭氏的财富就完美了),这也是廖昱华娶了郑家女儿的缘故——久而久之,郑嘉颖怨气十足,把自己的境遇归罪于嫡亲妹子,索性吩咐下人禁止郑嘉芸踏入谭家。一年之后,那个小妾和郑嘉颖几乎同时有了身孕;小妾生下一个同样黑瘦无趣的儿子,郑嘉颖生下一个肌肤如脂的青瓷般的女儿,患上了难以启齿的花柳病。
其实,郑嘉颖生下女儿的那一年,弘治五年(1492年),谭家七少的另外三个小妾也分别生下了两儿一女(其中一妾梁姓,梁无病的一位嫡亲妹子,她极尽迎合,甚讨谭家七少欢心,可惜她生养的是个女儿,所以很遭谭家嫌弃,常被数落;谭家七少的另一位妾则出自李家,她的一位姑妈亦是谭老太爷的妾,被谭老太爷休掉的九个妾之一,而谭家四姐则是李家长子的正室太太),为此谭家,尤其年逾半百的谭老太爷兴奋不已,喜气洋洋。丢掉手里的那册破旧不堪、封面蜷曲的《周易》,连夜跑进宗祠给列祖列宗烧了香,叩了首;并且认为这是长年行善积德的结果,认为从此禁锢了几代人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魔咒终被打破,毕竟日行一善功满三千吗。
二十九天之后,谭家特地从惠州府的归善县请人来舞狮(注3),连舞了七天,给每一位来宾都派发了果篮利是,半载过后还趾高气扬地在宗祠挂了灯。也许是泰来否极,就在谭家自认为其乐融融之时,几桩事情接踵而至。先是那个黑瘦的小妾跑掉了,抱着谭家七少的二公子跑掉了(有人说,其实谭家完全可以拦下那个女人及孩子,但当谭家七少看到她低眉顺首、诚惶诚恐的模样,一时心软,就放掉了她,甚至还扔下一包铜钱,以至于谭老太爷气愤的直骂);然后那群如狼似虎的官兵陆陆续续叨扰谭家——从弘治四年春到弘治六年秋,谭家先后招待过广州前卫、广州后卫、潮州卫、惠州卫、韶州千户所等五个卫所官兵,耗费粮草无数,被践踏的稻田无数,甚至还有两名谭家的女眷被糟蹋。是年,谭家田地欠收,那些千户百户还是不管不顾地蜂拥而至,索要粮草,骚扰女眷,其中一个千户还挥起马鞭劈头盖脸地抽向谭老太爷。
弘治六年(1493年),瑶山之乱被强力平息,谭观福伤重被俘,途经西林都,那群官兵再次入住谭家——那群官兵将奄奄一息的谭观福及其女儿扔进囚笼(那女孩儿短裙及膝,虽蓬头垢面,右脚因伤微跛,却不掩其姿色,依稀看得出其黥面蜻蜓),放在台阶下,对其尿溺、鞭打、辱骂。谭家七少不禁哀叹怜之,欲花纹银十两将其女买下——那个同样黑瘦的小女子令他回想起曾经为他生养下子嗣的妾室,回想起那张纹着蝴蝶的面孔——却被官兵训斥,随即又给郑巡检传唤至上龙门巡检司,诬其为瑶贼之细作,打了个半死;三天后郑嘉颖及谭老太爷拿着两份约七亩六分水浇田的地契前去巡检司,经过一番苦苦哀求,遍体鳞伤的谭家七少才被用辆小车“嘎吱嘎吱”地推了回来,在家休养了将近一个月才能够下地。从此谭家失去了与瑶民贸易的权利(骤然之间被后来居上的李家取代),谭家七少更加疏远郑家并夫人郑嘉颖,也更加放荡不羁。常常陷于女色,宿花眠柳,流连忘返,再鲜少回到谭宅。
注1阴符,古代军中的一种秘密通信方法。符以铜版或竹木版制成,面刻花纹,一分为二,以花纹或尺寸长短为秘密通信的符号。
注2豪婆,白话,指一个女人放荡。
注3归善县,即现在的惠阳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