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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称:一部伪书 作者:爱在无言 发布时间:2018-10-16 08:03:47 字数:5877
常常被世人忽略、给地方志学者冷落的上龙门巡检司的宋宏昌,世代居于惠州,其先祖曾追随一度弃官回乡的东莞伯何真苦战于惠州城下(时为蒙元至正十四年,1354年),何真率众驱逐元朝叛将黄常,击毙当地人王仲刚,授惠州州判,再升为惠阳路同知、广东都元帅,镇守惠州;后何真因功擢升为广东分省参政、资善大夫,镇守广州;再后呈上关防印信归顺大明,移任江西行省参知政事。其麾下的宋氏先祖分为两支,一支随何真赴任,另一支就近居留于惠州卫。居留于惠州卫的宋氏先祖之长支承袭了能够掌管一个总旗的所镇抚,余皆成为余丁,人均赏官田五十亩,每亩纳粮二斗四升。乃至于宋宏昌一代,惠州卫已无闲置土地,只好将其田请归于卫所,携夫人远走他乡,托关系进入上龙门巡检司,成为一名不脱军户的从九品巡检,食月俸三石。
初到上龙门巡检司,宋宏昌还满腹大志、雄心勃勃,派人到广州府城添置了几把火铳,每天都带领着那些土兵们习练,熟悉兵器,或亲率土兵到关隘要道设卡查私。彼时恰逢正统十四年(1449年),北有山崩地裂的土木堡之变,南有生生不息的瑶乱,上龙门当地也频出乱民盗贼,巡检宋宏昌每次临敌皆奋勇直前,率先挺身持刀。其中一次深入瑶山,贼约百人,恃众欺寡,蜂拥而至,其麾下不足廿名的弓兵、铺兵及衙役已乱阵脚,丢弃弓枪,惊惶逃窜;宋宏昌却披发大喝,迎难而上,贼惊,四散。宋宏昌急奔上前,接连斩倒七位贼人,割其首级,聚拢手下,吩咐衙役择路边高大树木悬之,以儆效尤。又一次,仲夏,宋巡检宏昌率二十名弓兵、铺兵及七名衙役疾走狂奔一夜,逾越四十里崎岖山路,直捣贼巢,擒贼首陈氏一名,胁从四十余,由此声名大震,得到赞誉。人皆曰不愧为拥有铁制符券、禄及后世的东莞伯之余部的后人,被称为赛关索,盗贼闻风丧胆,皆不敢犯上龙门之境。
只是谁都不知道——自然这属于宋宏昌的隐私——这位正宗的巡检大人正是在那次夜袭时不幸被一枝流矢击中了胯骨,损伤了睾丸,患上了耻于诉说的隐疾,既难熬于阴雨天,又难以行房事,以至于其夫人抱怨连连,乃至引发家变。
宋宏昌的第一位夫人自幼与其为街坊,可谓青梅竹马,两小有猜。那女子是位军匠之后,虽看似体弱娇小,却泼辣多妒(有人说这是因爱生妒,终将也会生恨,亦可生出无数事端,如同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她一直视宋宏昌为禁脔,总是防着那些女人和他接触。俩人尚未成亲时,宋家街坊,一位民户的女子曾无缘无故遭遇到她的辱骂,原因就是她看到那位儒生之女路过宋家时,向他莞尔一笑。彼时,少年宋宏昌身材魁梧,大约八尺上下,浓眉大眼,玉树临风,会吹笛萧,擅射弓箭,常在街头挥舞一根齐眉短棍,惹来连连喝彩,令许多身陷怀春之苦的女孩子青睐;且为人仗义,好打抱不平,于是被称作心月狐。
后来,宋宏昌有了婚嫁,娶了那位军匠之女,就再不能轻易到街头弄枪舞棒了,更不可以打抱不平了,这个心月狐的名号就渐渐被淡忘,鲜少有谁再提及(当时,那位儒生之女听闻自己心仪的男人娶了军匠之女,立刻断言他婚姻的多舛,并指出军匠之女颧骨高,眉毛稀疏,绝对不是旺夫相)。自然,或许心月狐指的并不是宋宏昌,而是他的第一位明媒正娶的夫人,她虽是军匠之女,却粗通文墨,颇有心机与急智,喜读《三国志通俗演义》、《忠义水浒传》和《周公解梦》,嫁给宋宏昌后常自诩为顾大嫂(她的两个兄弟也不无谄媚地说,如果她能嫁进帝王之家,定会是上承贞观之治、下启开元盛世的大圣天后武曌),据说远赴上龙门任巡检,夜袭贼巢和提拔郑添财皆为此女主意。至于她为何会对宋宏昌心有所属,是因为一个她从未说出口的离奇梦境。根据梦境的启示,她才决定非宋宏昌不嫁,而且也绝对不允许他向别家的姑娘下聘礼。至于在那个梦境里她到底遭遇到了什么,即便是她弥留之际也不曾说出,只讲些天狗配妖狐的一些胡语,所以后人揣测那不过是一个子虚乌有,不足为信。
为了羁绊住宋宏昌,他的第一位夫人在惠州期间甚至学会了草鬼婆的蛊,教授她使蛊的是她的街坊,某小旗的妾室。那个女人原本是苗人,小旗随军征伐掳掠了她,就把她当作妾,带回了惠州卫。正是从那个总是不停诉说思乡之苦的苗女口中,她知道了蛊婆、巫和落洞的区别,知道了她自己早就陷于仇怨,所以才会由爱生妒,见不得巡检大人和其他女人接近,每次都会歇斯底里地争吵,或者是和宋宏昌,或者是和某个年轻女人。尤其是当她发现自己不能生养之后,尤其宋宏昌成为上龙门巡检司的巡检之后。也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宋宏昌才会因公废私,精力旺盛,常常领着他的那些兵及衙役夜不归宿,缉盗,设卡检查有无走私食盐,以及擒拿伪造宝钞与印证者。显然,在这方面宋宏昌还是极称职的,他当仁不让地成为捕获逃军、逃囚、盗贼等项的多者,并能擒拿聚众劫掠的强贼,只是他不善于奉迎,不肯使银子打点长官,所以一直不曾升陟。
然而他并不在意,毕竟他逃离了那个悍妇的掌握,耳根子清净了些许——有人议论,宋巡检屡屡率众镇抚瑶山,实际上是在那里养了个妾,那是一个黑瘦的瑶女,盘瓠之后裔;亦有人指出,宋巡检并没有养妾,而是逍遥快活去了,因为他在那里伙同巡检司的铺兵、弓兵及衙役无恶不作,欺男霸女,就像不断散发腐肉气息的阎罗,就像置身于肉林酒池的暴桀。也就在那个时期,宋宏昌的第一任夫人开始热衷于搜集一些令人生厌的爬虫,诸如蜈蚣,蚂蚁、蝉、蚯蚓、蚰蜒和小蛇,把它们放在一个又一个精制的木匣里,被放置木匣里的还有她亲手书写的今已遗失的天书般文字。
得知宋宏昌被流矢击中隐私处,他的第一位夫人立刻严禁他外出,还特地请来了郎中——那位世代为医的小崔郎中眯着眼睛仔细看了看,为其把脉,小心翼翼开出个不知所云的方子,然后眉头一皱表示无能为力。也就是在那一年,成化元年(1465年)的夏秋之际,郑添财被宋巡检委以大任,可代行巡检之职,彼时其已年逾四旬,郑添财小其约十个春秋,从此开始卧床在家,开始养病。
据说,当初宋巡检之所以敢于委托郑添财代行巡检之职,任由其在巡检司借除冗去赘之名安插郑家子弟,一是因为受了枕边风,其夫人军匠之女常和郑添财的老婆郑袁氏厮混在一起,并频频接受郑家的馈赠,首饰、衣服或稻谷等等;二是因为看到郑氏其人身材纤弱,娇小,细皮嫩肉,唯唯诺诺,像位弱不禁风的小女子,认为找到了一个对已无害者,更不会做些僭越之事。去过宋宅探视长官者均知其夫人之贤惠,为其斟茶、做饭,甚至捶背按腰,还时常为其煲汤,完全不是其平日所宣扬的母老虎形象。于是人人皆曰其身在福中不知福。
宋宏昌却时常借其夫人暂且离开的间隙抱怨连连,或者借故将汤汁或茶饮打翻,胡说汤汁或茶饮里有砒霜,还说武大郎就是这样悄然死掉的。可是堂堂的宋巡检哪里是什么武大郎,以他的魁梧足以媲美那位拳打老虎的武都头,更何况又哪里来的西门官人,上龙门除了小崔郎中,又哪里有人懂医术,也没有谁家拥有日盈斗金的药房。不过,那之后还是有流言不胫传出,都绘声绘色地说自从巡检大人有了暗疾。其夫人就和那位形容猥琐的小崔郎中有染,屡有苟且之事;甚至有人绘声绘色地讲,宋宏昌某一日将其夫人捉奸在床。也许正是因为有了小崔郎中的缘由,这对伉俪才频频吵闹,惹得街坊们都知道了他们夫妻的不睦,以及宋巡检的暗疾,这常常令其苦恼不已,以至于其越来越暴躁,某次还一度赤膊持棍站在门前厉声大骂。
宋宏昌成为巡检之后的第十八个年头,那位军匠之女、宋宏昌的第一位夫人死于一个经历了子夜时分撕心裂肺般嚎叫的夏日清晨。或者说于一个夏日清晨被发现即将垂死在家中,双手颤抖,唇角流着涎液,身上爬着那些爬虫,两条蚰蜒伏在左眼睛上,甚是恐怖。街坊们看到她手足并用地爬到街上,呻吟,呼号,双手不停抓挠着喉咙,却无人敢接近,直到睡眼惺忪、哈欠连连的巡检大人出现,众人才帮忙把她抬起屋子里。有人要去叫小崔郎中,却被巡检大人拒绝,于是只好推出一位婆子,胆颤心惊地帮着巡检大人擦洗夫人的身体。据那婆子后来回忆,巡检的夫人似乎早就知道自己的死期将至,所以才会絮絮叨叨;但奇怪的是,巡检大人却很不以为然,他只是一个劲儿地追问她的那些梦境,她呢,却总是说些别的事情,就是不说她的那些梦境,这令巡检大人烦躁不安,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般在屋子里踱来踱去。
不到半个时辰,她就没了声息,咽了气。然而,首先来到现场,并为之勘察的,不是增城县衙的典史与仵作,而是挎着腰刀的郑添财及其一干众人。直到此刻,宋宏昌才意识到郑添财的阴毒,后者将之请出死亡现场,单独聊了好久——众人只听到他们忽高忽低地争执,最终宋宏昌垂头丧气地踅返回来,郑添财却面带得意。数时辰之末,增城县衙来人到达时已近黄昏,那位仵作匆匆勘察过现场,欲言又止之后,他们完全赞同郑巡检的结论,认定是那些爬虫溢出,噬咬了宋夫人,使其中毒身亡。增城县衙的一干人马在郑家住了宿,吃了两顿——晚宴早餐,就带着结论返回增城了。
不过,军匠之女随后而至的几位娘家人却认为这是一场谋杀,她的两个挎着腰刀的娘家兄弟拿出封书信,怒气冲冲地摔到宋宏昌的脸上,大骂他是狡诈的凶手,要把他扭送到增城县衙。
宋宏昌读过那封信,才知晓这位已不在人世的军匠之女,已用一张庞大的网将之铺天盖地地罩住——他的夫人在信中控诉他的不忠,指责他怀有贰心,借到瑶山镇压盗贼乱民之机寻花问柳。末了还补充说,终有一天她会被他害死。读过这封几近无中生有的信,宋宏昌脊背直冒冷汗,他怔怔地望着两位妻弟,脑子里轰然坍塌,嘴里嘀咕着“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般由自可,最毒妇人心”,眼睛瞄向立在墙角的那根齐眉短棍。就在他们僵持不下之时,郑添财带着一干人不期而至,这才制止了一场拔刀相向的冲突。从此以后,有一种传言肆意弥漫,人人都在猜测宋巡检是如何谋杀亲妇的,人人都在想象宋巡检杀掉夫人时的模样(传言弥漫,人们已不再把他视为巡检,因为巡检已另有其人),这种传言在上龙门西林都转了几转,折回来撞进他的耳朵里,令他苦恼不已,也使他无法再去寻找续弦,那些人家听到宋宏昌的名字就直摇头。
许多年后,宋宏昌回首往事,依旧满腹狐疑,既不知道他的第一位夫人是何时将信寄往惠州卫的,又不知道郑添财为什么恰巧在那个时间点赶了过来。为此,在他尚未迎娶第二位夫人前的那四个年头,每逢他的第一夫人忌日那天,他就会彻夜难眠,头痛不已。在此期间,他一度试图向郑添财索回巡检的权利,却屡次都无果而终(巡检司的上下已然皆为郑添财的体己亲信),他只好郁闷地回家,拿起军匠之女遗留下的那些写满天书的纸暗自发呆。等到他迎娶了第二位夫人,郑添财的妾室郑徐氏的妹子,头疾倒是好了,但开始咳嗽,尤其行房事之后就更加厉害。有一次甚至咯出了血,引起宋徐氏大声尖叫,惹来一众怒目而视的街坊。
街坊们的目光令早就有名无实的宋巡检心烦意乱,偶尔他的胸膛里会泛起冲动,要拿起那根齐眉短棍和哪位街坊争斗一番,但最终他还是压抑住自己这样想法——他只是把那把萧踩在脚下,狠狠地踩碎了,从而令他的第二位夫人宋徐氏大惊失色。自打宋宏昌娶了宋徐氏,他的身体就每况愈下,腰身开始佝偻,原本的八尺男儿不知不觉矮了半截,成为七尺病夫,双颊生长出一绺绺胡须,面黄肌瘦,毫无精神;每天紧锁眉头,像个痨病鬼儿,走一路咳一路,一边咳一边吐浓痰。那些街坊都怕和他接触,生怕被他传染,只有他的第二位夫人,宋徐氏不得不忍耐着他,每天都低眉顺眼地服侍日渐郁闷的他。许是他的郁闷害了她,害了这位被他想象成郑添财安插在自己身边的细作,就在她嫁给他的第四个年头的一个黄昏时,她从她的姐姐家,也就是郑添财家回来的路上,失足落进了塘里,旁边的人眼看着她落下去,扑腾了几下,就不见了。
等到她再次出现在他面前已是两个月后,她的全身都泡胀了,完全不再是那娇小的模样,这也令他松了口气,庆幸终于摆脱掉了她,摆脱掉了一双时时窥视过来的眼睛。安葬过第二位夫人,宋宏昌回了趟惠州卫,他本想在那里谋求个位置,所以才会缱绻了四十几天,但最终他还是回到了上龙门,一来他不愿再返回去当一名弓兵或铺兵,二来不管他还能不能掌握权利,他还是上龙门巡检司的巡检大人。宋宏昌返回上龙门时,带来了一个奇怪模样的女人,那个女人比宋徐氏丑陋,据说是他做所镇抚的兄长送他的——他的兄长,那位宋镇抚见到亲兄弟的模样,不禁感慨万千,回想起当初那个赛关索的名号,如今哪里寻得到昔日的神采?如今英雄不再,只有一具病殃殃的孱弱躯壳,简直就是病关索!——后来,他的街坊知道她是擅长放蛊的苗女,也是他的第三位夫人。宋宏昌本想去寻那位儒生之女,没料到时光倥偬,她早就嫁了人,成了三个孩子的母亲,站在巷子口,早就认不出他是谁了。不过,当听过他的自我介绍后,她还是给了他一个淡淡的微笑,然后继续若无其事地掀开衣服给那个刚出满月的婴儿喂奶。他呆立了片刻,叹口气,只好怏怏离去。隔天,那位郑巡检登门拜访,还带了个黑瘦的瑶家女童来(那个女童大约五六岁,抑或稍微大一些,谁也弄不明白,但随即开始有人猜测,这个女童是宋宏昌在瑶山的妾室所生),说是以此为宋大人贺喜。宋宏昌拱拱手,表示谢过了,两个人面面相觑,就再没话说了。
大概就是在那一年,成化十三年(1477年),坊间突然有种流言四处溢散,许多街坊都在说原来宋宏昌的那个夫人是个介于巫与蛊婆之间的女人,是个不成功的草鬼婆,她师承于惠州卫某小旗的妾室,学会了些下蛊的本事,所以才会搜些令人生厌的爬虫,诸如蜈蚣,蚂蚁、蝉、蚯蚓、蚰蜒和小蛇,所以原本体魄健壮的宋巡检才会慢慢演绎成为有气无力的病关索。换句话说,如果那位军匠之女真的是位擅长使蛊的巫或蛊婆,那宋宏昌早在十年前,早在成化三年(1467年)就已经蛊飞人亡了。正因为她学艺不精,才使得宋宏昌苟延残喘,拖着病体缠绵至今,才使得寄居于他体内的蛊虫跃跃欲试,却无法破壳飞出。
一时之间,似乎人人都在谈论此事,皆唏嘘不已。再后来,有街坊偶然打听到宋宏昌的第三位夫人原来是个苗女,她是宋宏昌的兄长跟随指挥使大人征剿断藤峡时掳掠过来的。据说很巧合,这位年方十五的苗女居然和某小旗的妾——也就是宋宏昌第一位夫人的师傅——同属于一座寨子,她们时常坐在一起聊天,一起热泪盈眶地缅怀遥远的家乡,那已成为一个不可及的记忆,直到她不得不嫁鸡随鸡地跟随着宋宏昌来到上龙门。不过,又有人说,其实宋宏昌之所以突然憔悴不堪并非遭遇了蛊毒,而是给下了慢性毒药,下毒的就是他的第二位夫人宋徐氏,至于原因,却又语焉不详。世人疑为郑添财指使,以便长期霸占巡检司巡检一职。至于他的第三位夫人则是他的至爱,可惜的是在他犯病的时候,稀里糊涂地抓起那根自年轻时就不曾离身的齐眉短棍,失手将她打破了脑壳,倒在地上,即便连夜请来能够妙手回春的老崔郎中也无济于事,这不能不令他终身悔恨,每次提及都会唏嘘不已,神色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