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欢迎您! 用户笔名:密码: 【注册】
江山文学网  
【江山书城】 【有声文学】 【江山游戏】 【充值兑换】 【江山社团】 【我的江山】 【返回首页】
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军事历史>一部伪书>6

6

作品名称:一部伪书      作者:爱在无言      发布时间:2018-10-13 09:24:27      字数:6928

  他跟着儿子文翰走进廖家那间淡去漫漫岁月的、墨香四溢光线昏暗的书房,看着满脸不屑的典史放下那把沾满了家禽粪便味道的鹅毛羽扇,焚香沐手从檀木箱子里小心翼翼拿出那册所谓承载悠远时光的地方志不觉地笑了。别小瞧它,这些文字可承载着西林都千百年的记忆,风土人情,芸芸众生。
  屠夫模样的典史将它郑重其事地移交至他手里,重又拿起那把鹅毛羽扇故作风趣道,就像它真的沉甸甸负载着漫长而又无踪的光阴,就像抖一抖书页里面就会蹦出一个又一个穿越不同时空的人物。承载千百年的记忆。不,不,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承载千百年,包括微不足道且絮絮叨叨的文字以及漫漫无际的时光本身,以及无限幽远的黑暗虚空。
  虽说他来到西林都的日子尚浅,却从这些满脸和气的士绅口中听到无数纷至沓来、彼此相左且不约而同地将诸多真相埋葬的是非传说,也早就听闻那五部迥然不同相互诋毁的五种私修地方志的传说,只是他一直不曾一一亲眼目睹过,如今他终于能够一睹为快了。在他眼里大凡那些孜孜以求自诩持一杆秃毫话春秋的执笔吏总有自己的是非好恶,每位参与修订地方志的士绅都试图将自己的家族发扬光大,永恒进驻于经过粉饰散发光环的漫长时光之河;同时又叫嚷着效法秉笔直书的董狐无情地抹煞掉其他人家。那些后人从明人笔记的片言只语里窥视过李家和袁家修订的地方志的后世学者会在不经意间发现,无论哪一种号称记载地方的私修地方志,郑版、廖版或者李版和袁版的,皆错误百出,甚至同一事件所述相左,就更甭提压根儿就不值得一提的梁版地方志。
  梁家编撰的,只有三五千字,一个攀援富贵的小户人家,只知道趋炎附势,能有什么气度!廖昱华谈及修史一事,眉宇间立刻现出莫名的自豪,连说话的语气都不一样了,就像他是那位被阉割了的握有如椽大笔的太史公,字字皆金。在廖昱华眼里,廖氏先人及其编撰的地方志算是西林都之绝唱,无人能及,尤其是那位弄大了丫鬟肚子的落第秀才。那简直就是西林都的笑话,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提及往事,廖昱华还愤愤不平,又在愤愤不平之中暗藏着嘲笑,就像是在大人面前嘲笑他一样。
  风韵犹存的廖夫人将茶饮轻轻放在那张厚实的檀木书桌上,然后款款着步履消失于门外,她的身影却绕梁三日般地久久吸引文翰的目光,他甚至注意到文翰的喉结上下翻滚。其实穿过重重叠叠的光阴回到几十年前,一直自信满满年方廿龄的郑添财,对修订编撰地方志早就有其雄心勃勃的筹划,他认为凭借郑家的威望与财力足可以一呼百应,招集当地黔首士绅共襄伟业,却有意无意将自负自大的廖家排斥在外,恭恭敬敬地将一位来自湖南郁郁不得志的落第秀才聘为主笔。
  那位坐馆的落第秀才,常常就着一碟泡椒凤爪饮酒赋诗,借着醉意袒露瘦弱的胸脯满口酒洋洋自得地面对众多士懵懂无知的绅子弟高谈阔论,说古述今,语出惊人。某日偶尔经过窗外向来鄙夷读书的郑添财不由地停下脚步,倾听之后认定此乃为不啻于廖家诸子弟腹有万卷书的迂腐书生,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足可以随意编造春秋,泼洒笔墨,不由摇头感慨万千,疑其为天造奇人,或可为之一用。所以郑添财才会把诚惶诚恐双股战栗的落第秀才请至府中,摆了席酒宴,用二十两纹银的代价将编撰修订本地地方志的重担委以任之。彼时廖家最终得到新科知县大人陈夔青睐,从而步入仕途的廖昱华还徘徊在城隍地府尚未投生,其魄尚不知在哪里游魂等待被一脚踹进娘胎,其《竹林居士文集》还不曾问世。
  廖昱华的几位叔伯级及祖父级的人物不禁对于这种无端藐视勃然大怒,赌气地另起炉灶。十几位廖氏子弟如同搜集食物的蚂蚁忙碌不停,奔走四方,先后耗费了七年零九个月的日日夜夜,洋洋洒洒地写下了九万余字的廖版地方志,这不能不令刚刚迎娶了徐氏妾室的郑添财深感震惊。毕竟由郑家主持的地方志经历过漫长无期的八载光阴却依旧毫无头绪,那位湘籍落第秀才对于西林都轶事知之甚少,即便偶尔听闻的也不敢挥毫着墨,抑或压根儿就听不懂暴跳如雷的郑添财嚷叫什么。毕竟许多传闻都不利于郑家,毕竟落第秀才对广府话和客家话一片茫然。所以当廖版私修地方志刚刚初具规模,那位上眼皮直跳的落第秀才知道自己最美好最惬意、最梦幻的日子已经到了尽头。
  于是,丢下一切包括尚未领到的薪金和一卷久未洗涤的被褥以及那个底部刻有菊花印章的锡酒壶,只拿着剩下的碎银子慌忙连夜逃遁;丢下郑家的那位素来仰慕读书人有了六个月身孕的丫鬟,甚至有人说颇有魏晋名士风骨的落第秀才也丢下了郑家的某一位误入歧途的小姐,不知所踪。尚不是巡检的郑添财恼怒不已,悔恨自己的识人不淑,引狼入室,致使修史大业旦夕之间就虎头蛇尾地作鸟兽散。
  接着,先是谭家,后是李家,然后是袁家纷纷宣布独自编撰方志,不约而同地利用渴望能够传世的文字相互攻讦,或者悄然将一些视为禁脔的内容抹煞成为任后人绞尽脑汁也无法探测的黑洞,只有梁家编撰的目的是为了讨好郑家,从此深受屈辱的郑添财更痛恨之乎者也的读书人,认定那些满口仁义摇头晃脑的所谓名士都是廖氏家族般败絮其中的骗子,包括孔孟两位尸骨早就无存的圣人。所以这位巡检大人才会怒将那位公然和落第秀才私通、身怀六甲的丫鬟轰轰烈烈地缚住手脚塞进猪笼沉了塘,以抹煞掉郑家之耻辱。而郑添财对廖家有意无意的评价经由他人添油加醋地转述,传至廖家,廖家人不禁恼怒万分,却又敢怒不敢言,只能在秘藏于府邸的私修地方志上肆意意淫一番,竭尽所能地指责郑家为被千夫所指的西林都一霸。
  尤其等到廖昱华游历过四方,更是在廖版私修地方志上愤恨地添了笔,曰上龙门西林都之乱始于副巡检郑添财,其助纣为虐者为郑源及谭氏李氏某,这倒和那传说里石千户写给指挥使的折子相契合。自然,自然,这只是一个谁都无法考证的莫须有传闻,谁都知道廖家家风严谨有余,长幼有序,廖家长辈还在,哪里轮到黄毛小辈说话的份儿?何况谁都不曾亲眼目睹过廖版地方志。虽说这位恃才傲物的廖昱华是郑添财八杆子打不着的远房姑丈。虽说成为一县之典史的廖昱华极可能将昔日的那位龌龊的落第秀才大书特书以一血前耻。不过,此虚虚假假扑朔迷离的言论经过李版及梁版两种私修地方志的转载传播渲染夸大,惹得郑添财很是不快,险些率那些兵丁们闯入号称读书世家的廖家,悉数将其子弟以盗贼之谍的名义收押,将那些什么《诗经》、《楚辞》与《尚书》堆在墟集上当着众人面前一把火悉数烧掉,但顾忌到廖家传说中的那位大权在握的进士,顾忌到廖昱华诸多或真或假的同窗好友,顾忌到那位远在广州府城的袁参议,郑添财居然又隐忍了。罢了,罢了,这就是枝头上的乌鸦在聒噪,就是池塘里的孩崽在呱呱,那就是一部胡说八道颠倒黑白狗屁不通应该焚烧掉的伪书!
  当时说着话儿,郑添财冷冷一笑挥舞钢刀,一道白光骤然闪过,那株瘦弱如同郑添财本身的黄皮果树应声而被斩断。不过,自此郑廖两家的怨恨之气更加浓重也更加解不开了,凡是廖家赞同的,郑家一准儿会反对;当然,廖家也如此,凡是郑家支持的,廖家都要拆台。虽然郑廖两家的先祖一度关系甚好,相约世世代代彼此通婚,以至于许多郑家的骨肉都传递着廖家的血统,廖家的子嗣亦都承续着郑家的根基,但郑家子弟依旧尚武,廖家子弟依旧崇文。吾欲意欲文章不朽于天下,哪里会和粗野武夫认真,他又不是太史公,他又不是高居庙堂之上的圣人,更不是什么一言九鼎的朝廷大员,他说是伪书就是伪书,简直一派胡言!
  廖昱华品口茶,放下茶盅,半闭上眼睛摇晃下鹅毛羽扇,又摇晃下脑袋,和臭味相投的文翰相视一笑底气十足地说道。切,这就是井底之蛙,不知天高地厚。他接过那记载着或真实或虚假任由文人粉饰的沉甸甸的廖版地方志内心满是鄙夷,满是怀疑,不知道文翰为什么会和这种人谈的投机。这不过是蛤蟆聒噪夜郎自大罢了,不过是大人的另一个翻版。所幸的是大人侥幸得到了一官半职,成为颟顸无知刚愎自用年俸六十石的从九口候补父母官,眼前这个却满脑子里都是虚无缥渺都是酸臭泥泞的浆糊,百无一用是书生。典史连书生都够不上,虽然家藏三壁满是墨香的书卷,难怪会被郑巡检瞧不起。
  他倏忽想到在郑家摆设的接风宴席上,第一次看到真实中的廖昱华时那狐疑骤然涌上心头的感觉,任脑汁沸滚万丈也怎么都想不到才子居然拥有这样奇葩尊容,就像一头野兽闯进瓷器店打翻了那些精美瓷器。有一种传说早就不胫而走,廖家每天都会在正午时分阳光最为充裕时将成桶的墨汁洒在院子里,将成卷的书籍摊放在台阶上,以至于廖家时时刻刻都会散发着汩汩墨香。他很难想象一县之典史居然会是相貌丑陋的屠夫,很难想象典史会把这样一部不被其他士绅承认的地方志,当作荣耀一样递到本应感觉荣幸的他的手里。这是堂堂一县之衙还是贩夫走卒皆可随意出入的菜市场,抑或乡野村夫糜集于彼的熙攘墟集?!县丞,大人之佐贰,主簿,亦为大人之佐贰。唉,吾儿定当死于女人之手,吾儿命理该当呼风唤雨的一县之县丞,吾儿定当打破那个荒唐又荒谬的咒语。
  他默默地垂头翻开被冠以廖氏的魑魅魍魉视作珍宝的方志,脑子里浮出陈夔的满脸茫然,也对当初自己的鲁莽之言深感悔意。如果没有那句刻在骨子里背负沉重的谶言事情又会怎么样?唉,谁人何德何能却做了一县之父母食六十石的俸禄,又是谁人何德何能成为一县之典史食三十六石俸禄?而吾儿及吾却无分文俸禄。唉,或许那个传说真的是真的,熟读诗书的廖家巧妙地将郑氏家族的坟茔做了不为人知的手脚,改变了风水,对于这一点,作为风水大师的他不禁警觉起来。赶紧四下里张望了眼,悬在门前的桃木斧子,摆放在巨大书桌上的石头蟾蜍,还有装点门面的黄花梨笔架。
  从广州府城的参议府邸到西林都的廖家到处都是黄花梨木的家私。哦,风水,风水真的是很玄的东西,看不见摸不到,却真真实实地存在,飘散在空气里,蕴含在土地上,否则他也不会尚站在那条左摇右晃的渡船上遥望向山峦起伏的西林都就开始暗暗赞叹这里是个难得的风水宝地,假以时日说不定真的会有什么人出将入相,位极人臣,甚至是称霸一方传檄四方奉天承运的真命天子。他脑子里盘旋着那顿欢迎宴,就是在那场满是心机的宴席上他分辨出了这些士绅的抱负,郑廖谭李袁,再加上素昧平生的梁家。那梁家也许是个小麻雀生鸭蛋般的天大笑话,据说梁家的三个儿子皆具有宋襄公半渡而击式的高傲,常常夸耀其家和其他士绅皆为姻亲,却不以绿帽子为耻。
  他脑子里再次回放出刚刚走下渡船的时刻。七星坡,西林河,玉带绕星辰,枢精岗、璇岗、玑岗、权星岗、闿阳岗、摇光岗和衡岗,经过几个日夜他很快勘探出西林都的地形地貌,将自己腹中的想法慢慢述说。愚昧无知的大人亦认同这个天落星辰的想法,五大士绅和一些当地人却不以为然,像他对待那五种各不相同谬论频出的私修地方志一样嗤之以鼻不屑一顾,尤其广为播种的郑老太爷和他那些为数众多的儿孙们,这颇令他气馁。郑巡检照旧将闿阳岗称为军佬山,因为那是他所在家族的私产,也因为那是巡检司兵丁和衙役们日常操纵的地方,如果郑添财不是巡检,兵丁们也不会到军佬山操练,而会选择到城东那片空地;廖家照旧将权星岗称为虎尾山,把廖家宅邸所在称之为虎头,而这不过是为了和郑家针锋相对,不过是为了一个好兆头。
  自然,闿阳岗之所以叫军佬山,是因为郑氏家族缺少读书人的缘故。偌大的一个郑氏家族,几代之中就没有哪位子弟勤学不敏的,即便手里有钱,请得起私塾先生,直到那位郑浮仔携两个女仔走进了塾堂藐视起圣人之言,郑氏两姊妹也果真坠入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圆圈里不能自拔。而廖家恰恰相反,不仅能够将权星岗命名为气势如虹的虎尾山,还巧妙地暗示廖家祠堂属于虎头,属于难得的风水宝地,所以才会出了两三名秀才。即便相貌粗鄙的廖昱华,也被视作饱读读书,能够出口成章,还时常背着行囊,出游访友,吟诗作画,偶尔还出资刊印些《论语》、《诗经》和冠名以竹林居士的诗文集,几乎每位拜访过廖家的人士,包括一些贩夫走卒都会得到一册《竹林居士文集》,甚至一部分还由廖昱华亲笔签上名讳。
  郑巡检跟随大人第一次拜访廖家,就曾第九次得到过一册竹林居士的大作,他和大人也分别得到一册,当时他并不知道竹林居士就是廖昱华,还诚惶诚恐地以为是哪位古人遗留的墨宝。可以说廖家之翘楚昱华的墨宝流芳四溢于小小的西林都,无论贫贱之户还是富贵之家均以能够讨到其一幅字画为荣。尤其逢到年节,他在红纸上泼墨挥毫的对联就会供不应求,哪怕是很瞧不起读书人的郑老太爷也会辗转通过廖昱华的正室夫人讨得几幅乃至十几幅形态各异的春联与福字,令下人们四处张贴,从院门房门到柴房,乃至鸡棚猪舍,尽最大可能让那喜气四处流溢。而郑老太爷及郑添财一旦称心如意地渡过炮仗轰鸣纸屑翻飞拱手相庆的春节就会重新不可一世,不再理睬百无一用的廖家,不再理睬自诩满腹经纶的廖昱华,直到另一个春节骤然来临,郑廖两家再把类似的故事娴熟地演绎一番。
  咦,这又是什么?垂下头。一滴不易觉察的隐藏在书页间的墨渍。墨渍之下原本写的是什么,又为什么不曾将这一页更换掉?他抬下头,廖典史端起四溢飘香的茶盅微微一笑,继续侃侃谈论着那个传说久远的鱼跃龙门的逸事。谁都不曾想到过那个栩栩如生的梦境居然会暗示秀才会高中三榜,名誉天下,从此平步青云。廖家子弟唾沫横飞津津乐道地讲述着陈年旧事,就像是在讲述自己的亲身经历。他暗自哂笑不止,满脑子疑问地轻轻刮了下那滴陈旧的墨渍,却不小心把纸张刮漏了,咦,下一页浓墨饱满的一个廖字依稀可见。
  廖家的目的就在于此,竭力将廖版地方志乃至其他版本的地方志的字里行间悉数标记上廖字,绵远悠长的廖字,从而将郑家从西林都的整体记忆中抹去,使其成为空白。作为掌管收发公文的一县之典史,本应就该由当地学识渊博饱读诗书的名士提纲,而非粗鲁鄙俗的郑家,或铜臭锈脑的谭家李家,以及龌龊卑微的梁家。说到此处,廖昱华的高傲禁不住地从眼眸里四溅,经由不忍目睹的丑陋的鼻翼两侧倾哗哗倾泻下来,迸出一连串杀猪般的笑声,一位粗鲁的屠夫活灵活现。即便回溯至几天之前,满口学生自居的千里马廖昱华站在伯乐大人面前虽然貌似恭恭敬敬,其实还是不能忍住得意的笑,等到大人回身端茶送客,就骤然咧开了嘴巴,差一点儿没笑出声。
  对于百业待兴的龙门县衙,典史无疑等同于大人腰间的那块缅甸玉貔貅,粗看是毫无用处的装饰,细琢磨却是为了辟邪,这正所谓金木水火土彼此相生相克,郑家虽然颐指气使却天生就敬畏出了一位进士和一位传说中江洋大盗的廖家。据说那位酷似廖昱华的家伙纵横海上几十年,其势力甚炽,即便宣承布政司也敬其三分,更何况一个小小的翻不起阴沟巨浪的上龙门巡检司巡检。他走出廖家那间光线昏暗隐藏漫长历史的书房眼前一花不得不扶着廊柱站住,手时的那册《竹林居士集》差一点儿掉到地上,脑子里还嗡嗡萦绕着那些或真或假的文字,从那些熟睡的记忆里他窥视到被刻意夸张的郑氏家族的霸道,却寻不到同是廖家的那位江洋大盗的蛛丝马迹。刹那间他意识到那是被一枝如椽大笔抹煞掉了,以至于只成为一缕似烟如雾无法捉摸般的传说。何事又不是传说?若干年后这位相貌丑陋的典史大人也会进化成为一个被后人娓娓道来的传说,许多意想不到羼杂想象的枝节漫天遮地从时光最深邃处汩汩流淌。
  我们的祖先每一位都散发着难以抵御的传奇,从女娲到夸父,从炎黄到刑天,从秦皇汉武到太祖大帝,简狄吞服鸟蛋生子为契,飂君叔齐封蓼始有廖,他似乎听到那些廖氏后人们的夸夸其谈,然而那都是百无一用的纸上谈兵。如果没有大人,典史大人还是典史吗?恐怕依旧是一介摇头晃脑吟诗作画的布衣,整日之乎者也,不停颂读着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车马多如簇。他似乎看到典史大人摇着满是禽鸟膻味的羽毛扇踌躇满志地走进一顶小桥,就在即将迈入小桥里时投递过来一瞥嘲弄的目光,这甚是令他感觉不快。幽幽回想起他偶尔目睹的一幕:典史大人和自诩惜才爱才不肯失之子羽的知县大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他依稀地知道他们在谈论他,知道典史大人在暗自诋毁他指责他,这就是所谓的文人相轻。
  而另一幕随之也流动进他的意识:当他说出自己的想法,立刻注意到那位摇羽扇的书生满脸鄙夷的模样,也留意到大人偏下头,唇角微微的抽搐。擅长察颜观色的他迅即明白他们各自的心思,前者轻视,后者则是忌讳,于是他霜起面孔陷入绵绵不断的沉思。而在他的身后,在廖家那个自视满是墨香的书房,典史和他的儿子文翰终于不必再伪装下去可以畅所欲言地聊一聊。你家老头子就是一个谜,我想就连你也弄不懂。对于典史的这句话文翰也极为认同。这是典史和文翰交往的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是两个人都自诩为被天下人冷落的才子,虽然他们的方向与认知并不相同,虽然典史一度醉心于科举渴望仕途,文翰却对科举毫无兴趣。毋庸讳言他参加过几次乘兴而去扫兴而归的科举,每一次都令他沮丧万分,每一次都让自豪万丈。毕竟在西林都只有廖家的人经历这类事情,其他人家均鼠目寸光,不懂得学优而仕,不懂得报效君王。
  唉,天生我才必有用。他和文翰促膝长谈时感慨万千,就像被冷落一生的怨妇。我们都是一路人,都被遗忘掉了。说着他举杯和他的知己对饮。那天夜里他喝了多少,他忘记了。过后,次日黎明他头痛欲裂地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才发现两个人倒在同一张床上,相互搂抱着彼此成为了对方的娘们儿。也就在那一刻他隐约意识到风水大师为什么会忘记掉自己的年龄,那是淡忘在漫长时光里的某种不为人知的隐秘,有了它,他才会自由地进出于阴阳两界聚拢起神秘的光环;同时他也依稀地明白了为什么文翰和风水大师是血脉相承的父子却迥然不同,一个清澈如水,另一个却满是城府。
  
发表评论 查看评论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分享按钮